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到达时,阁中生意正逐渐繁忙,只见迎客的姐姐恭敬有礼地招呼着,虽是烟花之地但毫无庸俗之气,的确当得上阁之头名。相比起高楼单间,新月选择了二楼雅座,也点选了几位姑娘唱曲饮酒,席间还将今天所购的胭脂首饰赠与姑娘们,加上打扮英气的模样,果真像一位唇红齿白、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二殿下带着小杨也在三楼选了座,刚好可看到二楼新月的位置。来花阁如果不要姑娘的话,着实会引人怀疑,所以贺展乔便吩咐小杨自行决定选个姑娘即可。小杨第一次来此等地方,心中时既好奇又害怕,硬撑着胆子选了个两个姑娘弹曲。二殿下的注意力全在楼下“少年”处,姑娘弹曲敬酒,都由小杨应付着。
看着新月与姑娘们谈笑风生柔韧有余的样子,贺展乔不禁有点苦闷,跟陌生的姑娘都能开怀对谈,怎么对着我就如此疏离呢?
“小公子要想听曲呀可别去戏楼,隔壁街青幽阁的小倌唱得更好。”对面一位姑娘的位置正好正对三楼,可以读清唇语。
“青幽阁是什么地方?”二殿下不解道。
“回公子,青幽阁是东林西二街上的小倌馆,也是数一数二的花阁,里面都是俊美的小倌,城中很多有钱小姐都喜欢到那儿听曲呢!”弹曲的姑娘见这位贵公子终于肯讲话,便积极回应。
“小倌馆?!”贺展乔猛地回头,又定定地望着楼下。居然要去小倌馆了吗?宁愿去小倌馆都不……都不……看我一眼?难道我还不如花阁里面的小倌?…… 想着,二殿下的眉头都委屈地拧了起来。
新月在三秋阁停留了大概一个时辰左右,便起身离开,姑娘们看着都对这“小公子”喜欢的紧,前呼后拥地要送她下楼。
此时,首层有吵杂声扰了三秋阁的平静。只见一个高头大马的男人抓着一个瘦弱的姑娘,逼着她跟他回去,无论顾堂的姐姐如何劝,都不肯撒手。此人身穿外族服饰,念叨着外语,抓着姑娘往外拽,莽撞粗鲁,吓得姑娘泪眼涟涟,而四周的宾客更是被这粗鲁的举动惊得连连围观。这一幕刚好被下楼的新月撞见,上官氏族内最看不起欺负姑娘的男人,于是二话不说,顺手拿起身旁碳炉上的茶壶往那人手上砸了过去。只见那粗鲁的男人被热茶烫得连忙松手,一瞬间的功夫,便被利剑抵住脖颈,持剑的少年形虽比他矮上许多,但力度气场却毋庸置疑,此刻架在脖子上的剑已毫不客气,把皮肤逼出了血珠。
“你……你你……放肆!”男人的气焰被消了大半,但仍强装镇定。
“不过是寻花问柳,阁下去城西妓馆便是,又何必在这清阁强求,坏了规矩。”少年沉着开口,面容镇定态度得体,但声线掷地有声、气势强硬。
“我的主子看中这姑娘,想请她到府上唱曲,有何不可?”男子操着不熟练的官话腔调说。
“听阁下口音,恐怕是从外地进都,不知此地规矩情有可原。这三秋阁的姑娘从不外出,不论客为何人,听曲饮酒,只能在这三秋阁内,况且,这寻欢消遣讲究的是你情我愿,阁下何苦如此相逼,伤了和气,姑娘弹的曲也不水灵了。”新月的话体面又客气,但实则透着寸步不让的强硬。
啪、啪、啪,此时有人拍着手慢悠悠地进来,服装穿戴与闹事男子相似,但更高级华丽,想必便是此人所讲的“主子”。
“本以为大承国的人都虚有个漂亮壳子,没想到,还有几分硬气。”那人的主子年纪颇轻,也甚是高大,面相硬朗,态度跋扈,倒也有些做主子的气质。他挥挥手让随从退下,新月面前的男子立即恭敬地收敛起来。
“这姑娘不唱可以,既然这位小公子铁了心要救美人,那这曲就由公子替姑娘唱如何?”本以为事情就此打住,但对方显然不是好打发的主儿,听这语气,是七分挑衅三分调戏了。
“哈哈,没想到公子身长八尺面容俊朗,原来好男色呀!那可来错地方了,应该去隔壁青柳阁才对!”新月不但没有预料中的气急败坏,一番俏皮话还故意提高了声调,引得满堂哄笑。
“你…!”好一个伶牙俐齿,外族大汉嘴上吃了亏,表情甚是精彩。
“何事吵闹?”一位贵人的加入让满堂都安静了下来。大家看到贺展乔腰间佩戴的皇族玉佩,连忙下跪行礼。
二殿下慢慢走到新月身旁,紫金衣摆摇曳,步伐沉稳果决。
“是你?”对方认得贺展乔,他们曾经,交过手。
“是我。”二殿下微笑回应毫不避讳。来者正是赫丹国世子肃莫,生性骄傲跋扈,在遇到贺展乔之前,草原上基本没吃过什么亏。此次前来,应该是为了朝贡礼。
“肃莫世子远道而来,想必是为了参加朝贡。诸国相聚图的是和平共处,朝贡礼前,可莫要伤了和气。”二殿下谈吐温润,冷静沉着,一下子便衬得对方粗莽起来。
“可明明是你的人先伤了我副将,这笔帐,怎么算?”肃莫见了二殿下,无名火更加窜上心头,成为手下败将的耻辱感让他恼羞成怒。
