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马抬头,见一人带着兜帽,身影飘逸。他整个人只向上一提,便轻巧越过门槛。‘他’没有脚。
青瓷惊愕的目光随即追着那人走,又定在那人的侧脸上,他发现,那也不是人。
那是一团黑雾。幻化为人形的黑雾。
当狱卒这么多年,青瓷从未见过此种灵体。既非生魂,也不属于任何妖灵。不禁疑惑这物究竟是什么?
他随即闪身躲在殿门后,所幸没被那兜帽下的东西察觉。
那人形物将木牌递给解签人,就站在桌边等对方演算。耗时有点久,可那兜帽下的怪东西却一动不动地等着,并没开口催促。
“回吧,我算不出。”
“不可能,你的上一任说那药引子就在那里。”
兜帽下的声音有些愠怒,嗓音沙哑浑厚,听来有些雌雄难辨。
解签人默了默,并没顺着对方的话接下去,只是叹惋一声:“我着实找不到。”
他话里有两层意思。要么这药引子尚在阳间还未咽气,否则就是还未降生。
人形物离开的时候,青瓷趁机看了眼桌上的木牌。在看清字迹的那一刻,青瓷几乎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因为那木牌上也刻着一个“菽”字。
那东西小心翼翼,只穿着小巷遁走。似乎格外害怕遇到什么而暴露自己的行踪。
青瓷一路跟随他来到城门口,那东西扯掉兜帽,摇身一转便携着卷地风冲天而起,顷刻间消失了。
他俯身捡起那件兜帽,回到了长乐坊大狱中。
听见动静,落花生猛地扬起脸来,轻呵一声:“我的长吟你佩得可还习惯?”青瓷笑,并不被他周身气势压倒。按下了囚室外面的机关。
咔咔几声响,罩住落花生的紫冥法阵突然消失。青瓷扬手将那兜帽丢给落花生,“来活儿了。还是两个。”
落花生嗅了嗅那件兜帽,头微微一撇,“陌生。”这并不让青瓷感到意外,他附和道:“我也从没见过。黑色的一团雾,没有实体,绝不是妖灵。”
青瓷解下腰间的长吟剑丢给落花生,又将解签人给他的小像递过去。落花生盯着看了一会,才吐出两个字:“灵宠。”
在被关押了一个月之后,引路人落花生重新回到了幽冥涧,无声无息。他行踪一贯让人捉摸不定,不过形单影只惯了,并没有人关心。
夜色深沉,顾非沅猛地醒转,他听到外间隐约传来异动。便趿上鞋前去查看。手中烛光笼着一圈暖黄的光影漫过黄土墙壁,依稀照出了椅背和桌角的轮廓。
他脚下不停,光圈也逐渐前移。一团黑影突兀地蹦出来,一忽儿大一忽儿小,有规律的变化着形态。
直奔门口的顾非沅硬生生掉头,向着方桌走去。看见黄黄白白的一团毛茸茸聚在桌子正中,好梦正酣。
毛茸茸最边上是自家的‘不肖子’亮亮,爪子搭在旁边那团黄色毛球的背上,把肉垫藏在黄毛球那身软和的绒毛里,睡的直打呼。
若以黄色毛球为分界线,另一边露着些肉粉色,被黄色毛球遮住大半,乍一看恨不起眼。却分明是另一类活物。
看样子自家这个不省心的团子真是长大了,竟然开始拐带了别人家的灵宠了。
顾非沅忽然就明白了,毛团子彻夜不归到底是为了什么。
原来不是急着要成家,而是结交了新朋友。
亮亮的新朋友不是别人,正是它在药庐遇到的那两只帕劳和斐斐。
为三只小兽友谊牵线搭桥的,当然是徐茂。
他没事就会带上帕劳和斐斐,故意在林家茅屋外转悠。就是为了遇上亮亮。
