想及此处,李玄愆默默的叹了声,而后站出来打断平阳侯的言语,抢过话头来禀道:“父皇,平阳侯想是今日在日头下面跪久了,神智有些混沌不清,故而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此时所言也未必真切。”
温正德这一被打断,不由有些意外,呆滞的目光中忽而透出一些希冀。
是了,他怎么忘记了,这位四皇子对他家童儿是有些特别的。虽则他也不敢断言四皇子对童儿有多少情谊,但上回连家之事,四皇子可是实打实的替他们温家撑了一回腰!
想起这些,连日来畏于高压精神萎靡的温正德,突然就觉得脑中清醒不少。他像失足落水的人看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目光热烈的望着这位四皇子,明明也没说过几回话,却不知不觉就将全部希望寄李玄愆于身上。
不愧是宣孝帝最宠信的一位皇子,听了四皇子的话,宣孝帝果然面上怒色消散不少。顿了顿证气温和中透着尊重的问道:“那依你之见呢?”
李玄愆转眼看了看平阳侯,随后回道:“依儿臣之见此事颇为蹊跷,父皇不妨先派钦差接手此案,随赈灾的官员一同前往宿州,并查明水坝垮塌的真相。”
宣孝帝“嗯”了声,此事他也确实信不过端王和平阳侯了,的确应另委任一钦差前去查办。不过他又觑了眼跪在地上的平阳侯,吩咐道:“来人。”
李玄愆立时眼中一亮,心知父皇是打算先命人将平阳侯收押。于是还不待门外听命的黄门近来,他便急急再开口:“父皇,平阳侯如今尚定不得罪,不妨先将他禁足于惎悔斋?”
“惎悔斋?”宣孝帝皱了皱。此时黄门业已听令入殿来,他却没有将要收押的话说出,而是思忖了下李玄愆的建议。
惎悔斋分东西两殿,后妃或是公主等犯了错会被罚去西殿思过,也就是如今连今瑶被罚抄经书的地方。而东殿则是皇子或是宗氏之后犯错禁足的地方。
若将如今尚不能定罪的平阳侯收押去那里,倒也并无太多不妥。毕竟一位祖上有赫赫之功的侯爷贸然下了大牢,于各方颜面皆是有损。
思量一番后,宣孝帝便依了李玄愆的提议,命人将平阳侯带去惎悔斋暂时收押起来。
待人都遣退,宣孝帝又命人拟好了废妃的圣旨。
流配也好,处死也罢,不管日后他要把姜氏如何处置,姜氏都不配再顶着“贤妃”这个尊号。而打从回宫起,她便被转去了冷宫禁闭。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处理好了宿州之事,再行处置姜家。
*
伴着丝丝野菊的清香,温梓童阖眼躺在塌上。
她并未睡着,虽一身的疲乏,可沐浴过后却并睡不下,她还在想父亲之事。她想不明白,为何明明以前不曾发生的垮塌,如今却会发生?
这个问题困扰着她,令她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也不知这样折腾了多久,最后她睡着了。等再醒来时,发现窗外天色已然黯淡下来。
温梓童揉了揉眼睛坐起,软软的靠在床背上唤道:“椒红?”
她听到外屋有椅凳轻挪的动静,知道这个时辰定是椒红在擦拭桌椅。
很快椒红便进屋,笑盈盈的看着她:“姑娘,您醒啦?”说着便转身去拿小几上的提梁壶倒水,将水端到床前递给温梓童。她知道自家姑娘醒来时总会口干。
温梓童接过小啜一口,问起:“父亲可回府了?”
椒红一个整日呆在汀兰苑的丫鬟,并不知这阵子侯爷摊上这么大的祸事,也不知今日还去御驾前负荆请罪了。是以便意识到不到事态严重,只随意的摇摇头,“侯爷今儿个一早就出府了,如今还未归。”
“还没回?”温梓童一怔,又下意识的瞥一眼窗外:“现下几时了?”
“已至酉时初。”
“酉时初……”口中默念着,温梓童的细眉就紧紧蹙起。她知道这个时辰宫中已然下钥,父亲却还不归,这便不由得她不往坏处去想了。
“祖母呢?”
椒红摸摸脑袋,有些不解道:“太夫人也不知是犯了何心事,听说晚饭都没吃就一直在前堂坐着等老爷回来。寿康院的人也时不时的出府一趟又回来,看上去都怪怪的。”
温梓童知道,定是祖母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了。既然祖母这样着急,可见探来的情况并不乐观。
可是担忧之余,李玄愆的面容又忽而闪过眼前。他说的那句“放心有我”仿佛入了脑般,时时于耳边回旋。不过想着这些,她突然就不那么紧张了。
过去二人没任何纠葛时,李玄愆就已为她过了那么多。如今他承诺的,她便一百个相信他定能办到。
释然这些后,她便让椒红准备点吃的,打算先好好填填肚子。
待用完晚饭,温梓童又有些耐不住性的去前院等。前院冲门的位置有个秋千架,这薰风拂拂的夏日夜晚,也唯有荡着秋千时才能感觉到一丝凉意。
京城果然是比宣城热上太多。
就这样荡着秋千等,可等至夜幕低垂,满院清辉,温梓童还是不见父亲归来。
抬头看了看天色,椒红有意放慢了推秋千的节奏,催促道:“姑娘,都这个时辰了,看样子侯爷未必回府了。不如您先回去歇息吧?”