“先记着。”简短,沉稳,三个字。不是不让你报仇,来日方长会给足你机会,要你有本事讨回来,那就算还给你的。二殿下与那少年就这样面容温和,不卑不亢地站着,两人气场莫名相似,不怒而威,体面贵气。
肃莫还想发难,旁边被烫伤的随从却拉住了他,在天都国土,皇亲国戚面前,他们不占理,不得势,闹出不愉快来,传回赫丹王耳中,就更尴尬了。
“你们等着!”肃莫撂下狠话,便带随从离开。
“叨扰各位了,今晚的酒钱,算在我账上,当是给大家赔个不是。”贺展乔大方得体的应对,三秋阁的姑娘们基本已为他倾心,各地前来的宾客们亦对这位贵人赞不绝口。
闹剧过去,举阁上下都为两位帅气硬朗的处理手法折服,纷纷行礼致谢。
贺展乔自然地揽着“少年”的肩膀,浅笑着离开了三秋阁。
欠一个人情
在回宫的马车上,新月坐在二殿下旁边,一言不发,气氛顿时有点尴尬。当贺展乔正想说些什么缓解气氛的时候,突然间,身旁的人软软地挨到了自己肩膀上,低头一看,原来是新月醉了,脸颊微微地泛着浅红,眉宇舒展,正不设防地靠着他。在三秋阁里一人与几位姑娘对饮,着实喝了不少,马车上风一吹,酒劲在这回上来了。
“新月姑娘?”贺展乔轻轻唤了一声,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窗帘解下,并轻声吩咐小杨速度慢一点,避免马车颠簸。
“姑娘们说……最近东海有变……从东海一直往南,都……不行……”新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不出所料,新月果然是打探消息去了,路子刁钻但非常准确。的确,商人是对市场最敏感的,有什么不对劲他们最先知道。大承虽是封建皇朝,但对商事态度宽容,各地商业交往积极,造就了大承的富裕。但朝中对商人仍然排斥,在民间放松管控,但在朝野却仍然非常谨慎。
“东海来的旧客,从前都阔绰……点三个姑娘……一个弹琴,一个唱曲,一个侍饮,酒钱赏钱一点不吝啬……但近来,都只点一个了……还跟姑娘抱怨说……说自己的商船被海盗洗劫好几次……血本无归。”新月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头数着。
这也是贺展乔未曾见过的新月,因为醉酒而温顺乖巧,甚至有点憨态可掬,非常可爱。他仔细为新月披上斗篷,然后轻轻揽在怀里,怀中人已沉沉睡去,只剩二殿下在默默思考刚刚新月所说的话。
东海有变,祸及南洋?纵观全国,北边有杨将军镇守稳如泰山,西南有上官氏布下的铜墙铁壁,这陆上接壤的边境风平浪静无人敢觊觎。唯独从东边海州开始,一路南下至东南皆是沿海,海上商运发达,虽不时有海冦作乱,但以往从未到如此程度,难道,此次朝贡密谋与东海有关?贺展乔琢磨着,马车便缓缓驶进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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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新月在自己的房间醒来,完全,忘了,是什么时候回的宫。等她梳洗穿戴整齐后才发现午时都要到了,暄阳都已经完成了礼部的工作回到西侧宫。
“终于肯起来啦?咱们一个姑娘家,在花阁玩的倒是十分尽兴!”暄阳端着解酒茶进来。
“姐姐我错了,你就别笑我了,头疼!”新月捧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向姐姐撒娇。
“昨夜的事我都听说了,你跟二殿下在三秋阁里可谓是大出风头,幸好有二殿下在,不然你单枪匹马去招惹赫丹人,可不是那么好脱身的。”暄阳一边给新月乘解酒茶,一边说道。
“那些个莽夫,大庭广众欺负姑娘,姐姐你见了也要出手的。”新月接过姐姐的碗便将茶喝了下去。
暄阳看着新月笑笑,妹妹为人仗义坦率,倒也情有可原。
“你可知,昨晚是如何回来的?”暄阳的问题让新月呛了一下。
“……”新月一时记不清,但依稀也能猜到,她是跟二殿下一齐离开的。
“辛苦二殿下亲自送你回来,你还吐在人家的衣服上了,以后做事,记得谨慎,莫要再单独行事了知道吗?不是每次都能有幸得二殿下相助的。”暄阳见新月尴尬的样子,便软软地嘱咐道。
“以后一定,不贪杯!”新月俏皮地向姐姐保证。
