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节,冥河边难得的安宁。抛了竿,半天愣是没一丝动静。
“广道也快回来了吧。”
听起来像是林西贝在自言自语,但话里话外明显有些扯闲篇的意思。溯渊没理她,只咕噜了几句。有些阴阳怪气。
她终于火了,“有话就说,肚子里骂人算什么?”溯渊也不甘示弱,呛声道:“你还知道在骂你。宿醉了一晚上,我今天还等了你好半天。好嘛,两手空空!”
嗤笑一声,更阴阳怪气:“真有你的。”
“什么宿醉,我那是……”不待她说完,话头就被溯渊抢去:“没醉,那就是故意来迟的。你有什么理?你一个,弥桓一个,统统不靠谱!”
林西贝真是百口莫辩,最细的针尖怕是都戳不进这河灵的小心眼里去。就为一口酒,有必要记这么大的仇?
就在林西贝以为溯渊要跟她冷战到底时,这祖宗说话了:“你还欠我个人情,要不今天就还了吧。”
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厮说的是找牵弦灯的事。
不就是一口酒吗,林西贝记得药爵罗的店铺对面就是个酒作坊。索性将钓竿一收,便直冲上桥。
“干嘛去!”身后传来溯渊一声喊。林西贝头也不回,“还人情。”
她若是不趁着雾浓时候动身,打个掩护,被别人瞧见了去没准又被那牛头发配一次。反正有溯渊顶着,那厮肯定是不会出卖自己的。
除了这一层,其实林西贝还有她自己的盘算,昨日里只顾着替顾非沅跑腿了,都没好好逛逛这鬼市。说不准寻着什么菜贩子之流要收点雾参、苹婆果什么的。她欠的那点账也好早日抹了。
让人失望的是,昨夜还游人如织的青石板街处处关门闭户。有开门的也大都是兵器铺子,内堂里也是冷冷清清的。
远处“药”字招帆摇摇地在向她招手,也是夜里没看清,药爵罗竟将铺面开在街角一处顶不起眼的旮旯里。林西贝连忙瞥一眼对面的酒作坊,还好,是正常营业的。
药铺子门板大开,隐约能听见人声。林西贝正要往里走,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二楼下来,脚步沉稳的小个子,一身的肃杀之气。
林西贝脚比脑子反应快,一个闪身就躲到门边的角落。心说那小个子怎么那么眼熟,他不就是之前在桥头将生魂引去照镜子的引路人吗?
那日明明没被发现,可她看到他就是会觉得发怯。
还好那小个子背对着门,看不到林西贝这边欲盖弥彰的动静。趁着三三在半空中翻箱倒柜忙着抓药的空当,躲在暗处的林西贝将这小个子里里外外瞅了个仔细。
他一身短打,腰间缠着引魂鞭。原身林大花也有条相似的,不过早被那牛头给没收了。林西贝盯着他袖口看,却看不出有什么古怪,也不知他将那群黑蝙蝠藏在哪里了。
小个子抓完药,等他彻底走远了,林西贝才敢进门。这时候药爵罗才从里间出来,摇胳膊晃腿的,像是受了多大累。
第三十章
见到是她,三三先有动作,脚爪子倒勾住天花板,两只手掌啪哒哒拍得响亮,冲着林西贝欣喜地露出尖牙。那根毛尾巴却趁着她不注意悄悄环住她腰间布袋,想要尽情翻找鲷珠。
“咳咳!”药爵罗一声清咳,三三悬在袋口的尾巴尖立时僵住,默默地收了回来。
“又来打劫?”老头出口一点不客气。昨夜她跟顾非沅一番折腾,用了店里不少好药,碍着收了恶鬼毕竟辛苦一遭,他没开口要钱,看她那样子就知道这会儿定是有求于他。
林西贝心说,这老头看挺准,面上也乐呵呵的伸手让他坐,等她慢慢说来。
两人面对面坐了,林西贝一脸期待地开口:“就想问问你收不收雾参?”老头眉心挤出一丝疑惑,摇头。
对面人不死心,“苹婆果呢,收不?”
