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我来?”带着点对懒驴,或许应该改口叫飞驴的好奇,林西贝主动给自己揽起活来。
少年回头瞟她一眼,无声拒绝。好半晌,板车周围除了呜呜风声,静得像一汪死水。
索性下车,绕到车后去。
“你在找什么?要不我帮你吧。”她这一下把白衣男吓得一怔,缩了缩包袱口,连连摇头。
“你也是被调任到北岭去的吗?”
“你是不是不喜欢讲话?”
……
第五十四章
白衣男却明显不想理她。脑袋一垂,幕帘似的头发又把一张脸给遮个严实。林西贝有些纳闷,刚刚排队的时候这位大哥明明还很有礼貌的……
休息了一会,三人继续上路。天色明显更暗了些。耳畔风声咧咧,天边激荡的海浪已经化为晚潮,仿若在撵着他们一般。
看一路上荒凉的景象林西贝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北岭应该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目光所及之处群山起伏延绵,虽不似幽冥涧一般空旷,却罩着一层浓墨一般的黑灰,顽固又保守。压根容不下其它一点丽色。
板车停在山脚,眼前是一片石林,千沟万壑的组成一片隔绝于世的天然屏障。赶车少年对着两人吆喝了句下车。留下句:“越过前面四象山便是北岭,你们好自为之。”就扬鞭离去。
驴儿对着空气中那声炸响兴奋地‘昂’一声,对着脚下灰土轻扣两记驴蹄,须臾之间便没了影。
林西贝跟白衣人如同两坨无人认领的货物一般,面面相觑地呆站了一会,决定朝小人儿刚才指的方向前进。
顾念同伴背着一个大包袱,林西贝且走且停,不一会就扭头看看他。行了一路,她不禁腹诽:这大哥看上去瘦长瘦长的,脚下功夫倒是还成。
没想到,石林的尽头竟会是一片甚为宽阔的水泽。对面是刀劈斧剁般陡峭的山岩,此时岸边一点风也没有,水面无遮无拦,竟让人无端生出一丝被遗忘的落寞来。
幽冥涧没有水。这是林西贝来到冥界第一次见到如此广阔的水面,当然兴奋又好奇。
她撒丫子冲到水边,蹲下身子就想用手去掬一捧水来。刚要触到水面,衣袖却猛地一紧,原来是那白衣大哥正把她往后扯。
林西贝抬头看他,看不到他的脸,只有额前左右摇摆的发丝告诉她此举不妥。她下意识垂头望向水面,那处倒映出黑乎乎的一团来,明明没有风,黑影却闪动个不休,溺死鬼一样在水面挣扎着。
她惊地呼出一声,一个重心不稳,摔了个屁蹲。手软脚软地向后连退两步,眼睛里的惊恐却怎么也藏不住。
哑着嗓子道了句谢,却见白衣男子已经拾起一块黑色石子,抡圆了手臂对准湖心就丢了过去。
这一下力道极大,扁平的石子在水面轻点上几点,啪嗒一下撞在不远处的礁石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他的目光也一路跟随着石子,定在那块礁石上。
林西贝也跟着看过去,礁石只有一丈见方,孤零零的伫立着。
盯了一会,礁石周遭的水面渐渐荡开一圈涟漪,而后变戏法似的划出个黑影来。一步一停地冲着他们飘来。
许是被黑影吓着了,林西贝立时就想逃。没逃出两步远,却见白衣男还端端立在原地,下意识要去拉他,此时,黑影已是很近,渐渐显现出艘木舟的轮廓来。
这木舟莫非是为了载他们而来?
水面越是宽阔,便衬的木舟小得宛如落叶一般。撑蒿而行的船夫周身罩一身黑袍,只露出一对眼睛,手上动作慢慢悠悠,跟上好发条一般有条不紊。
待小船成功靠岸,白衣男已经提起裤腿准备要登船了。林西贝咽口口水有样学样地跟在他后面,面对着他坐下来时,小船已经飘飘荡荡地往回反了。
她心里没底,十指死死扣住两侧舱板,缩着肩不敢大动。不曾想那阴恻恻的船夫竟就在她后侧边站着,索性连肩胛骨也紧紧锁住,更顾不上左顾右盼了。
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那支前后摇动的长蒿,林西贝呆看了一阵,心却愈发慌了。
那蒿子底端压根没杵到水里。只贴着水面上一寸之地划着,可船却又是实打实地在前进。她不敢放松警惕,眼里只盯着对面泰然自若的白衣男子。
时间过得格外慢,等了很久才听到一声木板触地的声音。睁开眼,白衣男已经抓起他的包袱起身欲要下船。林西贝忙不迭地跟上去,好似背后有东西要来抓她。
跨步跳将上岸,林西贝连忙快跑了两步,才敢匆匆回头瞥上一眼。此时水面上早已经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什么木舟。
后背不禁又是一阵凉意,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也太诡异了点吧。
直直看去,除了砂石就是石壁。眼跟前就是一片附着着嶙峋怪石的黑砂地,半空笼着一层绵绵的雾气,没有风,雾气便盖子一样罩着。