东海有变,祸及南洋的事,新月也一五一十将自己打听到的跟姐姐说。说这沿海商运,本是利润极高的行当,只要管理到位便能为朝廷贡献巨额税收,朝廷的态度一向宽容。不过利润高,自然伴随风险大。从前虽有海寇盗抢之险,但一年到头只倒霉两三次,利润可以覆盖便也没什么。但从近几月开始,盗抢暴增,四月未过,商船航道竟已被抢三次,抵上往年一整年的损失,致使许多商人血本无归。
国土北疆西南皆有强军镇守无人敢犯,唯独东边沿海情况特殊,虽说有海陆两军共同镇守,觊觎者想登陆入侵几乎不可能,但在变幻莫测的海上骚扰抢夺却轻而易举。而且海中情况比陆地复杂,贼船逃脱便难觅影踪,难免,让海州各地束手无策,但为何出了如此大事,天都却是一无所知,不见官员呈奏?暄阳推算出朝贡暗涌很大机会与东海之事相关联,她回想在礼部整理的各国贡礼目录与太后寿辰贺礼目录,却并未发现有何不妥。
接下来几天,暄阳几乎每天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都在礼部打理朝贡礼和寿宴之事,姐姐忙了几日,新月便郁闷了几日。倒不是说宫里的日子无所事事让人烦闷,新月每天跟太后娘娘请安,陪太后娘娘说话,日子是过得出奇充实的,只是,暄阳叮嘱她做的一件事,她一直拖着没做。姐姐好几天前便叮嘱新月,贺殿下的衣服清洗妥当后要亲自送过去,并跟二殿下致谢。新月觉得自从自己回到这片幻境以后便变得不一样了,感觉越来越像人了,一切感官情绪都鲜活了起来,喜怒哀乐,都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所以也包括,对醉酒失态,还要吐在了皇子的衣服上的耻辱感。
紧张,莫名的紧张,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紧张,牢牢控制着新月,让她在西侧宫的门前徘徊不定。新月做了红豆团子,镇在冰里,入口冰凉清爽不甜腻,正好解炎夏酷暑。但眼看这冰都化去一半了,新月连西侧宫的前院都还没走出去。
正当新月鼓起勇气走向东侧宫院门时,有一男一女站在门口处,正是二殿下与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女,二人相谈甚欢。不等新月回过神来,两人便同时注意到了她。眼看已无退路,新月只好迎了上去向二殿下行礼。
“这位是户部侍郎林东之女林淼。”贺展乔向新月介绍那位正恭敬行礼的少女。
“你是新月姐姐吧!我听父亲提起过你,凤翼团太厉害了,赫丹救人那一战实在是精彩……听说新月姐姐你的骑射和幻术都很很强,能不能教教我呀……”新月也没料到这一世的林淼竟然认识自己,而且还认识的挺全面,面前这个少女,兴奋,雀跃,如同见到自己偶像一般。
“淼淼……”贺展乔也没有料到这个情况,有点尴尬地想圆场。
“好呀,有空常来。”新月爽快地答应了。
“姐姐是来找贺殿下的吗?”接下来的这个问题就让新月有点为难了,不过贺展乔却悄悄留意起来。
“呃……我是打算去跟太后娘娘请安呢……顺便把贺殿下前两日落在太后处的披风给还回来。”新月顺水推舟,把衣服还给了二殿下。
贺展乔冷不防被衣服塞了满怀,还没回过神来,便看见新月拉起林淼的手,说:“我做了消暑的红豆团子,我们去给太后请安然后一齐尝尝?!”
“好呀!”林淼高兴地跟着新月走,留下二殿下一个被遗忘在原处,只好把衣服塞给内官后急忙跟上。
太后见了伶俐乖巧的林淼自然也是很高兴的,那红豆点心清甜甘润,太后跟林淼都甚是喜欢,但贺展乔知道,新月本应是来还衣服的,那点心分量本来就不多,怕不是,本要给他道谢的吧?没吃到点心的二殿下,心里略微有些不甘。
“不过是一年光景,淼淼就长这么大了,亭亭玉立,真是越来越好看了呢。”太后拉着林淼的手赞不绝口。
“淼淼是个聪明又善良的孩子,林侍郎真是好福气。”上官氏族人自有一套明辨人性的法则,不但能让那些欲借选婿渗透的细作无所遁形,在平常也能作为识人的能力,新月这一番话说的是半分不假,林淼眼神清透无暇,生性乐观积极,可见是在一个端正开明的环境下长大的,这样的人明媚善良,将来大有作为。
“是啊,宫中女人多善妒,也唯有上官氏和林氏的姑娘懂得互相欣赏尊重。”太后不仅有感而发。
“哎呀,今天天气实在好,我们到花园走走吧,去看看那新送来的几条锦鲤都怎么样了。”太后突然提出了要游园的提议,然后拉起林淼的手便说走就走了。林淼陪着太后娘娘走在前面,新月便不得不落在后方与贺展乔并肩而行。
一颗种子在心里迅速生根发芽,新月也回来了吗?难道新月也跟自己一样,也带有与自己一齐在G市的记忆?但是,该如何证明呢?贺展乔想着不禁出了神,表情也不禁严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