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产鬼背对着窗户口侧卧着,林西贝便唤她的名字。床上身影动了动,已然醒了。再唤,终于转过身来。那对空洞洞的双目茫然地盯着窗户口看,眉头动了动,应了声“在”。
出乎意料的顺利,却反倒让人不适。
产鬼重新躺回去,依然背对着窗口,脊背跟即将熟透的虾子一样弯下去,蜷缩成胎儿的姿势。像是保护自己,亦或是正承受着莫大痛苦。
林西贝在产鬼名字后划了个圈,怅然走向下一间囚室。
未至近前,一股热浪忽然迎面而来,迫得她后退一步,差点从道边倒栽下去。囚室都是在高约数十丈的石柱上开凿而出的,掉下去焉有命在!
林西贝抚抚心口,暗道一声有惊无险。
再看那囚室,她不禁揉揉眼,有些不可置信。
方才明明还是寻常的玄色石墙,怎么这会儿跟烧红的烙铁一般,成了个火球?
越往近前,那股热浪更加势不可挡了,燎得人睁不开眼。热气冲带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沉稳的女声直挠人耳膜。
她侧过身子,避过了热浪的正面冲击,只见窗口石栅内已成滔滔火海。火海中依稀有个人形,正受熊熊烈焰焚烧。
林西贝捂住嘴,双眼快瞪出眼眶。茫然无措间竟落下泪来。
刀山火海莫不如是,可笑初到之时,她竟然还以为在这里当差挺好……
尽管在夜叉鬼口中这些囚室里关的都是大奸大恶之徒,可是要她眼巴巴看着他们行刑,心里却总有一道跨不过去的槛。
关于镇守炼魂窟一职,夜叉鬼一族应是当仁不让的。换了别的地灵,怕是也比林西贝好不到哪去。倒不是夜叉生性残忍,实在是夜叉一族本就跟其它神魔妖灵天差地别。
作为地府土生土长的地灵,夜叉们胸腔里的那颗心本就少了两窍,遑论有什么恻隐之心。故此千百年来,夜叉鬼一族除了炼魂窟便再无去处。
这点林西贝可不知道。
哭过了,该干的活还得硬着头皮干。
这里实在不能算是一间囚室。起码就林西贝而言,就从没见过这么一间跟厨房布置得一模一样的囚室。
双口土灶依着墙根而砌,上面架两口铁锅。灶门已熏得发黑,炉内灶火堂堂,土灶旁堆了小山似的柴火垛。
由远及近分别是米缸水缸和一众常见食材,东西虽多,摆放得却井然有序。
笃笃笃的切菜声清脆动听,灶台前立着的主妇正在有条不紊地操持厨务。
莫不是这妇人一时不察起了火情,这屋子才成了火海滔滔?
就林西贝走神的片刻功夫,屋内景象已然大变。
妇人不知怎么扑倒在地,身边站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抡了一根吹火筒往她身上招呼。那汉子满脸狠厉,下手没轻没重,妇人只得护住要害,徒劳无功地四下躲避。
那汉子扯住妇人发髻,撞钟似地往墙上甩去。哐当一声响,柴火堆被撞得四散开来,满脸血污的妇人已是躲无可躲,依着斑驳的墙壁粗重地喘气。
被撞得皮开肉绽的额心不停的渗着血,淌过眼皮,漫出血泪来来。
妇人浑身抖若善康,死死闭着眼睛,准备等死。
死生一线之间,那汉子一时不察踩上了一根柴火棍,失足直跌至妇人身前。那女人惊得浑身一凛,操起一根柴禾照着汉子后脑猛力一棍下去,便捣衣似地停不下来。
汉子极快地抽搐两下,终于不动了。
妇人跌跌撞撞地跑起来,被灶膛里的半露的柴火绊倒。当她近乎匍匐着爬出房门时,火,燃起来了。
“何晓妹,弑夫,纵火。燃十七户,伤数十,罪无可赦。”
林西贝捂着嘴一口气跑到藏书阁,这会儿程越正在整理名册,新来的囚魂信息每日都需要登记入册,是项丝毫马虎不得的活计。
她两手撑住石几,粗喘几口道:“随便你派什么活给我都行,不点卯了。”还在沉浸式对名册的程越迷迷蒙蒙地抬起大脑壳。就对上了林西贝那张焦急的脸。
“让姚鑫去行不行,点卯我反正不行!”