周围静得出奇,耳畔只能听到脚踩出的“沙沙”响动。
四周围明明有大泽环绕,中间这块腹地却连根草都长不出来,油罗已经算是幽冥涧最强悍的植物,在这里更是连影子也找不见。
白衣男在前面走着,后面缀着林西贝这条尾巴,就冲他刚刚帮过自己,就足够让她相信眼前除了跟着他走之外别无选择。
走着走着,雾气里忽然显现出个高高的物什轮廓来。不需要什么默契似的,两人都朝着那轮廓方向看去。
穿过层层雾气,就见一株三四米高的树木拔地而起。粗壮的树干呈螺旋形向上伸展,临近顶端时才想起分生出三三两两的枝杈来。又舍不得挂叶,就那么孤零零地招展着。
这么棵枯枝老木在这空旷的荒野中尤显突兀。
林西贝瞥一眼身边的白衣男子,见他正对着这棵树细细端详,边看边往近前凑。她也跟着凑上前去。
表面上看这就是一颗普通的树,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在这片不毛之地能生出这么大颗树,明显又有些说不通。
林西贝一点头绪也没有,只盯着褐色的树干发呆。身边白衣男扭头看她,吐出一句:“上手试试。”她指着自己,见白衣男点了点头。这个要求她没法拒绝。
好歹是吸取了教训,林西贝不再轻易上手触碰了。俯身拾起个小石子对着树干就扔过去。
停在半空的手臂还未来得及收回,只听见低低一声闷哼,瞥眼看,白衣男正捂着额头。原来那石子被树干原封不动地弹了回来,崩到他那里去了。
第五十五章
“活该。”
“是活该。又是一帮外来人!”
“……”
一阵嘈杂的议论声嗡嗡嗡的在耳边响起,乍听来有四五人之众,细听之下那音色又明明源自一个人。瞥一眼树干,林西贝被惊得连退两步。她发现,那树干上不知什么时候竟变戏法似地浮现出几张脸来。
说话声正是从这几张脸口中吐出来的。
“嘿嘿,小胆儿!”
“回去吧。”
“对对,回去回去。”
嘲笑她?林西贝心里忿忿。一时情急,也不知道怎么怼回去。却见白衣男一边揉着额头一边绕着树干转起了圈。约莫是看清楚了,他突然伸脚就往树干上踹去。
下脚的地方离着最近的那张人脸就在咫尺之间。
树干上中下三段分别被三张人脸占据,顶端那两处枝杈上还分别挂着两张脸。
五张人脸皆是标准狭长眼、吊梢眉的配置,仿若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刻薄长相。细看之下神态又略有不同,彼此之间相距又远,透着股各自为政的意味。
差点挨踹的那张脸惊得双眼仿佛要鼓出来,张口就骂:“挨天杀的长头发,你竟然敢踹我……”
白衣男却不还嘴,只抱着膀子任他骂。林西贝也想不到,这闷声不说话的人竟也是个有脾气的。
不过看热闹的却不只是他们两个。除了骂人的人脸外,剩下四张脸都不约而同笑起来。纷纷嘲笑起了同伴。
“老三都开始骂人啦?”树顶左侧枝丫的那张脸故作惊讶地叫起来。
他一开头,树干中间的那张脸也随即附和:“骂什么人,老三。骂人不好。拿头发缠了拧断脖子不是更好……”
树顶右侧枝丫的那张脸有些阴阳怪气,“老四别逗二哥,你拧一个我看看。”
最后接话的是正对着右侧枝丫下面的那张脸,“就这两个货色也值得哥哥们吵嘴的,不值当。”
几张脸叽叽喳喳叫嚷了一阵,才想起旁边站着两个看热闹的。骂人的老三率先调转话头:“喂,你,过来让我看看。”
他蛇信子一样的目光先是绕着白衣男转了一圈,而后停在林西贝身上,说话时五分高高在上,五分颐指气使。
林西贝才没那么听话,况且这玩意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她不仅不过去,反而退远了两步。众脸见状,又是一轮嘲笑。
“老三,你还是没学乖啊。这女人犯的事比起你来算什么?不怕你就怪了。”搅屎棍老二又开始搞事情了。“对啊,三哥,她身上一丝怨气都没有,放到我嘴里都懒得嚼。”暴戾老四附和道。
老五呵呵笑,“哥哥们有什么好吵的,管她什么货色,要继续往前走还不得我们点头。”
几张怪脸一言一语,把林西贝贬得一无是处。她俯身拾起一把石子,照着几张怪脸就丢了出去。几张脸故意哇哇乱叫,叫声听来却颇有些乐见其成的意思。
果然,甩出去的石子冰雹一样被反弹回来,劈头盖脸地朝两人砸来。四周围无遮无挡的,林西贝结结实实地挨了好几下。
白衣男这次却并没有中招,他凌空一跃,轻松便踢飞了几枚即将撞上身的石子。而后在林西贝的注视下撩起及地的白裤腿,照着距离最近的那张怪脸就踢了过去。
嗷~
树干最下面的那张人脸一声哀嚎。原来他被踢中了左眼,仅剩的一只好眼闪烁着躲闪、怯怒的目光,如同一只被狠厉训诫过夹着尾巴后退的恶犬。
这一次,怪脸们鸦雀无声。如同见到猛虎的一群瘦狼。
真是些看人下菜碟的玩意。
林西贝看出白衣男明显占了上风,乖乖站在他身后去了。只听他问众怪脸:“去炼魂窟往哪里走?”