老头摸不准她打什么主意,有些不耐烦:“你净拿些吃食问我,到底想干嘛?”
林西贝掌心在桌面来回摩挲,毕竟跟这老头也算不得什么交情,嘴里的话经过一番踌躇也被碾得稀碎:“还不是想,赚点外快嘛……就是灵石。”
药爵罗忙摆手,示意他可帮不上忙,碍于广道的关系,他俯低身子做耳语状:“我也是刚得的消息,赤焰湖以西,流落不少冤魂怨鬼,不少……”
他招招手,一脸神秘兮兮。让林西贝再凑近点,声音压得更低,“引路人,都赶去那里了。刚才出门那个就被怨鬼伤了,来找我推拿嘛不是。”
“你,推拿?不是,怨鬼,我不行啊!”林西贝惊得一下子退开去,小个子那么有能耐的都被伤了,让她怎么去。药爵罗转两圈胳膊,“那我就爱莫能助了。”
老头这边靠不住,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林西贝起身就要走,急得三三又是跳又是叫。见猴儿一双眼睛快要钉在自己的布袋上,林西贝立时心生一计。
她拉开抽绳,掏出一颗鲷珠来放在手心里,故意滚来滚去。若不是主人拦着,猴儿怕是早就扑过来了。“那我就走了。看能不能找别的什么法子。”
就在转身的那刻,老头终于开口留人。“你那珠子能不能,能不能转给我。”
“这个?”她拈起鲷珠,明知故问。“这可是我钓魂的饵,金贵着呢。”药爵罗见她也不拒绝,知道还是有商量的余地,接着问:“不是说这东西多着么,匀给我一两颗总是可以的吧。”
林西贝视线环顾了一圈,“除了灵石,还真没什么想要的。”说着作势就要收起珠子。老头看一眼自家爱宠,心疼的挤出了一脸褶子。
他也想有点余钱在手,可是每月的结余交了租子就真不剩什么了。
“要不,我拿孚丹草跟你换。昨天那小哥不是问我来着嘛。”林西贝看老头不像说谎,心想搞不到钱,搞点药也行。明明心动的不行,面上却仍是一副为难的样子。
药爵罗见有门,伸手比了个三,“换一颗珠子。”林西贝不看他,回身比了个五。老头口里这了半天,终是抵不住三三这熊猴子舔着脸卖萌。终于应了下来。
出了大门,林西贝再忍不住笑意。老头跟她商定一有鲷珠就给他送来,除了孚丹草,别的丹药可以任由她替换。她再也不用在那个黑心鬼医那里买高价药了,这不比直接给钱更好。
太过得意忘形,差点忘了给溯渊带那口酒,若是这次回去再打空手。那祖宗不瞪死她才怪。
林西贝抬步往对面走,不待进门便闻到一阵酒香,有点像是甜酒酿,却很醉人。林西贝不由得耸鼻子眯眼,露出享受的模样。略扫一圈,这酒作坊比之药爵罗那药铺子大了一倍不止。
大堂正中立着硕大一尊金灿灿的三足更漏。壶身镌刻有铭文,泄嘴处对着一口酒缸。许是壶中灌的都是琼浆,空气中才滴滴答答的都是酒香。
四壁环绕的都是酒缸,林西贝大致比了比,大小都够她下去游一圈了。正对面的货架子上摆了大大小小的酒罐子。架子侧面挂满了长短不一的酒舀子,看质地,木、竹、金、银都齐了。
柜台上趴着个青衣小童,手边放着只空酒盏,百无聊赖地捋着额角两只纤长触角,听说冥府蛭蜂最擅酿酒,看样子这小童应该是蛭蜂一族。
见小童醉的半梦半醒,林西贝上前拨了一下算盘,算珠击出一声脆响,小童这才迷迷瞪瞪地支起身子。
“客官,打什么酒?”
