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棠乖巧的笑笑,她并不知道李嬷嬷这话的分量。
老王爷草莽时娶的老王妃,身份自不是什么名门贵女,当初年轻时老王妃不懂诗书不会礼仪,满上京城的姑娘都不合性情,后来久而久之就不会主动靠近谁。
说起来除了深埋黄土的那位,眼前这个是唯一让老王妃另眼相待的。
其中虽是因为陈宴清的缘故,也不乏姜棠自身纯然善良,这才是晋王府最缺失的美好。
李嬷嬷怕她出门冷,亲自给系了厚厚的狐裘,毛绒绒的领口圈围着小姑娘的脖子,往外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风吹着她细软的头发,娇憨的让人心软。
这么多天李嬷嬷总算笑了一回,把人交给紫苏带回去,又不放心塞了把伞。
姜棠出来的时候又碰上了晋王世子陈显恩,那个她本应尊称“父亲”的人,正被老王爷勒令跪在门口。
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此刻正没规矩的在地上躺尸。
陈伯气的脸都黑了,却无计可施。
紫苏之前得过交待,特意拉了姜棠道:“夫人,咱们走远些。”
姜棠乖巧的点头,眼睛顺着看了一眼,那是一张颓废中带有清贵的脸,和陈宴清有几分像,冷风吹的陈显恩翻了个身,带来空气中挥之不去的酒味。
在姜棠转眸的瞬间,男人忽的睁眼。
姜棠猝不及防和一双清寒的眼睛对上。
不过仅一瞬间,他就恢复了浑浊,远看着她笑的可悲。
“夫人?夫人?”紫苏蹙着眉叫她。
姜棠回过神,这才跟着紫苏往前走。
在此之前姜棠曾怀疑过,大婚之日能以宿醉落陈宴清面子的父亲,可能陈宴清不是他亲生,可两人样貌的相似打破了这种猜想。
既然是亲生……
那身为父亲,哪怕陈宴清母亲身份低微,儿子也是他的。
本该最疼爱陈宴清的陈显恩,为何会恨他入骨?这可真是让人迷惑的一个问题啊!
“夫人,这天瞧着是要落雨雪,咱们得走快点。”
“好。”
“也不知怎的,今年雨雪这么多。”
姜棠脾气好,对人和气,相处的久了偶尔紫苏也会跟小姐妹似的抱怨,而且姜棠有个特别好的点,就是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会认真思索过回答。
“我也不知道哦!”
这给人一种被重视和真心以待的感觉。
后来才走了一半,这天果如李嬷嬷和紫苏担忧的那样变了,刚开始紫苏以为是雨雪,撑开伞挡着,后来伞面劈里啪啦的响,这才恍然意识到——
“夫人,是冰雹。”
姜棠瞬间睁大了眼,脸被吹的红扑扑的。
“啊!”她头一回见呢。
这东西颗粒不算大,力量却不小,静安堂年岁久远的伞瞧着像是支撑不住。
紫苏被嘭了好几个,手上隐隐的疼,她怕姜棠被砸到,赶忙给她兜头盖了帽子,不知道会不会再下大,这时候最理智的想法应该是找地方躲起来,可紫苏看了看附近好似离……祠堂最近。
晋王府的祠堂常年闭门不开,去了也是白去,紫苏只能护着姜棠往前。
姜棠对这里不熟,帮不上紫苏的忙,为了不让紫苏更手忙脚乱,她主动牵了紫苏的袖子,跟着她乖乖往前跑,两人跟落难的兔子似的穿梭在小道上。
路上偶有人逃窜,慌乱中谁也没注意谁,最后走到一出假山的时候,紫苏忽然慢下来,“夫人这边路况比较危险,大家可都不敢跑,咱们慢些安全……”
“哎?夫人,那地上有人!”
姜棠粗喘着,嘴里往外吐着热气。
等平顺下来,才伸手拢了下帽,慢慢探出一个脑袋。
然后瞧见,那边一片刺红。
……而且隐有渐多之势。
那是个跟李嬷嬷一般大的老人,穿着王府下人的衣服,可能因为溜滑地上有胳膊长的滑痕,她的鞋子掉了一只,摔倒的时候脑袋磕在假山上。
应是摔到脑子,血流了不少,而今人的脸已经苍白。
其实王府内里一直不怎么和睦,许多恨不得大人死了才好,紫苏也怕是什么阴谋,但无论是她还是姜棠,都不能放任一个生命在此流失。
最终紫苏先过去看看。
姜棠没阻止,但一直撑着伞跟在紫苏身后。
“夫人,还有气。”
姜棠松了口气,“可伤了脑袋,不好挪动吧!”