挨踢的那张脸面目狰狞道:“无缘无故受你一顿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说这话时,树梢最左边的那张脸劝慰他:“老五,别跟他们硬来。”
听口气,他对白衣男颇为忌惮。
“大哥,不说他们又能把我们怎样?”骂人的老三还是一贯的嚣张模样。挨了打的老五似是想通了,半眯着受伤的左眼睛,嘴角咧开怪异的弧度道:“你太凶,我只告诉她。”
随即拖长了声音对林西贝说:“躲着干嘛啊,想找出路很简单,你过来我身边,我会告诉你。”
林西贝听见点自己名字,只探出半边身子来,但她看到那几张脸就嫌恶,压根不愿意过去。她略一踌躇,只利落地回了个:“不干。我又不想来的。大不了回去就是。”
“你过来。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可谁也没告诉过。”老五不死心,语气中带了些蛊惑。
林西贝盯着那张说话的人脸,看着看着,眼神发直,周身都似泡在浆糊里,如坠梦境一般。脚下也不自觉往前迈了一小步。
周遭静得可怕,鞋底摩擦砂石的细微响动便格外明显。
这时,臂弯被人猛地一拉,林西贝恍然醒转。心中警铃大作:“我不过来,你个腌臜怪脸坏得很!”
“老五啊老五,这女人精得很,你怎么还是这套老招数。”
话音刚落,除了那张叫老五的脸,其它四张脸又哈哈哈怪笑起来。那张脸却不说话,只盯着林西贝看着,直看得她遍体生寒。再不想再这鬼地方待下去。
管他说不说,自己找路走总好过在这里白耽误时间。如是想着,也不躲了。林西贝从白衣男身后钻出来仰头望一眼头顶的树杈,闷头就要往左手边拐。
刚迈出去一步,就被叫住,转头见那怪脸一脸神秘地盯着自己,嘴角笑得略有深意:“你确定要选这个方向?”
有些人做决定是经不起再三思虑的。这一问,林西贝果然犹豫了。
“你过来,我就告诉你该往哪边走。”那怪脸还不放弃。还给她宽心:“不用站很近,一步远,我又不吃了你。”
林西贝大致拿目光量了量,这个距离好像确实咬不到她。心里便开始摇摆。
“别去。他会吸干了你。”
第五十六章
白衣男的声音淡淡的,却很坚定。林西贝步子刚要迈出去,果然被这句话生生拉了回来。从他口中,林西贝得知这棵长着五张怪脸的树,原来名叫五戾木。
作为这黑砂地上唯一一颗植物,五戾木原叫枯丽木。本是当年地藏王菩萨踏挲而行时鞋底掉下的一颗草籽,一落地就生了根,许是受了佛光照耀,竟长成偌大一棵树。
枯丽木没有长成草丝一般纤韧窈窕的姿态,树干浑厚且扎实。只是不散叶,半生不死地扎在砂地里。
后来五戾作妖,以五鬼搬运术移山倒海为祸阳间,它们被地藏王封了灵识后,便锁在了这棵枯丽木之中。
可是被封之后,五鬼那翻江倒海的脾性并未收敛丝毫,转而学起了人间好事的长舌妇人,搬弄是非,颠倒黑白。
五张脸性格迥异,且各有所长。又及擅魅惑之术。因处在押解生魂到北岭的必经之地,不仅骗得生魂们团团转,连随行的引路人甚至妖灵都常常忘了今夕何夕。在这黑砂地里迷失,消散。
遇到上钩的不论怨力、念力挨个被五鬼吸干抹净。道行浅的,当场就被榨得干净。一丝气息也不会留下。此后,枯丽木便更名为五戾木。
自林西贝来到这幽冥界,妖灵鬼怪见得不少,但真正让她后背一凉的恐怕真要算这五张怪脸了。如果不是白衣男,她哪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走吧。”
白衣男撂下这话,径直转向自己的右手边。一声慢着响在林西贝动作之前。
怪脸扬身对着自己正上方的树杈叫:“二哥,你看又是一拨不信邪的。”
树杈上的老二嘻嘻笑,笑声越发不可收拾起来:“哈哈哈,上回那几个囚魂,哈哈哈,怕是还在,在无妄海飘着,哈哈哈哈……”
林西贝对无妄海三个字不陌生。执耳说那里是遗忘之地,是比之炼魂窟更为残酷的所在。
“等等。”
白衣男被她牵住衣袖。林西贝悄声说,“你记得吗,我刚刚是朝左边拐的,他们明显更紧张一些。”
本以为对方会听进去自己的一番劝诫,谁知白衣男略一拂袖,扫开林西贝的手。表现了打定主意也不改方向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