程越没马上回答她,伸出夹着毛笔的那只手示意她坐下说话。林西贝坐下来,看程越不紧不慢地落下最后一笔,又将笔放回笔架,觉得他身上那股子文气越发浓郁了。
“花大人何以如此大反应?”程越跟老大夫问诊一样循循善诱。林西贝却不愿意说太多前因后果,只一个劲重复自己的诉求,再不去点卯。
程越碧绿的指腹轻拂过纸面,墨迹已经干透。才将名册合拢,无波无澜地看着她问:“可是觉得她们可怜?”
这话若是别人问,林西贝可能真的会思索一番再给出答案。可问话的是程越,从执法者的口中听到。她只觉得愤怒,她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我不是,算了。我不知道。”
索性破罐子破摔。她就是个外来客,又能做得了什么。
第六十二章
林西贝以为他接下来要跟她普及关于那些她眼中的‘可怜人’到底有多不值得可怜,但是他却另起了话头。
程越做个请的手势,问林西贝:“花大人手中名册能否给下官看看?”语气平和有礼地紧。
接过名册,翻开。就停在第一页。“大人应该是见过秀英了。可知她犯了何事?”林西贝摇头,这话直戳在她心上。
有关这只产鬼的种种都着实让人好奇。
“她本是昊天殿里的一命侍奉仙娥。被贬才下凡的……”
秀英是仙娥辗转人间的第三世。也是唯一活过二十岁的一次。本家姓朱,其父朱贵以贩牲口为生,干顶下贱的活计。跟牲口混久了,性格也老好人一样,从不发火。
乡里几个浪荡子每每见着一身脏污的朱贵牵牛马来了,总恶声恶气地捏鼻子嫌臭。便给朱贵扣了屎蛋这么个恶名。这样叫着他都不还口,大家便都叫他朱屎蛋。
可就这么个任人欺辱的屎蛋,偏偏生了个貌美如花的女儿。秀英伶俐乖巧,还是个管家的好手。她亲娘去得早,很小便学会给父亲浆洗缝补污衣。从不抱怨嫌弃。
朱贵也尤其疼爱女儿秀英,早早便给她许了人家。可秀英命不好。没等嫁过去,男方就出事送了命。秀英眼看着年岁大了,差点急死了老好人朱贵。
有次朱贵去富户林有才家里贩马,碰巧叫林老爷见了秀英一面。自此便思之不忘。林家遣了名嘴宋媒婆来说亲,下两箱妆花缎作聘。好说歹说一番,朱贵也没有同意。
因为林有才已近五旬,且有一妻一妾。只是膝下无子,便准备纳秀英入门。朱贵眼皮子再浅也容不得宝贝女儿去做小。
这老好人一硬气,连巧舌如簧的宋媒婆也招架不住。林有才不再请人说媒,却没绝了心思。
贩了三十年牲口的朱贵头一次让马给伤了。马是林家花重金牵回来的名驹,只是性子烈不认人。林家无法,便让朱贵来驯。朱贵虽贩了一辈子的马,却哪里见过名驹。
眼见着被马儿一蹶子掀到半空,摔个半死。又被马蹄子一阵乱踩,右腿骨被踩得粉碎。等姗姗来迟的林家家仆把人从马厩弄出来时,已是气若游丝。
等秀英苦号着赶到林家时,朱贵已咽下最后一口气。泪眼朦胧的秀英拭干净老父亲眼角浊泪后哭得晕死过去。醒来床头便出现一纸书信。
秀英不认字,寻了乡里教书匠来念。才知道这封信叫婚书。信纸最后落了父亲朱贵的指印。大拇指印的,缺了一块。是她爹早年间牵缰绳勒的一道疤。
在朱贵的授意下,秀英嫁给了比她爹还大五岁的林有才。聘礼刚好够换一副松木做的四六棺材板。
朱贵下葬后,一顶软娇便把秀英抬到了林家。林老爷说朱贵临终遗言就是不让秀英守孝。若是真想尽孝,早早为林家开枝散叶才是正理。
秀英向来乖巧听话,许是朱贵庇佑,第二年冬天果真怀上了。怀胎五月肚子刚大起来,林有才也死了。
管家权落到了林夫人手上,她娘家也是富户。本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早就看独得丈夫恩宠的秀英不顺眼了,林有才刚入土,就变着法地克扣起家用来。
林夫人本着死了丈夫没了靠山为由,搞起了勤俭持家那一套。两个姨娘的吃穿用度直接砍掉一半。大夫人一出手,底下两个姨娘自然不敢有怨言。