其实过去侯爷也偶有彻夜不归的时候,故而椒红觉得自家姑娘的担心有些过于反常了。
温梓童却并不想对她解释过多,待得秋千渐渐停下来,她便倏忽一下跳下来,“回去吧。”
回房椒红伺候温梓童洗漱,又帮她松了发髻,扶她到床上,转身去吹灭灯烛。待大的灯烛都吹熄只余床头点灯橱上一盏小灯时,温梓童便道:“这一盏留着吧。”
“是。”椒红轻声应着,转身出屋。
听到外屋的木门关阖的声响后,躺在床上的温梓童又扶着床坐起,扭头看向轩窗。
夏日屋内闷热,除了放冰降温外,窗子也会留有通风的缝隙。她走到窗前,伸手将那窗子支开的更大一些,然后就势将胳膊拄在窗台子上,托着下巴抬头看天边皎月。
那月儿起初明明是圆的,可看着看着就成了一张棱角分明,线条刚毅的脸……
痴痴的盯着看了一会儿,温梓童才突然醒过腔来,不由得晃了晃脑袋以让自己清醒一些。她这是怎么了?今日晌午才分开,结果沐浴时想他,入梦时想他,看个月亮也能想起他。
他是良人不错,可她这也太不矜持了!
正胡思乱想着这些,温梓童突然就觉得一道影子从眼前闪过!恍惚间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可是当她转眼看时却蓦然看到了李玄愆的脸!
是了,她居然又看到了他的脸!
正皱眉想责怪自己陷入太深以至于频频出现幻觉之时,面前的那个李玄愆却开口了:“这么晚,还不睡?”
这次还会说话了?温梓童简直不敢相信!她用力晃了晃脑袋,又使劲眨巴了眨巴双眼,再睁开时李玄愆还站在窗外,目若朗星的看着她。
这回温梓童才恍然意识到不是她的幻想,李玄愆是真的来了。
这念头升起的寻一瞬,她好似见了鬼一般,身子向后趔趄了三四步才停住!
“四殿下……”她依旧不敢置信,李玄愆竟夜闯平阳侯府,站在她的窗前看着她!可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她不信。
“你怎么会这么晚来……来这儿?”她终于将后半句话问出来。
面对佳人因唐突而受到的惊吓,李玄愆却好似看到什么有趣的景致,唇角微微勾起,“那你怎么会这么晚还不睡?”
“臣女……臣女……”她结巴了下,却是没答出什么来。
倒是李玄愆帮她说了下去:“你是担心你父亲平阳侯?”
温梓童下意识的点点头。开口问起父亲入宫后的情形,李玄愆便将今日之事如实告知于她。
第58章 如练[V]
月色如练,泠泠的洒在庭院里。隔着一扇敞开的窗子,一里一外站着李玄愆和温梓童两个人。
他知道,若他今晚不来,这一夜她定当无法安睡。是以即便不能立时将她父亲放回,也趁着宫门下钥后,偷偷翻宫墙出来,将今日回宫后所发生的一切告知于她,顺便安抚一二。
待李玄愆娓娓道完,温梓童的心略略安下一些,随后又隔着窗子朝他屈膝致谢:“若不是殿下帮着臣女的父亲求情,只怕臣女的父亲这几日要在牢里度过了。”
堂堂平阳侯,一但被送入牢中收押,且不说当时要吃多少苦头,就算日后能还以清白放出来,往后半辈子也会不断落人口舌,成为谈资。而刚刚李玄愆虽未说是自己求的圣上,但想也知道,若非求情,皇上是断不会如何为温家着想,想平阳侯只收押在惎悔斋的。
被她一眼看破,李玄愆倒是有些小意外,也有着些小惊喜。倒并非觉得能卖弄什么恩情,而是愈发见识到她的聪慧。
“姑娘果真神思清明。”
他笑了笑,那笑容虽浅不易察觉,可趁着皎洁的月光,温梓童还是明确的感受到了。不知为何就莫名一阵心跳加速,她脸上也觉得炙热起来。
“殿下过誉了,只是臣女又欠下您一份大情。”温梓童微微颔首,随后蓦地想起来一个重要的事,便抬头问他:“殿下适才说,圣上已命了钦差前往宿州查办此案,不知这位钦差是哪位大人?”
上辈子她好歹是垂帘听过政的人,便是对政事再不怎么走心,前朝的大臣她也总归有过大致的了解,贤才还是庸才她大约还是能分清的。此案能否顺利侦破,钦差的廉明和办案能力为首重,是以她便格外关心此事。
李玄愆告诉她,此次被圣上命为钦差大人的,乃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伍经义。
温梓童闻言一惊!
