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护送近手术室,一墙之隔,忍受着她生死未卜地躺在里面的麻木。他坐在外面,如坠冰渊,胸口绽出血色之花。
他只求,那不是她送给自己的告别之礼。
住院的日子很快便过去,这段时间内,严聿临一直守在她身边,嘘寒问暖,全方位照料。
季准楠看在眼里,意识清醒的时候,会心疼地说:“你再找一个老伴吧。”
“找谁?你是说找个伺候我的吗?那我还不如聘个保姆。”严聿临青筋暴起,却只能装作听不懂。
出院后,她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如她腕处的那道疤痕,久消不去。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但混沌已经成为了她的常态。
严聿临倒了一杯温水,站在她面前,习惯性抬手替她敛散发,语气极致温柔:“喝点水,润润唇。”
她笑着点头,大口大口地灌,似只会按照命令行动的机器人。
严聿临问她:“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季准楠。”她回答的很快。
“你记得你的孩子们吗?”
“严澈和严澄。”
严聿临的心脏跳得剧烈,她的一字一句全都踩在他的脉搏上,鲜血澎湃,几乎是颤抖地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严聿临,我的丈夫。”
“很好,不要把我忘了。”
“不会忘的。”
有一日,严澈踩着拖鞋下楼,撞见了严聿临摸着季准楠脑袋,她笑得像个婴孩,天真烂漫,没什么烦恼。
严聿临让她乖巧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去做饭,她睁大眼睛,面露疑惑,却还是点点头,一步又一步走向沙发,侧着脸冲他露出一个甜腻的微笑。
严澈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勇气看完整个过程的,他只记得最后他鬼使神差地跟着严聿临进了厨房。
严聿临瞥见他,问:“你进来干嘛?”
“来替你打下手。”
“不用了,去陪你妈多说说话吧。”
“爸!”严澈叫出了声,他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难过,揉了揉鼻子,目光伤忡,“疏影昨晚做梦了。”
严聿临凝视了他几秒,很快又专注摘手中的四季豆,撕开边缘的线,挺平淡地说:“没睡好吧。”
严澈走到他身边,捏住一根豆荚,指节用力,凶猛地快要碾成蔬菜泥,说:“她梦到妈去世了,就在二楼的那个房间,她闭着眼,喊不醒,祥和地躺着,没有一丝痛苦,是笑着走的。”
豆子弹到严聿临的手背上,落入盆内,清晰地发出了声音,细微,但难以忽视。
“想说什么?”严聿临的嗓调有些沙哑。
严澈残忍地揭开事实:“我妈,我觉得,我们……”
话未说完,就被严聿临截断,他夺过严澈手中被压扁的豆荚,熟练地拆着,脱口而出:“不要那么悲观,我和你妈,总有一天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疏影应该醒了,你该去照顾照顾她了,以后,也不要让人家姑娘在我们家受委屈了。”
严澈知道,他犹豫地转身,向门口走去。可走了几步,他突然转了身,看见老父亲在抹眼泪,无声无息,第一次见到,却是意料之中。
一粒微小的雨点落在谁的身上,都犹如水漫金山寺那样地势不可挡。他的母亲是多么的无辜,他的父亲又是多么的煎熬!
时间啊时间,你难道真的那么残忍吗?能不能不要再折磨他们了!
他明白这一场灾难注定不能幸免,他的父母也终将沦为牺牲品。不知何时,他们就会灰飞烟灭。
他不敢想,这对他而言,也太残忍了。
……
严聿临是个最佳的伴侣,无可替代的恋人,不得不承认,他把季准楠照顾得细致入微。没有一丝磕碰,她完整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黯淡的星星落在水潭里,激不起一丝波澜,只因为那只是一场虚无的幻影,她的不正常,特别明显。
“他们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季准楠揉着眼睛,往他身上靠,大声吼叫,“不要看我!”
失了智的老小孩,是可怜的,可悲的。不属于这个世界,她蛮横地在自己的高楼里横冲直撞,一身刺,抹不平。
严聿临安慰着她,顺着她的刺,讲故事一般的语调:“他们在看,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漂亮啊?不行啊,他们也想要漂亮。于是,他们喜欢看你,却又很疑惑,为什么他们却只能那么平凡呢?如果有人问你,你会怎么回答他们呢?”
