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渊,那人既攫取了她的灵识便已摸清了我们的底。如此煞费心力地引我们入局,背后牵连必定不小。你让我进去。”
那声音虽从河灵身上发出,却分明不是他,而是断手的主人——广道。
河灵面前的小院也不是别处,正是青瓷兄妹的住处。
自几人在幽冥涧集合时,断手里宿留的便不只是河灵了,还有个广道。
上次替顾非沅解围后,两人就一直追查残害伽婆之人的真实身份。老妇虽已是回天乏术,却还有一丝灵识尚存。她与那物朝夕相伴,身上沾染了不少他的气息。
他们便寻着那气息找,好不容易摸清了那东西的动向,不料却被那物钻了空子,不仅溜了,还又害了一人。灵宝轩前任掌柜并非凭空消失,根据现场残留的气息,正是那东西所为。
也正是这一次他们才肯定那物乃是魅怪所化,这东西以生魂为食,迟早是个祸患。只是那祸患自此竟没了踪迹。这只能说明这东西定是临时找了个宿主,才将自己的气息尽数藏匿了。
广道和溯渊一致认为既然那物已在幽冥涧暴露了行迹,定会随着宿主另择一处而居。不过要找到他却也并非全无可能。生魂对魅有致命的吸引力,犹如苍蝇离不得腥臭。
整个地府生魂最多,最新鲜的地方莫过于孟婆庄。所以二人才出现在了遴选场上。至于林西贝,广道怕溯渊露马脚,遂不让他与故人多说话。
小院幽静,青瓷上值去了,并不在家。广道便化了身形,由熟门熟路的溯渊领着进了院门。两人来到青釉门前,飘在前面的溯渊主动停下,绕到广道身后去了,广道轻推开门,只听见屋内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声。
“哥哥?”
青釉已经看不清来人是谁,但她很快便感觉到那不是哥哥。霎时空气变得极静,溯渊眼见着广道走近床边,坐在是,凝视着床上那具几近透明的残魂。
她,大限将至。
广道伸出手轻轻触摸着床上的残魂,她体内有很多道灵力冲撞着,表情有些痛苦。青釉感觉有人在触碰自己,可是她什么也看不到,起初有些颤栗,慢慢呼吸也急促起来。
床上的残魂如水中倒影一样极快地动荡起来,“阿郎!”她笃定地叫出声。当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时候,广道笑了,他面容虽生得冷,笑起来却极为柔和,如春阳一般暖意融融。
青釉以前很喜欢逗他笑,她说他笑起来很好看。不过她现在看不到了。
广道将青釉的两只手抓握在手里,不敢用力,更不敢放松。
“阿郎……”
你恨我吗?
“阿郎……”
你怪我吗?
青釉未出口的话,广道都听懂了,他将她的手捉来放在唇边,轻触了一下,又一下。
怎么会怪你。
怎么会恨你。
他只恨他自己消沉了那么些年,却从未寻找过她的下落,凭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这几十年,他们本可以厮守的。
“溯渊,去取灯。”
广道声音有些颤,被他奋力压制住了,青釉现在很虚弱,她不能太耗心神。
牵弦灯,能渡魂,也能蓄灵。哪怕能保得她残魂一日不散,就还有办法。可话刚出口,广道的手就被青釉死死攥住,“不要,我宁死要不要。”
青釉剧烈地咳,“我已经多活了这些年”。说着,使劲将广道的手拉到胸前,她明明已经虚弱如斯,竟然还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你,还有哥哥,都不让我死。可是,可这些年我生不如死。你看不到!没有谁看到。”青釉抽抽噎噎,广道心痛如绞,示意溯渊暂时别动。
喘了好一会,青釉才继续,“哥哥给我续命的药,是用别人的命换的。我,我怎么能,你都不知道。”她终于牵着广道的手来到身侧,那里有一处凸起。
广道伸手一抓,是一把丹丸。放在鼻尖嗅,丹丸的来历便猜到了□□分。以生魂炼药,真是好大胆子。
目光如刀一般射向溯渊,他知道河灵有事瞒着他,只是没想到是这么大事。
青釉呼吸越来越轻,残魂又变得透明了些。广道忍着不被她察觉到自己的情绪,眸中血红一片。
“阿郎,你来。我想抱抱你。”
这一声轻得快要听不见。先前广道怕伤了她,一直克制着。听到这一声,再也忍不住,整个人贴在残魂身边,让她感受到他的气息。
可是青釉再也没能抱抱她的爱人,她的手刚触到他脖颈,整个人便如同被戳破的泡泡一样,消弭不见。
第一百一十章
床上空空如也,仿佛不曾有人躺在上面。广道撑着床沿,就那么定在那里。许久,久到他仿佛已化为房中一个物件。而悬在半空的溯渊想提醒却根本开不了口。
广道将那些被青釉藏起来的丹药尽数收在怀中,头也没回便踏出了房门。直到走出院门口,才淡淡丢下一句:“把你那天入城之事尽数讲与我听。”
承屹姿态从容地坐着,眼睛盯着正在激烈战斗着的校场,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直到他感觉到附在灵符上的咒术已经消散,才道一声:“看来胜负已定了。总教头,您看呢?”
