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店的时候林西贝目光还在那面具摊上流连,直到有人唤她,才恍如梦醒一般回神。
店主只是八角蟾,性子爽快,动作也利索,三两下就帮亮亮挑到了合适的战甲,他亲手给林西贝示范怎么穿着甲衣。
不等林西贝付钱,店里进来两个客人,进门便喊:“老板,我那甲衣打造得如何了?”店主摇摇招手,“稍等,我去取来。”走前还不忘回头告知林西贝一声:“客官稍待片刻。”
见店主走了,林西贝想着自己来打包也行,便蹲下去收拾。她本就站在转角,外间来人一时看不见她,这一蹲身,两人更以为店里没人,窃窃私语起来。
粗一点的声音说:“已经四个月了,那位这次是真醒不过来了。”细一点的声音立马打断道:“你可得小心着点,要是被别人知道小心丢了小命。”
粗声音笑,“还不是只与你说,你要是中了考提拔提拔我,难伺候的好不容易走了,活也没见少。”
“是啊,照理说他等着即位就行,瞎跑什么。”
“不回来更好,届时四个坊主之中选哪个都比他强,皮相再好也不能万事亨通。”
“咳咳,来了。”
店主很快回来,第一眼就见到蹲在地上的林西贝,刚想说话就被这古怪客人示意禁声,好在生意人脑子快,他脸色瞬间便恢复如常,招呼另外那两名客人去了。
第一百零二章
八角蟾素来不是好奇心重的生物,直到笑嘻嘻送林西贝走也没问刚才他不在时发生了什么。
而对于当事人来讲,林西贝也不明白明明只是听到些只言片语,为什么自己会表现得好像知道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样。
回到小院时天色已黯。顾非沅正靠在床边打绦子,林西贝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么热衷于手工编织,他的那只小箱子都快被塞满了。
她搬过椅子坐着看,觉得那孕肚好像明显又大了一圈,这念头让她震惊。可顾非沅迟迟不睡,她虽然担心,却没法跟肚子里的小家伙打招呼。看了一会,见顾非沅看着自己,“林西贝,你过来。”
叫她过来?
林西贝走过去,顾非沅稍微往里挪了挪,收好箱子才继续道:“后天的考试,你一定不能夺魁。”
“为什……”
还没问出口,顾非沅已经栖身躺下,这一打岔,她只能面对着顾非沅的背影,将未来出口的话咽回去。
顾非沅睡熟了,林西贝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程越的事情、手札上的字还有顾非沅说的话一齐汇聚成巨大的漩涡紧紧裹挟住她。她闭上眼,侧身环住身边的顾非沅,将手掌盖在他高耸的腹部上。
果然,小家伙回应她了。振动虽然只是一瞬间,却好似心与心的碰撞,烦恼焦躁都烟消云散。
‘让我不要着急是吗?等不及要出来陪我啊,不行哦,你还得等三个月呢……’
顾非沅很少发梦,尤其是这种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在做着梦的梦。在梦境里他竟然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的一丝灵息,明明他早已消弭在这世间良久。
浮游朝生暮死,夜皎暮诞晨终。溯夜而生的同族血脉一旦传承下去,‘母体’便会逐渐消亡。
在命运赠送给他那份礼物之前,其实顾非沅在幼年时就已经做好了跟父亲一样的选择。
突然的垂青和附加的责任让他无措,他曾用尽全力拒绝。但作为那个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唯一的继承人,他没有说不的权利。
梦境逐渐清晰,那天深夜宫人传来口谕,那位要见他。这是那个十多年来素未蒙面的人第一次要见自己。他来时曾打听过那个人,都说那位大人在闭关,少则数十年,多则上百年,好在他也只是问问,并不真的想见。
就在临行前,他喝了宫人递来的枣茶,递茶的人心跳快了一瞬,或许那宫人自己都没发觉。但是却逃不过他的耳朵。
呵,那位置有什么好,既然你们都想争夺。不如遂了你们的愿。
未及入殿,毒便顺着筋脉游走。就在意识即将归于混沌之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世子谋害君上,给我剿尽夜皎一族。”
夜皎不能毁在自己手上,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化光逃遁,后来为林大花所救,幽都,他是绝不会久留与此。
林西贝见顾非沅身子越躬越弯,好似很痛苦的模样,便一下下抚着他脊骨安抚,几乎没怎么睡。
鬼考开考,所有考生发一条雪白绢丝帕,可藏于袖中,若是认输可挥动丝帕以作示意。三关选拔层层递进,说是以命相博也不为过。承认技不如人并不丢人。
主考官大有来头,除了总教头牛阿蛮,主考官正是长乐、兴平两位坊主。长乐坊主掌刑名,安兴坊主事生产,一威严,一和蔼,坐于主看台之上,引得一众看客兴奋不已。
看客中就有卖面具的小贩,他手下笔墨翻飞,一双独眼几乎定在牛阿蛮头上,飞快地在手册上勾勒着线条。身边一只青羊看得热闹:“小哥手速可以啊!”