灵兽们天性跳脱爱玩,好玩伴更是可遇不可求。帕劳擅跳跃,斐斐动作迅疾如风,就算亮亮时不时吐个把火球也烧不着它们,可以撒开了玩。
一来二去,三只小兽便谁也离不开谁了。
亮亮玩起来虽然疯,心里却系着主人,玩得再晚也记得回家。两只新朋友舍不得它,竟真的跟着它回来睡了。
顾非沅看着睡得无知无觉的一滩毛球子们,压根发不了火,只随它们去了。
三五天下来,林家茅屋便成了帕劳和斐斐的第二个家。送中饭的时候,一只食盒已经装不下。毕竟斐斐食量大是出了名的。
这下藏在床底下的林西贝的私房钱眼看着就见了底。可还得等几天才有进账。
顾非沅这才想到了徐茂。
明明他刚刚已经让自己坐下了,可是徐茂两条腿不听使唤似的,就是觉得站着心里踏实。他也认命了,这花大人她相公周身那股子气势真是霸道之极。
顾非沅见他乐意站着,也不管他。开门见山地说:“这两只灵宠是你弄来的吧。”
说着余光一扫椅子上闹得正欢的三只小兽,彼时亮亮正追着斐斐的耳朵欲咬,忽然察觉到主人的注视,立马收敛了八分。
在兴头上的斐斐不知它怎么不玩了,还兀自伸出爪子去捞它,可亮亮就是不回应,它委屈地抬头,只看见顾非沅的半张侧脸,也施了法似的定在当场。
帕劳蜷着身子还在睡,应景一般颤了两颤,掏了亮亮的毛尾巴裹住自己,又睡了过去。
徐茂知道瞒不过他,恭恭敬敬地称是。正搜肠刮肚地想借口时,听顾非沅清润的声音又起,“可以留下。得由你去谈个好价钱。”
若说这幽冥涧有什么职业最富传奇色彩,必属御灵师。御灵师修的并非鬼道,也不靠攒功德,单是驯养灵宠就能得到灵力和灵石。
但御灵师并非谁都能当,能与灵宠对话甚至心意相通的,整个幽冥界板着指头数也没有几个。
顾非沅自然没干过训宠的活,但有一类人有些东西是生来就会的。
徐茂当然连连称好,他伸手比了个五,表示每只灵宠每月学费可交五块灵石。没想到顾非沅比了个一,倒是让货郎有些犯迷糊。
第七十八章
“这是什么价码?”
“每天。”
每天五块灵石!
这相公怕是没当过家。徐茂连忙跟顾非沅解释,引路人一个月月钱才十块灵石。暗示他没有这么要价的。
没想到顾非沅非但听不进劝告,反而一脸我出这个价你再还价有些不知好歹了的样子。徐茂被他睨了一眼,知道这事再无商量的余地。
腾鼠性子暴躁,擅长的也是火系术法,徐茂实在是没有说服他的把握,便先找了湍鹤。至少这一身高傲的家伙不屑于对他一个小任务做出什么不可预料的举动。
湍鹤果真没生气,只悠悠飘来一句:“斐斐这几日不回家,我还以为已经训上了。”话音刚落半空中就坠下一只束袋来,沉甸甸地直落入徐茂怀中。
“让他好好教。”听口气分明是不差这点小钱。徐茂准备了许久的说辞竟然一句都没用上。
搞定了湍鹤,腾鼠的思想工作就简单多了。那暴栗的家伙听说对头毫不犹疑就应下来,多余的话一句没说,只豪言壮语地让徐茂传话:“反正我的帕劳不能比他的斐斐差。”
跟真土豪湍鹤不同,腾鼠日子过得不算宽宥。但他这么做也并非为了挣面子。
鬼差考试在即,幽冥涧大批引路人跃跃欲试。这其中有灵宠的只是寥寥。如果在赛场上帕劳真能助自己一臂之力,胜算也会大出很多。
徐茂没想到这么快就搞定了两位正主,便时不时接着送东西的由头到林家茅屋串门,要么就碰到三只小兽在外面傻玩,要么就聚在一起睡觉,根本没见到有训练这回事。
花大人她相公这人,原来是个拿了钱不办事的主?