“我会说,”季准楠转了一下眼珠,撑着下巴,“因为我很善良,所以我值得一切的美好。”
他的姑娘已经疯了,他不能再疯。
严聿临忍着颤音,但还是哭出了声,不是歇斯底里那种,而是瓦解后的崩溃。他一不留神,就抱疼了她。
她在他怀里挣扎,抬起头来:“你抱疼我了!咦?你怎么哭了。”
她踮起脚尖,他俯下身,让她抹了眼角的泪。
严聿临吻了吻她的唇瓣,摇摇头:“我的女孩太好了,所以连上天都在嫉妒。”
“你是在夸我吗?”
他憋着劲:“很明显的好不好?”
“哈哈,我也知道我是很好的啦!但是你不要过度吹捧我,因为我怕你会不可自拔地爱上我!”
太晚了,他已经爱上她了。
她的一颦一笑,渗入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日日夜夜。年岁太久,以至于他时常会以为他上辈子就认识她了。
严聿临刮了刮她的鼻梁,颤声问:“季准楠,你爱我吗?”
“唔。”季准楠装作在思考的样子,模样坏透了。
他捏住她的小翘鼻:“不准说不爱我!”
她拍开他的手,看着地面,鞋尖刮着他的,逗他玩:“如果我偏要说不呢?”
“不爱就不爱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装作无所谓地吸了一口气,表情在下一霎那突然变得凝重,“那你更爱我还是更爱你自己?”
她不带犹豫地回答:“爱自己喽!”
严聿临笑起来:“你说的,可别忘了。”
“我不会忘的!”她也跟着笑,信誓旦旦地竖起三根手指,在空中摇了摇,“我发誓!”
严聿临点点头。
季准楠的唇却猝不及防地贴了上来,舌尖生疏地舔着他的唇瓣,探入口腔,天翻地覆地搅动起来,刮过贝齿,引导着一切。
她的双眼迷离,而他欣赏着这幅俏皮的小脸,直到把它篆刻成花,牢牢刻进心里。
高中时,她传给他的一张纸条,上面是一句诗:“大多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谁曾想,他竟然记到了现在。
我的好姑娘,请继续一往无前地爱着自己吧。你是徒手接矢的武士,也是不濯污泥的谪仙。
这个世界有多残忍,你就有多美好。
她嗤嗤地捂着嘴笑:“严聿临,其实我刚才是骗你的!”
“骗我什么?”他故作不解地问。
“我是爱你的。”
“我知道。”
“真的吗?亏我还担心你难过呢!”
“季准楠。”他轻飘飘地叫了她的名字,目光笃定而虔诚,“我比你更爱你自己,并且永远爱你。如果你记不住,那我会无数次地提醒你。”
许多年前,那间窄窄的走廊,季准楠抱着一叠资料,磕磕绊绊地前行着,却突然被一人拽了过去。她跌到始作俑者的怀里,而那人却是在得意地笑。
她羞恼,要推他,却被揽得更紧。
“你干什么?唔。”
严聿临捂住她的嘴,皮肤在光照下白皙似玉,眉飞入鬓,高挺的鼻梁在她脑袋上蹭。
“嘘!”他说,“外面有人在追我。”
她信以为真,不动了,静静地等待着结束。
那时的她不知道,哪里有人在追他?
不过是他随意扯的一个借口罢了,他的目的达成,坏坏地笑,手臂绕过她的细腰,贴在她后背,滚烫似火烧。
两人的心跳砰砰,快要炸出胸腔。
年少的季准楠这才反应过来,瞪他一眼,他松开手,吸吸鼻子,俨然没有被戳破的尴尬,反倒是喜上心头。
季准楠捡资料,他也跟着捡。
她向前走,头也不回。
他在后面叫了她一声:“喂!季准楠!”
“干嘛!”她停下,扭头看他。
少年羞红了脸,挠着脑袋,向她走来:“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做梦!”
上天安排的这场相遇,他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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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先虐后甜,是这样的!
第56章 VOL.56
第二天,顾得是掐着时间出现的。其实早在之前他就出现过,只是严聿临告诉他,季准楠如今已经认不出他来了,他希望顾得不要吓着她。
因此,顾得并没有在季准楠面前现行。
“所以,她现在是忘了很多吗?”顾得问他。
严聿临说:“她现在跟个孩子似的,每晚睡觉前,她都会很害怕,会大叫,会随意拎起一件东西就往自己身上砸。”
“她,还会好吗?”
“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你会怕她也忘记你吗?”
