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她是藏拙,她们二人却是不信的。
常年浸润古籍的学子,言语不经意间总会显露一二,气质这东西极难藏住,绝非这般一开口便是恶毒的法子折磨人。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便是要生根发芽的。
放榜那日,秦子衿她们吸取了上次的教训,索性便没早去,反正总有更早的学子,也挤不进去,经过院试放榜,秦子衿便严重怀疑有些学子是在此地等了一夜的,为科举癫狂者每年都有,何况只是等一夜这样的事情呢。
反正,是你的名次也跑不掉,若没上榜,便是去得再早也还是不在榜上,都是些无用功,不如多睡会,休息充足了再去。
叶南此次倒是无所谓,她不似上次那般紧张,实在是考题她考前都好像复习过,她又不求什么解元的,只要是个举人的名头,她便能回去与娘亲交差了。
所以,这几人用过午膳后,又小憩了片刻,才姗姗出发。
行至放榜处时,果然学子们不似上次那般多,人群已散去不少的模样,只零零散散几位在那闲聊议论。
“寻常前三名的试卷都会公示出来,为何此次仅解元一名啊?”
“害,谁知道呢,许是沈家小姐脾气傲,不愿让咱们瞧见她的考卷吧。”
“不管了,反正我是举人啦哈哈哈哈哈哈。”
这两人显然在榜,一路大笑着离开了,只是笑得有些癫,好似中了邪似的,秦子衿心想“又疯一个”。
李之遥知晓能人众多,她倒也不指望于乡试中依旧拿个前几名,只盼着有个十来名便已知足了。
较之上次,秦子衿倒是有些紧张,也不知她的赋能否入了考官的眼,她按捺住有些虚的步伐,便视死如归般往告示板那边走去。
秦子衿是从最后一位开始找名字的,毕竟她也没觉得自己能拿解元,索性从最后一位开始找,心中不致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只是她一个个找过去,却迟迟未看到她的名字,她本已有些失落。
直到——
解元:秦子衿。
这几个大字映入她的眼帘,秦子衿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主考官竟接受了她的思想,还给予了她这么高的评价。
也不知负责阅卷的是哪位大人,竟与她想法一致,日后若有机会,秦子衿真想结识一番。
李之遥此次为第五名,虽不是顶好,但也算作是极好的名次了,秦子衿心中也为她高兴。
方才听着那两位中了举人的学子的议论,她便知沈家嫡女许是前三名,果然秦子衿后面便是此人,她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位沈家嫡女的名字,沈卿清。
名字倒是起的清雅,人倒是一点都不清雅。
叶南在榜上前前后后找了许多遍,都没寻着自己的名字,她本以为这次稳了,肯定能上榜,结果这一番打击下来,叶南便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彻底蔫了。
整个人肉眼可见萎靡起来,脸上也不似刚刚那般神气活现的。
秦子衿与李之遥帮她找了好几遍,确实没寻到叶南的名字,便放弃了,看来乡试果然不是恶补几天便能成的。
想想也是,若是她们拉扯叶南几日便成了,那置那些成日苦读的学子于何地呢?
“你呀,快别丧气了,乡试本就艰难,若不付出点精力,怎会上榜?与其在这丧气,不若回去后便好好去学堂念书。”
李之遥对叶南更多时候是姐姐的态度,所以瞧见叶南这样,第一反应先是数落了她一顿,而非安慰她。
毕竟叶南敢这么玩,还不是认为考前几日缠着子衿与自己,将考点囫囵吞枣抓紧塞给她,而她便只需专心学习那么几日便能稳稳上榜。
如此这般结果,没遂了她的愿,她日后恐怕才能在学问上认真些。
“哎,娘亲怕是要对我家法伺候了。”
叶南其实担忧的只是这个,毕竟叶大娘瞧着身子硬朗,家中琐事又有爹爹打点着,她实在没什么可忧心的。
便是科举,也是被娘亲,硬逼了过来的,说到底,她去学堂,单纯是为了让娘亲高兴,让娘亲满意,却不是为了她自己的前途。
叶南如今的心性,还未考虑到这些。
“你当真喜欢科举这条路么?科举与经商,你更愿意做甚么?”