那小童将酒盏往旁边一挪,一股馥郁香气便顺着鼻子往里钻,林西贝指着空酒盏,“这是什么酒?”小童反应了片刻,回味般眯了眼,嘴角荡开一抹笑,“这是本店招牌,蛭蜜酒。”
蛭蜜,想来是蛭蜂一族酿的蜜酒。
“怎么卖的?”
小童比个五,“五块灵石一壶。”林西贝惊得一窒,暗道还是算了,这酒溯渊那厮不配。
又瞅一眼背后的酒柜子,问:“什么酒最便宜?”那小童晃晃悠悠转过身去,那竹舀子打了最下面坛子的酒拿空碗盛了给她。
许是看她一个劲地摆手,小童一晃脑袋:“试尝不收费。”这才接了过来,细细抿一口,入口浓郁辛辣,灼得人嗓子眼发干。
好喝谈不上,倒是挺通窍。林西贝靠着柜台问:“这是什么酒,多少钱?”小童指着刚刚打的酒坛说,“一块灵石一坛。”
林西贝哪里有钱,况且她本来就不是奔着买酒来的。端着酒碗,作势环顾一下四周,“贵店偌大个铺面,这酒的品质也上乘,看店里的摆设,老板也算颇懂经营之道,为何不见有其他客人呢?”
听她如此说,小童瞳眸一亮。醉意消了八分,不再慵慵懒懒,他开口问:“你也擅经营之道?”一个也字道出了几分玄妙。看他激动的样子,林西贝立刻接道:“你是店主!”
小童嘴角一敛,你才知道么?
蛭蜂一族起于南沼,身量短小精巧,以灵草花露为食。这渝香居乃是蛭蜂族长一脉一手创立。如今由族长少子蟾玉接手。
第三十一章
蟾玉虽年少,但极擅经营。几年前就想出了中元节用“琼浆瀑布”的方式招揽顾客,一时间引同行们纷纷效仿。
大堂中央的更漏也是他命人打造的。每逢中元节,他的这处渝香居都是最为热闹的所在。不过一年中最热闹的也不过这一天。若是其它时候来了,也跟别的酿酒作坊没两样。
“妖灵们不都是嗜酒如命的吗?”林西贝想到溯渊那馋样子,有些不解。
小童呵呵一乐,面前这引路人看来是个新来的。闲着也是闲着,他干脆拿了玉舀子打了一盏蛭蜜酒给她,示意自己请客。自己也续了半盏作陪,才慢慢悠悠讲起了缘由。
虽说妖灵修的是灵体,其实却无福消受酒水这号好东西。至阴至寒之体遇到至阳至烈之物,沾上便是要耗修为的。
唯有中元节这天不同,因为阴气极重,他们只有在这时候才能放心品味琼浆的妙处,也不担心会耗损修为。所以寻常日子店子里鲜少有人。
林西贝本来是打着倒手买卖的主意来的,听他这么说倒是觉得有个法子似乎比当个二道贩子强上许多倍。
她捞起酒盏又抿了口,咂咂嘴,伸手从怀中掏出半袋子孚丹草来放在那小童鼻子下。
“这是……”
“孚丹草,可不是寻常的玩意,能解千种蛊毒。”
小童不明白她意思。林西贝作势扯了点草叶放在酒盏里,碗底只剩下浅浅的一口酒,那叶子在水面上晃荡了一下,便搁浅在盏底。
她指着酒盏问:“你可知道何为药酒……”
林西贝从小由祖父母带大,她爷爷是个酒葫芦,尤其爱上山拨弄点草药回家泡酒。吃饭时总会斟上一盅,慢悠悠地品。
品得眯起眼,一派无比享受的模样,每每引得她眼馋也不忌讳,笑呵呵将筷头浅浅地一蘸,在林西贝舌尖上一点。辣得小她嘶哈半天。
乡里乡亲的有个跌打损伤的也爱来讨酒,他们都说那花花绿绿的大玻璃罐子里的液体是好东西。
药酒神不神林西贝不知道,她爷爷身子骨反正是硬朗得很。
小童听得入神,忙问:“你说泡了这荼灵丹、莲香草的酒真有那么神,可以不损耗修为?”林西贝煞有介事地点头。
扭头指着对面药庐努努嘴:“你那邻居药爵罗就是用酒掺了药粉给伤患推拿的。不信去问……”
中元节已过,半掩在湖心岛上土层如雨后春笋一般露出个头来。慢慢地,有什么东西缓缓从土地里钻了出来。
广道抖落一身的土坷垃,才睁眼,便跟一对细长小眼对上。广道没什么反应,却把那位吓得猛地一退,栽倒到湖水里,烫出了一串哀嚎。
“哪来的?”