“混口饭吃。回去做更大的面具。”
那青羊是大老远从安兴赶过来的,安兴坊重视生产,素来以手艺人为尊。知道这位独眼竟是位手艺人,不免更加敬仰,“兄台画功了得,实在是失敬失敬。”
就在他拍马屁空当,独眼小贩早已画好,正在打另一幅的线稿。“你这是?”小贩也不看他,笔下生风,颇为得意道:“获胜者自是从这些选手中诞生,我每一个先画好图样,到时候哪个火,就卖哪个的面具……”
这安兴坊虽重生产,却对这类投机倒把的贪利嘴脸颇为不耻,认为那都是升平坊这类目光短浅的人才做得出来的。这下可是巴不得不要再见到面前这小眼睛,再看那只独眼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了。哪里还会搭话。
独眼小贩却压根没察觉到这些,他一路扫过参赛选手,目光停在油葫芦身上,‘这个子,这面相,做成泥塑正合适。’再看旁边的林西贝,‘呵欠满天,这样的人怎么选上的?看起来倒是面熟,想来也是哪个花坊酒肆的熟客’
传令官凑到主位前对长乐坊主小声报:“坊主,时辰到了。”长乐坊主一双笑眼盯着一旁的安兴坊主:“不若由兄长发令?”
安兴坊主仍是一脸庄严肃穆,不置可否,“你的地方,你来吧。”长乐坊主笑得如沐春风,将传令官托盘里的令牌翻转过来,嘱咐一句:“开始罢。”
旌旗摇动,鼓响三声。校场内环形围墙缓缓升起,这回天空中盖锅盖一样罩了只半透明的玻罩。有看过鬼考的看客不禁倒吸口气,这一上来就搞这么猛的吗?