趁着说话的当口,承屹与牛头视线短暂地交汇了一瞬,下一刻传令官就敲响了鸣锣。
“胜者,幽冥涧——湍鹤。”
就在庄主大人说话时,场上分明还是秋色平分的架势,几乎是一瞬间,落花生竟从空中跌下,毕婴鸟趁机想要攻击他,却挨了湍鹤一击,伏地不起。
兴平坊主起身告辞:“既然胜负已分,我便回坊了。”不等东道主开口留人,长乐坊主笑得亲和:“想必庄主已经设下庆功酒宴,坊主何必如此匆忙。”
承屹也应和着要留人,可是兴平坊主素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主,还是回去了。留下三个老熟人面面相觑。
听到宴饮,长乐坊主有无尽的好兴致,握住牛头胳膊说的郑重:“此间事了,你这总教头不可再推说没空,得陪我一醉。”又指着承屹道,“还有你,姗姗来迟,赔罪的便是。”
觥筹交错间,口口声声要将别人灌醉的长乐坊主,才饮了不到几盅酒自己就先醉了。趴在桌边,饱满圆润的脸颊被自己胳膊压得鼓鼓囊囊。毫无威仪可言。
牛头派人将坊主送回府,自己也起身告辞。两架马车出庄子后左右背道而行,其中一辆行至街道一处拐角时,从车中飘出一道几不可查的光影,直朝着孟婆庄方向而去。
抄手长廊里,提灯侍女在前面引路,两个小厮抬着一张竹椅跟在身后。一行人行至一处宽敞的跨院门口停下,侍女扬声吩咐:“庄主宴席上吃醉了酒,留我几个照看。你们下去,不要扰了主人休息。”
侍立在院子各处的仆从鱼贯而出,长明灯光随即黯了两个度,小厮轻手轻脚地送承屹进屋休息。再后来侍女掩了门出来,不侍立在房门口,而是在院门处守着。
黑影无遮无拦地溜到庄主的院子,擦着门缝钻进去,下一刻便化成一个魁梧人影。
“太慢。”承屹靠在床框上,盯着门口的人说。
庄主睡房很豪奢,单床就占了一半,他整个人慵慵懒懒地倚在床边美人靠上,那眼眸似要摄人心魂。
“兜了半个坊,我很快了。”那人相貌英伟,未着外衣,内衬领子上有金绣夔纹纹饰,这是地府鬼差总教头的标志。
承屹换了个姿势,上下打量着鎏光:“这么看还真不适应,不若将头套撇了,我替你换身行头。”鎏光早已习惯他的不着腔调,面色一正,“谈正事。你瞄上广道了?”
“这不是给他送份大礼嘛,你那手下还得谢我。”承屹最见不得这人磨磨唧唧,“既要用他,便让他亲自去查。以他的性格自然会一查到底。”
鎏光正是牛头的本名,孟婆庄主少年时酷爱冒险,立志要走遍冥界四方。在幽都郊外遇到了彼时还是游魂的牛头。
少年:你叫什么?
游魂摇头。
少年:你没有名字?
游魂点头。
少年笑:不若我大发慈悲,渡你往生。
承屹将手心贴在游魂头上,暗道一声怪哉,这游魂既无来路,也无归途。他看游魂身形魁梧、气力刚健,便有心拉拢,“少爷我赐你名字,就叫阿蛮好了。你跟着我,作我的长随。我看不惯谁,你就替我揍他。”
游魂缓缓摇头,“揍人可以,阿蛮不行。”承屹不置可否,也不继续冒险了,招招手示意身后人跟上。
“去哪?”游魂问。承屹闲庭信步地穿过城门大街,“回去把你刷洗了,又脏又臭,丢我的人。”
虽是这么说,但他却并未刻意与身后人拉开距离,还时不时指着周围酒店茶肆跟游魂介绍:“这是集贤斋,吃饭的地方。对面是崇楼,听曲的。”
游魂指着街边一道道快要粘在两人身上的目光问:“这些人要干嘛?”承屹却跟没看见一样自在,“他们都是觊觎本公子美貌的人。”
“走啊,怎么?”