因为姜棠伤过脑袋,所以知道一下常识。
紫苏也为难,两人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恰逢此时地上人悠悠转醒,模模糊糊间瞧见她们,求生的本能直接开口道:“救救……我。”
“这位嬷嬷,您脑袋受伤,不好挪动,要不这样,我们去给你叫大夫。”
那人脸一白,“大夫啊?”
“不必了,不必了,我这卑贱身子哪里需要浪费那钱,回去用香灰覆一下就行。”可能因为常年劳作身强力壮,说着胳膊便动了动,让紫苏扶她起来。
“那嬷嬷您住哪里?”
“我,我守祠堂的。”
紫苏“啊”了一声,嘟囔道:“守祠堂您出来作甚?”
那地方吃喝用不都是别人送过去的吗?虽然环境差点,但胜在清闲,以前紫苏跟人聊天,都觉得祠堂是丫鬟们很好的养老之地。
“这不是方才有嬷嬷说有人来祭拜,之前的香烛纸钱不知怎的潮了,我只能出来采买一点。”
这样说着她怀里的确有包好的香烛之类。
这外面又刮风又下冰雹,的确不是久留之地,而且这嬷嬷也受伤了,瞧着神情不似作假,主仆两人便只能把她送回去。
晋王府的祠堂很大,门里走过两重门,才是威严宽阔的正堂,因为距离远,姜棠只能看见零零星星的牌位,有些空荡也有些吓人。紫苏留了心眼,让姜棠在外面等,自己搀嬷嬷进去。
只是过了许久,也不见紫苏出来。
天气不好,光线将暗,路面之上不断有跳起来的小冰球。
……紫苏可能出事了。
姜棠嫁来王府一直得紫苏照顾,她这人慢热,亲近的人少,所以总会格外重视,自然不能放任紫苏不管。
但明知里面危险却闯进去,那就是置生死不顾。
这时候就不得不感叹陈宴清的机智,他自知王府水深,早晚有人打上她的主意。陈宴清说自己不能时刻在她身侧,私章之后又赠了她骨哨。
陈宴清说:“私章是我予你的底气,骨哨是我予你的保障。”
哨声响,暗卫至。
无论何时何时,都保她生命无忧。
至于什么时候该用,全由姜棠自行决定。
姜棠从袖中掏出骨哨,这是她第一次吹,三长一短,声音穿透性强。
她胆子不大,方才很多时候愿意跟来这里,都源于陈宴清。如果之前陈宴清给她的感觉是宠溺,那么这一刻,陈宴清给她的就是安心。
果真。
吹完下一刻,两个黑衣人从空而落。
“夫人。”
姜棠对他们的速度不免惊讶,不过也没多问,两人一直藏在暗处,想来早已知晓什么事,姜棠急于救紫苏,也没打弯,直接指着里面说:“我想进去找紫苏。”
那两人也没犹豫。
“好。”
他们没阻止让姜棠松了口气。
其实姜棠不知道,陈宴清交代他们的原话是——
“不管夫人要做什么,只要不是生命危险都无需阻止,你们的目的是保她生命无虞,但并不是一味偏袒让她得不到成长。”
对于姜棠,陈宴清的要求是。
首先,安全。
其次,不能怂。
虽然大多时候,他一凶姜棠就怂。
祠堂两重门开着。
姜棠深吸一口气,才歪头往里探了探,脚还没迈出去,又忽然转过来,看着身后两个高高大大的暗卫,吩咐道:“你们躲起来,这样会显的神秘点。”
而且阿兄说,危险的时候不要底牌亮出来。
两个好不容易出来的暗卫:“……”
他们很想说,倒也不用这么庄重,按他们的耳朵并没听见里面有会武功的人,就算真的有,到时候信号一传,到北院几步路的功夫,兄弟们爬着过来都能护夫人周全。
不过看夫人认真的样子,两人这话没说。
“好的,夫人。”
说完又隐身了。
姜棠这才紧贴着墙角,鼓足了勇气往里面走。
祠堂很老,种了老树,到了冬天只剩枯枝,瞧着怪荒凉的。
一路都没有人,安安静静的。
只有进最后一重门时,有熟悉的木鱼声穿出。
按说礼佛之人木鱼声响,安神静气是一种修养,然而她听见的却稍显急促,“咚咚咚”的吵的人心焦。
这种声音她之前听过一次,那时是在荟萃轩。
如无意外,里面当是柳氏吧!