偏偏秀英是有身子的,日子一下过得紧巴巴起来。连伺候她的丫鬟婆子的月钱也短了一半。
马无夜草不肥。以前伺候新姨娘只要尽心,林有才随时有打赏,丫鬟婆子们倒是干劲十足。这下老爷没了,她们出力还倒扣钱,人就懒了。干活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秀英继承了朱贵的好脾气,也不怨她们。使唤不动就自己动手。遂挺着个大肚子,洗衣做饭都自己来。偏巧肚子里的孩子也懂事,没闹出什么大动静。
只是这个孩子挺过了深冬腊月,却没挺过李白桃红。
秀英的小院离林夫人的大屋距离并不远,可那一晚秀英叫破了喉咙主屋却没过来半个人。
也许是孕期营养不够,也许是胎位不正。当秀英被剧痛折腾得昏过去时,仍旧没听见婴儿啼哭。
她腹中婴儿也再没机会啼哭。
秀英从鬼门关游荡了一圈,却只捡回来一条命。她未出世的儿子在后半夜就已经闷死在产道里,一大早便被家丁丢到乱葬岗不知哪处沟壑里去了。
得知噩耗的秀英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地坐完了小月子。她没注意丫鬟婆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给她喂了几罐子老母鸡汤,反正她自己吃什么吐什么,比害喜的日子更甚。
刚下过一场春雨,青砖湿滑,络绎赶来的宾客们都踩着碎步往前厅走。此时光本家亲戚就已将主屋围了个满当。丫鬟婆子们只有挤走廊的份,却都是伸着脖子一脸好奇的模样。
厅中间跪着个妇人。穿一身新绸褂。五官柔美,双颊却深深凹进两腮,明显是瘦脱了相。俨然还在病中。
今天是林氏族人审问秀英的日子。以最莫须有的罪名。
姨娘朱秀英为报父仇,残害了林家未出世的长子。
林有才一脉是林家长房,五代皆是单传。好不容易有个后,却莫名其妙死了,不得不让人觉得蹊跷。
从林夫人口中吐出的种种罪状听得秀英如坠云雾。虽然那个女人也叫秀英,但她肯定不是自己。
那个秀英自林老爷死后便遣散了伺候的丫鬟婆子。把自己关在小院里谁也不见。送来的补品也一律不收。
就连夫人遣来照顾的产婆也被她打出院门,俨然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说到产婆,堂上立时就进来一个中年妇人。先是指着秀英叫姨娘,而后满口的愿望荒唐。
“婆子接手了半辈子妇人生产的活计,可从没见过有人要堕足月的胎。姨娘真是顶顶狠毒的心……”
第六十三章
秀英愣愣地盯着那婆子看,确认这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一张脸。更不知她口中的恶妇究竟是谁。
婆子走后,进来的是家丁。最后连管家也上堂作起了证。
他们口中姨娘的所作所为更是荒谬无极。
朱贵的死是林有才蓄意为之,本意是让他重伤而后趁机强占了秀英。没想到朱贵重伤不治,在马厩里就咽了气。
而后林有才主导,让死去的朱贵在婚书上留下手印,诓骗秀英嫁过来还顺利有了后。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林有才死后不久,秀英就从家丁口中得知事情真相。这才起了报仇的心思。
此时胎儿成型,打胎已是不能。为报夫仇的秀英只好变着法地折磨自己,林夫人口中种种反常都是她为了报复的手段而已。
按林氏祖训,凡伤害林家子孙者,处绞刑。
认罪书递过来的时候上面早已经落下秀英的名字,秀英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自愿在上面按下手印。并没为自己辩解一句……
“凭什么,她有什么罪?”