严聿临短暂地想了想,摇了摇头,结果不重要了。他穿着厚重的大衣,绕到玻璃桌的对面,拾起杯子,站在阳台通风口。
影子无限变长,拉扯着落寞与沧桑。
顾得的腰板折成一道弧度,手肘垂向膝盖,脑袋从腿间抬了起来,问他:“你之前求我的事,我考虑过了,你要不要听我的答案?”
严聿临久久地沉默着,没有动静。
彼此习惯了不多言,如前一世那般,白衣少年郎身后负剑,踩在竹枝上,清冷昳丽。
不知过了多久,严聿临终于想清楚了,转过来,目光落在台阶上:“考虑好了。”
顾得盯着他看,他是不会明白的。
“她一直都是想要穿越回去的,不论是清醒还是混沌,从来没有变过。如果可以实现她的愿望,她应该会好一些吧。”严聿临坚定不移,目光泰然而笃定,这是他从一开始便做下的决定。
早在严聿临和季准楠因吵架而分床时,顾得就曾出现在他的床边,他的眼眸映着夜的漆黑,问了严聿临一个问题:“不觉得女人麻烦吗?”
“那之前跟着你的那个夏边呢?”严聿临反问。
那时候,顾得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夏边不一样。”
“夏边爱你。”
“我知道。”
“你不爱夏边?”
“你说的这种感情太深了,我还没学会。”
“这种东西,夏边一个人教你就行了。”
“……”顾得坐在他的床边,侧目看着他,单薄的睡衣摇曳,金丝眼镜湛出光来,落在书面上。
后来,严聿临放上书签,阖上了书,搭在床头上,两人开始促膝而谈。
男人之间的事,没那么多七拐八弯,直肠子,一捅就明。
“你希望我帮她?”顾得感到疑惑,冷漠地说,“我和她很熟吗?还是,我有非帮她不可的理由?”
严聿临摇了摇头,神色淡漠,他没有开条件的筹码,自然拿捏不了主动权。
但顾得却晃了晃腿,摊开手,叽里咕噜地念了符咒,手中出现一块册子,金色纸页,缀着地府象征的黑色线边。
他翻了几页,念出声来:“季准楠,女,xx年x月x日x时生人……她至少还得再活几十年,期间她有她要经受的苦,一分都不能少,这是命数。”
严聿临摸了摸头发,喉结滚动:“那就我来替她受吧。一分不少,我全都接下。”
顾得蹙眉:“我看她在这个时空生活得挺好的啊!该受到的待遇一分不少,喜欢她的老头儿比你那叫什么何笑衷的年龄还多。”
顾得绝非等闲之辈,但与此同时,他也不是个善类,他学不会“爱屋及乌”这样的道理。
他有些气恼,从床上起来,伸手撑着,要落地的一瞬间,悲从中来:“等我再考虑考虑,别他妈让女人捏着鼻子走,一点骨气都没有。”
“顾得。”严聿临叫住他,见到他不理解的样子,只是感叹了一句,“如果你真心爱上一个人,你也会这样做的。”
顾得冷冷地笑:“你是说夏边?”
“我现在可没提她的名字,你自己说的。”
顾得哑巴了,定住一般,脊背笔直,唇线拉平,一副不好惹的坏样子。
严聿临看穿了他:“你是会紧张夏边的,不是吗?你承认吧,你已经爱上了夏边,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顾得沉默了片刻,没回答,只是告诉了他一个事实:“我还是那句话,你和她只能选一个回去。我的职权没有那么大,如果这件事被阎王发现,你和她,我谁都保不住。”
因为,他是用自己来换取一个人回到过去的。阎王殿有自己的规矩,他以身破法,那么只能按律受罚,下地狱。
只是,他不会告诉任何人。
上一世的友谊,带着他熬过那些辛酸岁月,他不会再见挚友受困。
“我明白你的难处。”严聿临侧身而立,饮了一口水,淡淡地抿唇,“只要她能够回去,我没什么遗憾的了。”
顾得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他的面前,表情严肃,不容一丝玩笑,他攥着拳头,重复了一遍:“我只能帮一个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在这个情感与时间赛跑的时代,每一步都尤为重要。
此去一别,将会是永远的离别。
再见,指的是再也见不到了。
严聿临说:“意味着我将永远地留在这个世界,失去了陪伴在她身边的资格。顾得,我想要她能够回去。这样,她的身边还有她的父母,还会有她的朋友,以及她所习惯的一切。”
“但这样,那个严聿临会代替你出现在她的身边,享受着你应得的一切。”顾得不理解。
他并没有什么意思,他只是在为严聿临鸣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