场中选手也是一愣,纷纷察觉到异样抬头看去,心里或多或少做了些准备。林西贝,看一眼浮在半空中的溯渊,眼里似有深意,却怕他察觉,立马收回了目光。
十多位选手被关在一个罩子里,所有的声音都会被罩子弹射回来。原本微小的声音被放得很大。开始只是一阵轻轻浅浅的嗡嗡声,后来便如海啸一般震耳欲聋了。
潮水一般的嗡嗡声将整个场地淹没,可是围栏仍然不见动静,像是有人单独把空气煮沸了,众人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来。
“大花,小心。”油葫芦近乎吼出这一句,要不是他们离得近,他的说话声怕是都要被盖下去了。林西贝不敢大意,她当然知道这是蜂鸣,只是一时间判断不了到底要多少蜜蜂才能发出这么大的嗡鸣声来。
第一百零三章
“是炽蜂。”
不知是谁提醒了句,众人目光齐刷刷看过去,木质围栏的缝隙处溢出汩汩‘黑水’来。那些黑黢黢的东西带着无可匹敌的架势涌动着,像是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想要吞噬一切。
严格来讲,炽蜂算不得什么灵物,乃是被地炎吞噬的生魂凝聚而成的怨气,本性属火,又极阴寒,管你是仙是鬼,粘上就着。这一下铺天盖地的来了,众人无不变了脸色。
主考官搞这手压根是不给这些候选者留活路。
在大家还在观望时,腾鼠就已催动牵弦灯,亮白的光芒闪了一瞬,就变成了个比头顶那面大罩子小一号的罩子,当啷一声,罩子落地,腾鼠周身被一层透明琉璃罩了个严严实实,看样子是准备好走死守这条路了。
与腾鼠不同,湍鹤和落花生两个一左一右摆开架势,湍鹤不知修的什么术法,一道道地放烟,那些冲将过来的炽蜂一触到烟气瞬间就失了生气,唰唰往下落。
蜂尸坠到地面,一个个只剩下一副空壳,如同被掏空了一般。
落花生个子虽矮,气势却不低。他托灯在手,那灯也化了形,如托起一座宝塔。细看之下又哪是宝塔,分明是数道密齿遍布的碾轮。那碾轮在他操纵之下忽而大忽而小,旋转如风,只要炽蜂被卷进去,瞬间便被碾为齑粉。
想来是在恶鬼群里待久了的,沾染上一身的狠厉之气。
眼看着幽冥涧的考生个个表现不俗,幽都城里的也不能落了下风。其中被寄予厚望的就是多目怪了。
廿目君这方摆开主动进攻的架势,他修的是腾挪辗转之术,催动牵弦灯来变作甬道,甬道口就在围栏根上,许多炽蜂尚来不及飞起便在无数同类的推挤之下落进去,腾挪之间落到冥河去了。
这种直击源头的打法明显让他满意,廿目君身体右侧的怪眼直瞥向油葫芦,见他只是被动斩杀着眼前的炽蜂,不免生出些得意来。就在这时,几只炽蜂刚好自右侧飞来。
见他周身并无灵力涌动,没头没脑地向他面门攻来,眼看着距离皮肉就在咫尺,一面玲珑细密的丝网扑罩而下,牢牢兜住了那几只炽蜂。
瞬间,炽蜂如同扑火的飞蛾,顷刻间飞灰湮灭。
“大战之际,慌神可不行。”说这话时,溯源悬在距离廿目君高半头处。没想到幽都这位长许多眼睛的同僚眼高于顶惯了,压根不理会他。
河灵也不气,凭他的速度,能将蜂群绕晕,何况他本就是冥河里原生原长的,与这些地火结的怨气正好相克。它们躲他还来不及。他自保无虞,这才有闲心理会别人死活。
当然,这个别人不包括林西贝。
林西贝根本没工夫取灯,油葫芦整个挡在她身前,炽蜂来一团灭一团,那玩意来的又密又急,两人挨在一起顾头顾不了腚,搅得她跟只陀螺一样被抽着转。
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一到自己这里就总是这么狼狈?