程越不回答她。只将名册递还回来,轻叹一句:“或许这对于她们而言并不是在赎罪。”
他语气变得更缓慢,“能被预见的痛苦也许并没有那么痛苦。”
林西贝在心里不断默念着这句话。品出了几分似懂非懂的意味。
但是要她回去接着干活,做不到。名册自然也是没还回去的。
晚上姚鑫来找人的时候,林西贝正睡的香甜。夜叉鬼也不多废话,并着铺盖卷捆了。带回藏书阁给承屹交差。
落地的时候,林西贝醒了。第一句话就是再不干点卯的活计。承屹处理她这种不听话的属下没多余废话,让姚鑫拿金刚索捆了吊到悬在石柱崖边吊起,什么时候服软了再放下。
林西贝也是体验过差点失足坠崖而后怕的人,姚鑫还没动手,她就什么都应下了。反让承屹吃了一惊。
原来幽冥涧赫赫有名的煞娘子,也不过如此。
承屹管下属很有一套,只要知错能改,便既往不咎。不过前提是他吩咐的话,也要落实到位才行。
他优游地翻开桌上林西贝的那本名册,姿态清雅地似在欣赏一幅水墨画,翻页的动静也很小,带起几不可查的沙沙声。
“你画的小像呢?”
寥寥一句轻似叹,却融着化不开的威仪。
“我,都记在脑子里了,随时可以信手拈来。”她有预感,如果不顺着他说话,自己真有可能被当成风干腊肉给倒挂起来。
承屹被她说的激起了兴趣,“拈吧。”
林西贝既然敢说大话,心里已是做好了准备。她环顾了这藏书阁一圈,心里大致有了计较。
转身落座,操起一只炭笔,先框了个长方形表示那是张床,床上瘫了个火柴人形象的简笔人形。
为了强调性别,圆脑袋后面垂了几根长发,两根短线是手肘,两根长线是叉开的腿,展现产鬼正在分娩的一幕。
又寻来几张薄纸,裁成巴掌大小,用订书的细棉线简单穿扎了,做成记事本的模样。每张纸上拿炭笔一分四格,角注下“一、二、三、四”来排序。
格子很小,小得装不下一副小像,放个简笔火柴人是够用的。
于是不消一刻钟工夫,一个个形态各异,姿势怪异的火柴人便填满了格子。林西贝画工不好,搞笑的功夫却是与生俱来。
小小一本记事簿,融进了火柴人生活的离合悲欢。
“这是什么?”承屹拎着那几张薄纸,拈臭袜子一样生怕污了手。肉眼可见的嫌弃。姚鑫却觉得有趣,偏着脑袋看了好一会,甚至有些按捺不住想上手的兴味。
承屹不想再见到这些所谓的小像,更不想见到画画的林西贝。分外不耐烦地冲她招招手,示意此时她的存在已经吵到自己眼睛了。
林西贝当然求之不得,收了画册转身就走。
猛不丁听见有人唤她,扭头一看,追出来的是姚鑫。夜叉鬼跑得很快,腰间金刚索哗啦作响。林西贝耳朵立时炸毛,这声音听得人心里头忌惮。
“花大人,能不能给我看看你那本画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