说话时,广道整个身体已经破土而出,他捞起了水中还在尖叫的男子,一把甩到岸边。那男子瑟瑟缩缩,似乎是很怕面前这个独眼龙,不断地挪动身体躲避着。
“从上,上面掉下来的。”他指指天,一脸不明所以的还在躲。
广道看他的模样,立时猜出了□□分。看来是个半道上掉下的生魂。便伸手解下束袋,对着他:“可熟悉?”
男子单薄的身板被一股大力猛地吸引过去,猛烈挣扎起来,“哎~熟、熟悉!”
看广道动静不对,又不要命地摆手,“别抓我,别抓我。我就一逃难的,怎么总跟我过不去。”
广道可不听他说什么,上前一把钳住男子衣领正欲再问,没想到这小子脖一扬,眼一翻,吓晕了。
伸手探他鼻息,看来是只新丧之鬼。广道在他身侧坐下,耐心地等他醒转。
不多时,细长眼颤巍巍地深吸口气,悠悠张开眼皮。广道便开始问话,问什么他答什么,乖得鹌鹑似的。
男子本名徐茂,是走南闯北的货郎。前些日子跟着一群难民逃荒去往清平镇,却在半道上遇见了山匪流寇。万幸没死在山贼的刀下,却不慎坠下山崖送了命。
来到冥府后更是两眼一抹黑,一路乱转。后来误打误撞地来到一片沙地,见有人在前面不远处晃荡,便更上去却被一阵大力吸过去整个人云里雾里的。
他发现双脚踩不着地,没想到竟头重脚轻地跌落下去,这才遇到广道。
徐茂边说边装作不经意打量面前这个男人。他只有一只眼,看自己的目光却凌厉无比。做了多年的行脚客,也未见过如此凶悍之人。他缩缩脖子。
这男人气场太强大了,他想钻个地洞躲躲。
广道不看他,鼻翼微耸两下,像是察觉了什么。一把又捞起徐茂,几乎抵着他的脸问:“你打哪儿来?”
他这动静吓得货郎差点又厥过去。食指颤巍巍指了个方向,“大概是那边。”
下一秒,他就又飞起来了。不过不是被袋子装着,而是被广道单手拎着。
赤焰湖以西四十里,是一片广袤的荒原。荒原沙地之上,时不时会见到有人影走过,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孑然一身。他们仅凭着感觉前行,傀儡一般挪动脚步,不知道去往何方。
广道使了御风诀,兜兜转转一圈才在一处高地上停下。
徐茂落地时腿都软了,瘫在地上直喘气。他还没忘记男人交代的事,四下挲麽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却没找着,反问广道:“那土岩明明就在这里啊,怎么不见了?”
随即站起来又确认了一圈,语气里满是惊异:“我看见好几个人绕过那土岩就不见了,然后才跟上去看,谁知道就被吸进那黑洞洞里面去了。”
这生魂没理由骗他,广道眸光一凛,道:“走。”
徐茂便又被带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