炽蜂尤其细化结成小团聚拢一起行动间也是风团似的没有方向,一会东一会西,没有章法。但只一点一样,这一小团只要是聚在一起,所有的个体的动作就会像军队一样整齐划一。
林西贝觉得这景象有些熟悉,那些海里簇拥成团的鱼群也是这样,没有头脑没有章法地结成阵势,能最大限度地保留种群数量。
脑子里灵光乍现,跳起来喊:“你快些振翅,声音越大越好。”
油葫芦本就是鸣虫,振翅鸣唱是本能,鸣腔运起气来,粗粝刺耳的声音立时响起,经过头顶透明罩子的层层反射,简直要挠穿人的耳膜。
除了油葫芦自己和死守不出的腾鼠,其余人都满脸痛苦地去堵耳朵。可是没用,绕过耳朵那声音甚至能顺着身体其他部位直抵天灵盖。
场中景象尽数落尽看台上两位坊主眼里,长乐坊主对姗姗来迟的总教头一弯眉,“今年选拔你可未提及此事。”
牛头作为总教头,历届鬼考考什么,怎么考都是他拟定布置下来。就连开考时那群骇人的炽蜂也是装在他的法器里带来的。待确认了场地,对考生们下完了黑手,这才来得晚了些。
他知道长乐坊主是在责怪他这次题目出的难了,也不辩解,遥遥一指:“想来他们定是在寻破解之法,坊主宽心,静观其变。”
长乐坊主的注意力才又回到校场之中。
选拔者们受罪,那群恼人的炽蜂也不好过,瞬间跟炸开了锅一样,乱做一团。它们似乎对噪音尤其敏感,尽然有序的队形也没有了,只求着要逃,好些都直往罩子上撞,咔咔的响动不绝于耳。
众人正当无暇自顾之时,林西贝堵住耳朵来到腾鼠身边推着琉璃罩子就要往上掀,急得他连忙按住,两人一里一外暗中较上了劲。
“煞娘子,你这是不给我活路!撒手。”腾鼠脚指头抓地,几乎咬着牙说出这话。看在她相公是帕劳的驯养师傅,他还留了半分薄面。
林西贝却不为所动,“你继续躲着,等着被淘汰吧。”腾鼠急了,“蛇有蛇路,鼠有鼠道。你管得宽。”
算了,劝也劝不听,况且时间紧急,这些炽蜂只是被震乱了,没死。还得想法子出来。
她扯着嗓子喊溯渊,那家伙聋的一般。不过林西贝刚才就注意到了,这家伙身边不曾有一只炽蜂靠近,即使是现在,那些东西被震晕了,也不敢近它的身。
顾不得了。
牵弦灯边做个鞭子,趁他不备一把缠住,拉下来。溯渊哪里有防备,几乎栽了个大跟头,好在林西贝接住了他,被冻得直抽气。
“不管我怎么得罪你了,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这些虫子不敢近你的身?”
河灵见偷袭自己的人是林西贝,一口脏字蹦了出来,骂完了才懊悔,又想装不认识这人。只听林西贝说:“只你一个赢不了。快告诉我。”
“它们怕的是冥河。”说着引她看向廿目君的法阵,“那甬道的出口,直通向冥河。”
第一百零四章
溯渊瞪着她,示意赶紧放手,林西贝不干,得先答应了条件再说……
十多个人一边捂耳朵一边还要驱赶蒙头乱撞的蜂群,说狼狈都是过誉。河灵在一众人之间穿梭,将可以救命的信息带到每个人耳朵边。
混乱还在持续,但大家脸上却多了丝叫坚定的东西。
率先行动的是廿目君,他将甬道彻底调转个个儿,挨着最顶端那方罩子放置,通道口正好悬在众人脑袋顶。下一刻大家纷纷收起自己手里法器,化作与腾鼠一样琉璃罩子,齐齐整整地躲进去。
紧接着鸣虫声骤然停下来,最后一个油葫芦也躲进罩子里。
随即如柱的水流从头顶的甬道口喷薄而出,汹涌而下,不可抵挡。炽蜂群躲避不及,被冲走的、裹挟走的不计其数。零星落单了的哪怕是溅上点水花,也如雨灌灯头,霎时间消弭于无形之中。
有次威力,说明那甬道口灌下的,分明是冥河水。
水位一点点上涨,水面上漂浮了不计其数的虫尸,学聪明的炽蜂们避开甬道附近,仅在罩子顶部徘徊,任冥河水流得再急,也沾不上分毫。
视线往下,每个人的琉璃罩虽能支起一方屏障,却挡不住汩汩渗入而来的河水。眼看着校场就要变鱼塘。
冥河水至阴至寒,水位已经没过腰际,众人几乎快被冻晕过去。溯源幽亮的眼紧盯着水位线,还差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