站在徐茂的角度看顾非沅他确实什么也没做,不过是饭点添了两张口而已。饶是斐斐能吃,腾鼠和湍鹤每天交的学费也能余下不少,顾非沅简直是躺着就把钱赚了。
可若是有个正经御灵师在旁边,恐怕并不会这么认为。
灵兽股子里还是喜欢群居,虽然自身血脉天赋无从改变,但是很多实战技能都是在跟伙伴们游戏时习得的。
同一种类的小兽若是经常一起玩耍,如帕劳这种极擅跳跃的,自身腾挪闪躲的技能必定进步飞速,压根不需要御灵师单独教习什么。
除非特别稀有的灵宠,御灵师也不会单独驯养。
更别说是三类不同种类的灵宠成日间腻在一起。这段时间,帕劳不仅跳得更高了,还学会了斐斐一族移形躲影的本事,腾挪闪躲之间便能避开敌人密集的攻势。
不只是帕劳,亮亮和斐斐也相互影响着彼此。毛团子火球吐得更迅疾了,连珠炮似地喷出去,几乎不需要停顿。
斐斐身姿本就极为灵活,湍鹤之所以养着它,本就是相中了它一身蓬松的毛发,哪里专门驯养过技能。
湍鹤尤其宝贝自家灵宠那一身皮毛,平日里悉心养护着。整天教导的都是‘打不过就跑’的真理。不过斐斐逃跑的时候那身毛波光粼粼的,也煞是好看。
除了逃跑,灵活的身姿在近战中也颇为有利。即使是遇到强敌,也能逗弄对方一番,毫不费力就能消耗掉对方大半精力。
照理说,灵宠并不需要特别喂什么吃食,比如林西贝之前就压根以为毛团子跟自己一样,属于不吃不饿的类型。
可自从顾非沅开始给亮亮加餐后,小东西确实见天地活跃起来。吃下去的食物与其说是给身体供能,倒不如说是给术法蓄力。
三只小兽天赋各异,偏好的食材口味也大不相同。帕劳宜食棉丝虫,而斐斐吃荆果是再适合不过了……
顾非沅觉浅,自收留了帕劳和斐斐之后,亮亮就再不在里屋床上睡了。三只小兽每晚就挤在外间桌子上休息,互相取暖。
后来那床被亮亮吐火烧烂的被子成了三只小兽的新床,被子虽然是破的,倒是挺暖和。夜里它们便不再依偎蜷缩着取暖,而是睡得四仰八叉毫无形象。
灵宠们白天玩的有多疯,晚上睡得就有多沉。一星半点的动静怕是吵不醒它们。
只是有一日夜里,分明无风无浪。睡得正香的三只却不约而同地醒来,纷纷跳下桌子。
两只守门,一只蹲窗,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饶是灵宠们动静再小,也搅醒了梦中的顾非沅。他细听了一阵,眼睛都没睁开,心下已经一清二楚。
等了这些时日,该来的果然来了。
不过,那不敢见天日的东西肯定没想到这屋里光是天敌就有三只之众。
灵宠们守了一会,见没有动静便卸下了一身防备,重新跳上桌面睡觉去了。
有书载:“魑魅无形,擅幻影。生于南冥。擅妒,贪、嗔、怒、恶无一不包。喜同类相食。”
灵宝轩好几日不曾开门做生意了。不过此地关心此事的人不多,着急上火的只有那些豢养灵宠的引路人们罢了。
对于兽灵而言,灵体系天生地长。自然跟没有实体的游魂不同,千百年都是一个样子。不吃不喝不用也没什么关系。
豢养灵宠需从幼年期开始,成年后它们的体力和战斗值都会达到巅峰状态,相应的也会步入老年,最后衰亡消散于世。
它们需要食用一些灵物灵药,生疮害病也需要及时医治。药庐倒是兜售灵药,不过灵物却并不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比如顾非沅之前买的那只血鳌,甚至伽婆藏匿在香料里的密音虫。都是原产于南沼的灵物。只能通过灵宝轩墙上的万相轴来到幽冥涧。
油葫芦也被顾非沅派去问过几次棉丝虫,均是无功而返。又不能老打着空手回去,只好到丝棚里去捉了蚕虱做替代。
灵宝轩再度开门时,早已经不见那只魑妖的踪影,掌柜的换作一条嗅觉极为灵敏的蝮蛇。
新掌柜隔着老远就冲进门的客人打招呼,蛇信子也热情似火地吞吐着,来人便再不去惦念那个常年臭脸的老掌柜了。
第七十九章
姚鑫第二次来催林西贝时,夜叉鬼目光越过她停留在纸面上,这都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她竟然只写了三个字!