秦子衿听见叶南第一反应是怕叶大娘对她家法伺候,便明白叶南心中怕是压根对未来便是没有规划的,科举落榜她不愁何时才能上榜,不想着回去好好学习,也不懊恼往日的学习这次乡试没得到成果。
她愁的,一直都是娘亲会不会生气。
“这……我也不知道,我觉得都可以罢,横竖现在家中也不需我操心什么,日后做甚么都行啊。”
叶南果真是对未来毫无规划,听见秦子衿这么问她,她思考了半晌,只支支吾吾说出这么一句。
说实话,科举是娘亲希望她走的路,经商呢,她尚未尝试过,她真的不知道她到底更喜欢甚么,又更适合甚么。
“我建议你好好思考一番,你往后究竟想要作甚么?娘亲迟早会老,叶家是需要你担着的,我不可能护着你帮着你一辈子。”
秦子衿的问话也提醒了李之遥,她自己觉得二者都可,是因为她二者无论哪个担子放到她的身上,她都是能稳稳接住的。
但是叶南,显然是任何一个担子交给她,她都难稳得住。
叶南没想到自己乡试落榜后,她们二人都轮番逼问她从未想过的问题,一时间心中又是难过又有些恼。
但是她也知道,她们二人是为了她好,说的话语也是极为中肯,自己娘亲这几年身子骨明显不似前些年那么硬朗了,已经多次暗示过她,下学可以学习帮着打点家中的生意。
但是叶南都觉得学习已经如此辛苦,她下学后还要去学生意,实在很是累人,不若出去玩才好呢,因为都被她打哈哈打了回去,娘亲瞧见她一副少不更事的模样,便只能叹气不提了。
同龄人间交流总是比自己的爹娘说话要容易接受些,若是叶大娘这么说,叶南便就要委屈了,她都如此听话,娘亲让她去学堂,她便去,如今又要让她去学生意,她也是人,会累的。
她心中定要嘀咕娘亲为何总是不能理解她的难处了。
但是秦子衿与李之遥说出来,叶南除了有一丝丝被逼问的恼之外,更多的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们二人皆是与她几乎是同样的年纪,却都已经对未来的规划非常明确和清晰,而自己,却依旧是一头雾水。
叶南低着头思索了片刻,她也不是个别别扭扭的性子,心中想明白了,便容易接受,那股恼意便也全然消散了。
“好啦,我知道啦,我回去会好好学习打理生意的,二位姐姐便饶了我罢,这还许多人呢,留些面子给我,可好?”
叶南既已心中明了,秦子衿与李之遥便也不会揪着这事不放。
此刻又来了一波学子,这些人想必与秦子衿她们想法一致,索性来晚了些。
“这位秦子衿的文章作得可真是绝妙。”
“单文章么?这帖诗也是绝顶好哇。”
“也不知这位读书几载,竟有如此学问。”
“羡煞我等啊。”
“……”
秦子衿暗暗对着叶南与李之遥摇头,示意她们可别说出她便是解元的事情。
秦子衿为人低调,并不喜欢大出风头。
二人自然知晓秦子衿的想法,只当做不认识这位学子一般,在旁边闲聊。
“只是往常都是前三名贴出考卷,为何这次仅解元贴出啊?”
“好生奇怪。”
“可不是吗,我也觉得奇怪呢?”
“客栈回去的学子们都在讨论此事呢,神神叨叨的,走近了便不谈论了,我也没弄明白。”
“听说早上便有许多学子询问此事,被贴榜的官吏赶走了,威风地很呢。”
“……”
这几人又三五成群絮絮叨叨说了片刻,方才离开。
秦子衿与李之遥心中却明了,不张贴出来恐怕是这考卷有猫腻吧。
解元的考卷必是没有问题,所以张贴了出来。
但若是第一名给了沈卿清,一张考卷都不张贴,难以服众,索性便让她拿了第二名的位置,但若是张贴一三名,这第二名不张贴又十分显眼。
于是京南省乡试便索性只贴出了秦子衿的考卷,都城距离此地有些距离,又是这等小事,国主自然是无法知晓的。
沈家便只需将此地官员的嘴巴捂严实即可,此事听着办起来困难,但以沈将军的权势,想必也并非不能做到。
这便不是轻而易举办成了么?
秦子衿心中气愤,这天下学子寒窗苦读这么多年,要的便是“公平”二字,拥有权势者不想着造福百姓,却尽是用至高的权力为自己的家族谋福利,那这科举公道何在?
沈卿清占了一个上榜的名额,那被挤掉的下榜的那位学子又是谁?
这本是她的位置,却被人用权势鸠占鹊巢,女尊世道竟已如此黑暗了么?
李之遥也明白秦子衿气恼的原因在哪,若是以学问相较量,众人自是心服口服,可若是以权势相威胁,人人心中都似明镜,其中到底有没有猫腻,众学子心中自是清楚。
沈家权势滔天,能让自家嫡女于科举摘得第二,能让众官员碍于她的权势对她俯首称臣,但是,沈家能遮住天下人的眼睛让她们不看么?能蒙了天下人的心让她们不想么?能堵住天下人的嘴让她们不说么?