发现游魂突然不走了,承屹催促。发现他正盯着一处商户门头发呆。那门头写着:猛火淬成鎏,葳蕤自生光。游魂喃喃:“鎏,光,我叫鎏光。”
后来,孟婆庄少主贴身的打手兼长随鎏光参加了鬼考,一步步成了总教头。成了孤魂野鬼们口中的煞星——牛头。
牛头同孟婆一样,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份世代罔替的职业。但知道鎏光真实身份的,只承屹一个。
承屹眸光一敛,“手下人又坏事了,你这个教头怎么说?”鎏光大喇喇坐下,一脸与自己无关的表情,“那湍鹤可不是我手下,估计那人这回也查他底细去了。”
“是啊,煮熟的鸭子飞了。还不得气得七窍生烟?不过,今天这比赛甚是蹊跷。湍鹤那边我派去的人说,瞧不出什么异常。”
承屹很不喜欢安排好的事情横生变故,说话时一直压着眉头,额间那点朱砂格外夺目,艳丽的五官凭添几分英气。
不过比之鎏光却还是太柔和了些。后者的英气是刻在骨骼里的,那纤长宽博的背脊传递的力量感,就山峦一样难以撼动。
鎏光修长手指把玩着茶盏底托,“内侍官好几日不曾见到主君的面,那人怕是等不及了。”
承屹笑,“那他也得等把世子死讯放出去了再说。更何况,人还没死呢。我引了香,他就在幽都。那就让我们比比,谁先找到他。”
第一百一十一章
落花生伤势不轻,被安排在厢房休息。他素来独来独往,没什么人情往来。院子也偏僻,除了仆从匆匆来了又走,没人来打扰。这下子负伤回来,自然也不会有人来探望。
所以也不会料到,访客会是腾鼠。
进门时,落花生将手中瓷瓶压在枕下,瓶子里装着他刚刚从耳朵里取出来的密音虫。素来听说这腾鼠是个好事之辈,这次过来定是来打探赛况的。
应付两句便是。
进门后,腾鼠极快地关上门板,落脚极轻。看表情不像是打探什么,倒有点像做贼。
“你果然败了。”
落花生扫他一眼,发觉他表情并不惊讶,更像是意料之中。
腾鼠自顾自地上前查看了一下落花生的伤势。他整个魂体都有些动荡,分明是根基受了重创的模样。“是了,应该是这个路数没错。”
“你什么意思。”落花生觉出不对,这人不是单纯的好奇,而是分明知道些什么。腾鼠抽凳子坐下,“其实我是故意被淘汰的,也是为了自保。”
落花生有些激动,强撑起身子想要靠近腾鼠,却被按住肩膀躺回去。后者面色有些为难,嗫嚅半天才道:“你虽素来凭实力说话。但这次我劝你不要报复回去。哎,别的我不能多说。”
他还要说什么,却被刺一样突兀地站起身来。扭头对落花生说,“有人来了,你,好自为之吧。”
顾非沅又做梦了,再次回到了少年时代,他记忆开始的时候。在被送入冥王宫之前,他的生命都是空白一片的。连想要回应起一星半点跟父亲相处的景象也不能。
入宫之后,那个名义上的父亲也连一面都没见过。可是关于父亲的记忆却像是体温一样常伴在他身边,教会他所有夜皎一族血脉里传承的记忆。
在鲜少几次梦中,他也能感受到父亲与自己血脉相连,甚至恍惚地认为他尚有一息存在这世间。可是在这场梦里,象征父亲灵识的荧荧火光,被四方而来的劲风吹得不住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梦中的他只好拿两只手牢牢护住火光,却怎么也挡不住那风,渐渐地,火光越来越暗,他心里也越发焦急。额上渗出层层细汗,身体也无意识蜷缩起来。
过了一会,他感到身边风渐渐小了,好似有人拿罩子将那团萤火围挡起来。原本即将熄灭的火光又春芽破土一样慢慢冒出头来,耳边有人细声低语:“不怕,不怕啊。没事的。”
鬼考落幕,湍鹤被安排在长乐坊当差,执掌轮回境。这轮回境能通前世今生,是冥界最为机要的所在。相传是天上某星君历劫时发现的一处清修之地。
地之彼岸,百丈悬崖之下,有飞流三丛,头挨着尾,尾挨着头,从左至右依次是前世、今生和来世。三泉交汇于一线之地,煞是奇诡。
一日星君躺在石壁上观飞泉落瀑,无意识伸手将三道水帘拧作一团,顿时乾坤倒转般的奇异景象出现在他眼前,原本顺流而下的泉水,径直倒灌而上,直冲云霄。
星君也是一惊,忙解开三泉的束缚,一切才恢复原样。可是原本在接头处竟出现了一道水镜,那镜面能照出境外之人的过去与未来。
搅乱时空,可是滔天的祸事。可星君并不担忧。此处静僻,除他之外无人知晓是其一。其二他本就是历情劫来的,有了水镜他更可以任意穿梭于过去未来,参透司命写的那些话本套路。
心不动者,免了一番情思挣扎,根本是意外之喜。
后来这处宝地被冥界之人发现,便成了冥府机要之地。生魂们进地府投胎转世,鬼吏们难免会有些缺漏错处。搞乱了命盘的情况也有,惹得生魂们怨声载道。
直到判官也被生魂们上诉的折子搅得烦不胜烦时,有人提议,让这些个心存怨气的生魂进这轮回境走一遭,将过错的一生重走一遍,抵消他们的怨气。
这种补救也被俗称为重生。
鬼吏给湍鹤带到地方后,便提步要求。这位新长官的前世今生他虽然感兴趣,但不能看,秘密知道太多是犯忌讳的。
直到鬼吏走远,气息也消散得差不多,湍鹤才慢慢悠悠站到水镜前。镜中很快便出现一则倒影,是一只白鹤模样,正在浅滩游走,长长的脖子垂下,喙直插到水下,分明是觅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