林西贝见他来了,眼中闪过一丝解脱。松开咬着笔杆的牙,扬起脸问:“那,我这次就不写了吧?”
然后张开双臂将桌上那张白白净净的信纸亮给他看。
“不行。”
夜叉鬼一手按在纸面上,惶惑地看着她:“你家相公肯定心心念念等着回信呢,怎么能不写?”说着松开手,抽了石凳坐下,底气十足地保证:“没关系,不着急。我看着你写。”
林西贝:你哪里看出我很着急的?我明明是真的没话说。
真是活久见,她竟然要在别人监督的目光下写家书。这下可好,更没话说了。
“花大人,你相公叫油葫芦吗?我记得这个油葫芦是你朋友的名字啊。”夜叉鬼似乎不明白什么叫尊重隐私,也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他这一问真叫让人下不来台。
林西贝后知后觉地要去遮那几个字,又下意识地对自己的行为有些懊恼,好像潜意识里她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似的。
“他当然不叫这个名。”
“那为什么不把他的名字放在开头,花大人,这可是家书啊!”
家书两个字姚鑫几乎是咬着舌头说的。
半个时辰前,林西贝碰到风风火火赶路的姚鑫,也是她多嘴问,原来这小子着急要寄信。还说可以顺带帮她寄,她脑子一抽,就想图个方便,便答应回去写。
没想到一回房,屁股刚坐实,脑子却空了。
她首先关心的肯定是亮亮,顺带还想问问那个鬼差考试的事,想来原主跟油葫芦事前是约定好要一起的。
她打定主意不去,正在琢磨怎么想托辞。所以了解点各种细节也有必要。
可是一想到顾非沅留的那几枚意味不明的指纹,就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油葫芦那实心眼子,怕是来信回信都要过过顾非沅那厮的目,她信里要是不提他一嘴,好像又有些说不过去。
真提他吧,又觉得没什么好问的。无非是那几句絮叨:‘你身体怎么样,还恶心不,晚上起夜吗,起几次。厕所好不好用,没用堵吧……’
但凡摘出来一句也是够对付过去的,可要是写出来,那些字仿佛重有千钧,坠得她落不了笔。
林西贝还在跟脑子里千头万绪的思想作斗争,只听姚鑫呀地一声,腾地一下站起来,“是我想岔了。忘了分寸。”
林西贝以为他要走,心里刚要一松,却见他竟直直绕到自己右侧站着,像那考场上指点江山的监考老师。
绿油油的指头尖定在那片墨迹后面,姚鑫声音中难掩兴奋之色:“其实相公两个字加在后面也是可以的。还更好些。”
林西贝扭头看他,不明白这大脑袋到底想岔到哪里去了。
“娘说有一类人他明明心里是很在意的,但是不会轻易表现出来。面上反而还要装作满不在意的样子。”夜叉鬼声音很坚定,表示自己对这种跨种族研究真的很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