伍经义此人,表面看来的确是清风峻节,圣上委派他查办此案,想来也是信赖他能持中秉正的办理。入仕至今,伍经义的确是不曾站过任何阵营,可是温梓童却知道,他其实是连平的人。
能看破这一点,还是缘于上辈子她为东宫太后时,也曾分外倚仗此人,因他是朝中少数不选边站只一心效忠皇室的臣工。是以那时温梓童便将一件棘手的案子交托于伍经义去办,然而那件原本只该他一人知道的案子,竟在当时身为西宫太后的连今瑶挤兑她无能时,不小心说漏嘴了。
因着此事,温梓童知道此人其实也是与连家串通一气的,只是平日隐藏的好,没人察觉罢了。打那之后,她也彻底对前朝失望,再不用心于朝政。因为她很清楚,满满朝堂上站着的,没有一个是内心真正衷于皇室的,他们早已明里分了两营,一营为那时已升为相国的连平,一营为手握兵权的摄政王李玄愆。
想到这些往事,温梓童看着眼前的李玄愆,忽就又觉得恍如隔世起来。
她悔啊,若是上辈子早些看到他的真心,她大可不必活的那样窝囊,靠把自己活成旁人眼里的废物来保全温家。
四目久久相对,温梓童的神思明显飘远了一瞬,李玄愆心下狐疑,却也不去搅断她,只静静的目视着她。
直至温梓童自己醒过神来,他才冲她笑笑,“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
把父亲的案子交到连平一伙人的手里,自然是大大的不妥,可眼下温梓童也不能说这些她解释不清的话,故而也只能摇摇头,道没什么不妥。
随后她又想试探下李玄愆的态度,于是问他:“我对这位伍大人并无了解,殿下可对他接管此案有什么看法?”
李玄愆略想了想,便道:“伍家门风清正,三代皆在朝为官,致君泽民,皆可称国之英彦。伍经义办事素来秉正宽睿,此次被父皇膺任新职,想来定会用心勘办。若平阳侯属实冤枉,相信他也定能查明真相,还平阳侯一个公道。”
听着这些话,温梓童渐渐心凉,明白就连昔日的摄政王,也终究是看不透伍经义的小人心思。于是点点头,敷衍着道是。
正在这时,院墙顶端黑漆漆的阴影位置,传来两声猫叫。
李玄愆今晚来此的目的,便是想安她的心,让她不必太过担忧,毕竟她的担忧也无法改变事态。故而话尽量捡着能令她宽心的说,如今该告知的告知了,该安慰的也安慰了,他也没什么理由久留。
接到骆九的信号,他便略显不舍的道:“你早些睡吧,我要走了。”
温梓童点头,原本不欲再多说什么,可忽地想起今晚下过一阵小雨,便额外叮嘱了句:“天黑路滑,殿下回宫时小心着些。”
已转过半个身子的李玄愆,听闻此言身子忽地定住。他又转头深望了她一眼,之后才露出个笑容,转身跃上墙垣带着骆九一并离开了。
人走了多时,温梓童的那扇窗子依旧敞着,她也依旧如先前那样驻立在窗前,目光停留在墙垣上方两人闪去的夏树阴影上。
倒并非是对李玄愆有什么不舍,此时的她,心神全被父亲待罪之事牵萦着。温正德平日待她虽说不上多好,但也算不上多坏,不过是懦弱无能些罢了。父亲出事,她不能置之不理。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温梓童的心头涌动,她想自己去一趟宿州。虽然她也没想好具体能做些什么,但冥冥之中,总觉得自己去了,就能查到些蛛丝马迹。再不济,能近距离的盯着伍经义也好,若他当真暗中使绊去坐实父亲的罪名,她也好及早有个应对。
有了这个想法,温梓童便关了窗子回到床上,开始借着夜的静寂仔细思量利弊。
最后不知不觉困意袭来,她便睡着了。
温氏一族到了温正德这代,唯他一人袭了侯爵还有些事做,其它几房则是混吃混喝不务正业,完全不够看的。如今温正德出了事,至戚这边指望不上,老夫人便打算亲自出去走动走动,看看平日里那些称作世交的关系能否出出力。
于是今日一早,太夫人便穿戴整齐的登上马车。车上除了载着她老人家,还载着数不清的名贵礼品,有之前积攒下的民间搜罗来的奇珍,也有前些日子贤妃赏给温梓童的一应民间寻不到的贡品。
原本太夫人计划着要拜访七八家,不到夜时不会回府。可谁知才中午时候,她老人家就坐着马车回侯府了,且马车里的名贵礼品如何带出去的,此时又给如何带了回来。
这一上午她拢共走访了八家,其中有五家是门房的人开门后,便直接言自家老爷夫人皆未在府中。另外三家倒是招待了她,但也只是当家娘子出来敷衍几句,表达同情后便什么话也不说了。太夫人提到想寻求她家老爷的帮助,二位娘子直言相告她家老爷爱莫能助,礼品也坚决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