李之遥相信,如此行径,沈家迟早有倾覆的一天。
到时,若是需要她出一份力,她自是不会推脱!
而秦子衿一直觉得读书是神圣的事情,古代先贤,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尽数写于古籍中,后人采摘之,吸收之。
这是多么神圣的时刻啊,但是这样的时刻,却被玷污了。
秦子衿心知自己暂且没有与沈家对抗的实力,她只是个还在科举的农家女子,甚至有时还在为盘缠发愁。
但是,当真便只能这样了么?
所有人便只是心中不满,只敢背后说说么?
她也只能如此么?
秦子衿昧心自问,她做不到,她不甘心。
总得做些什么,才对得起自己的愤怒,自己的良知,哪怕最后没有结果,但是至少她在为此事努力,而不是跟其他人一般将这件事烂在心中。
今日她们来的迟,因此天已快要见黑了,秦子衿瞧见有一带着帷帽的男子在随从的簇拥下,正准备踏上考院前的马车。
正是礼部侍郎奚言。
秦子衿犹豫了几秒,便朝着此人走了过去,面上是少见的愠怒。
秦子衿之所以敢这么做,便是因上次她被搜身官吏堵在考院门口时,正无措间,是奚言放话担责让她进了考院。
说实话,秦子衿不觉得那个符,奚言拿在手上端详半日便能看出什么门道来了,搜身官吏看不出不敢下决定,奚言从前无经验,更是看不出的。
秦子衿之所以能进考院,还是奚言放了她一马,所以秦子衿猜想奚言至少是心善之人。
可别觉得仅是个符,此事微不足道,在是个官吏便高于老百姓一等的女尊国,就算说符有问题,不放学子进考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有些学子惹了考官不快,遭了报复者亦有之,毕竟这可不是人人平等的世界。
奚言正在随从的搀扶下,准备踏上马车,秦子衿加快步伐,直接喊道:“侍郎大人,请留步。”
随即,秦子衿作了个揖,截住了正要踏上马车的奚言。
还好,秦子衿如今已是举人,见了官员是可以不用下跪的,只要作揖即可,不然让她一个前世的现代人,在这里无论见到哪位官员都要下跪行礼,秦子衿心中真的会觉得屈辱。
奚言听到有一年轻女子喊住自己,出于礼貌,他还是停下了上车的动作,随即语带疑惑问道:“你是何人?”
秦子衿心道无语,这位奚侍郎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心中压根记不清她们这些学子,前几日刚替她看了符,现在竟已忘了她是谁。
秦子衿只得又好声好气解释一番:“在下那日不慎带了‘魁星文昌符’,是侍郎大人替在下解的围,在下心中感激,特来道谢。”
“不必了,小事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奚言往后退了一步才与秦子衿回道,之后又欲踏上马车,秦子衿猜想他必是赶着回去跟国主汇报的,一时情急,便出口道:“可否与侍郎大人单独说话?”
奚言还未说话,一旁的随从倒是恼了,登时对着秦子衿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侍郎大人单独说话?见到侍郎大人还不下跪!真当我们侍郎大人是好欺负的么?”
其他的随从虽未跟这位一般说话难听,但是心中怕也是如此想的,因着有几人甚至暗暗点了点头。
秦子衿前世今生何时被人这么骂过,登时脸便涨红了,心中暗道这不是现代,这是女尊国,她若是骂回去是要吃大亏的,这位随从也不知她已是举人,何况她此举对于男女有别的礼法来说,确实有些逾矩。
所以,她便忍了吧?
忍个屁!
秦子衿张口便怼上那位随从:“主子还没说话,你个奴才插什么嘴?我不下跪自是有我不跪的道理,女尊国规定,举人见官可不下跪,作揖即可,一张嘴别光用来骂人,也多去学学礼法。
侍郎大人,此条礼法确实如此没错罢?”
秦子衿倒也并非无脑骂,先是贬了奴才一通,又暗褒了奚言,最后又将问题丢给了他,奚言是礼部侍郎,自然不可能否认国主颁布的任何规定。
因此,他虽默了片刻,却还是出声道:“长远,不可无理。”
既然奚言发话了,那位随从自是不能再说了什么的,“哼”了一声便转过头去了,如此态度,秦子衿想着平常估计也是个受宠的奴才。
“只是单独说话,实在不便,男女有别,礼法如此,我不应带头违了礼法,还望这位小姐见谅。”
奚家此话说得很是谦卑了,秦子衿却直接往前跨了一步用她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沈家科举之事也不能让侍郎破例么?”
第三十五章 (男主终于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