姜棠蹙眉,觉得柳氏可真烦。
世家贵族的祠堂,一般女子少进,但因为老王爷出身草莽,陈家也不是什么大家,说是祠堂里面供奉的十根手指都数的过来,这样一来,更像是家祠,也没那么多规矩。
姜棠走进去的时候里面没几个人,之前受伤的嬷嬷和紫苏被人堵着嘴按在一边,紫苏摇着头示意姜棠走。
柳嬷嬷在门口守着,看见她点头请人进去。
身后蒲团上跪着的柳氏,木鱼声一停,“来了。”
她身不动,头往后转,看着姜棠声音隐带笑意,“一个丫鬟而已,本以为你会走,没想到你这么蠢。”
柳氏本没期望姜棠一定会来,她没让人出去找,也一直在给姜棠机会,毕竟陈宴清可提醒过她,别动他这个小心肝。
可是如今怎么办呢?
这可是姜棠自己走进了的。
而且。
她也不会对姜棠做什么,简单说几句话不为过吧!
“紫苏不止是丫鬟。”姜棠瞪着她道:“你才蠢。”
这是除却陈宴清外,姜棠骂的第一个人。
柳氏因个人之怒牵扯无辜之人,姜棠真的觉得她太可恶了。
柳氏倒有些意外,不过她倒无所谓,她的目的不是和姜棠对骂,“听闻昨夜,陈宴清为你点了漫天烟花,这倒是他头一次对一个人这么好。”
“怎么样?你很感动吧!”
同为女人,柳氏自认为了解女人。
你嫁给一个人,无论怎么开始,身子给了他,心慢慢就偏了。
但女人又是情感动物,自己付出的同时,又期望男人能反馈些什么。曾经她对陈显恩是如此,那么如今姜棠对陈宴清,也当如此。
更何况姜棠,头脑简单,性格越单纯的人,往往对伴侣的要求越干净,不过可真不巧啊……陈宴清,脏的要命!
“关你什么事!”
柳氏摇头,“你这孩子,怎么分不清好坏呢!说起来我可是在帮你啊!你知道,你嫁的是个什么东西吗?”
“你才东西。”姜棠气坏了。
柳氏笑着,也不生气,她更期待于待会姜棠的表情。
“你知道我为何恨他吗?”柳氏看着她,“你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一定想知道。”
因为她从姜棠的眼中,看到了当初自己也曾有过的情谊,那时的柳眠歆多傻啊!就和现在的姜棠一样,欢喜自己嫁了唯一的异姓王世子。
父母之命安排的婚约,违抗不得。
大婚之夜盛装以待,等来一个吃醉的郎君,她也出身名门,有自己的骄傲,却抛却贵女身份努力当一个贤惠妻子。
她红着脸解了他的衣裳,紧接着就被人覆在身下。
“歆儿。”
芙蓉帐暖,羞涩之外,她也曾被热了一颗心。
原来他记得她名字。
可是后来才发觉自己多蠢,此歆非彼心啊!
想着那些过往,柳氏掩饰不住心里的恨意,她站起来,任凭冷风吹在身上,才能劝慰自己清醒的撑下去。
也正如柳氏所说,姜棠好奇。
你喜欢一个人,自然想知道关于他的过去。
“因为我的孩子死了,他差点成了我的孩子。”
姜棠一瞬瞪大了眼睛。
“呵,难道身为母亲,会认不出自己的骨血吗?”他们想让陈宴清以嫡子之命名正言顺,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她的孩子死了,都要为陈宴清铺路?
休想。
“但如果这样,你也不该迁怒一个孩子。”
姜棠嘟囔道:“又不是陈宴清要的,稚子何辜这不公平。”
“那是自然,我原也非极恶之人。”
“那你为何……”姜棠有些不解。
“我为何?”
柳氏嗤笑一声,眼睛泛红,带着癫狂的笑意,“因为他的母亲啊!”
姜棠闻言,反应了良久才知道柳氏的言外之意,也就说陈宴清的母亲是谁……那才是她恨的源头。
姜棠紧蹙着眉,觉得这事像一团迷雾。
柳氏打量着她。
眼前的姑娘漂亮,单纯,看起来就没经历过世间惨恶,说起来这陈宴清可真够狠心的,明知自己脏找了个这么干净的姑娘玷污,龌龊的心思可不就和他那个爹一样。
所以陈显恩和陈宴清父子两个,再厌恶对方也得承认,骨血里的劣根性改变不了。
柳氏走过来,执起姜棠的手。
柳氏的手很冷,就如方才外面不小心落在手心的冰雹,冻的姜棠一个哆嗦,让她瞬间清醒开始挣扎。
“你放开我,我才不信你!”
“你不是喜欢他吗?”柳氏没松,常年执着于一件事情的人,在揭穿它的同时大脑总是异常兴奋,“那你就来看看,你喜欢的是个什么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