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庭阁在先皇后走了之后,也被划为了禁地,连皇帝自己,都不再来了。但虽然如此,皇帝却依然安排人悉心维护了庭院多年。当贺展乔踏进庭阁之时,都为阁里满园的山茶花所惊叹,比起西山行宫,此处的山茶花被照顾得更加悉心,像被藏在心中的宝物,被时刻捧在手心呵护着。贺展乔看到此番情景却不为所动,甚至默默地哼出一声冷气,若先皇后果真是皇帝的珍宝,他怎能铸成二十年前那番伤她负她的大错。
“名单朕看了,选得不错。但不及格。”皇帝忙着煮茶,那些决定朝堂变幻的话,说出来就如普通轶事一般。
“……”贺展乔刚向皇帝行了礼,如今仍然跪着,未有接话。
“起来吧,这里只有你我父子二人,就不必多礼了。”皇帝煮好了茶,见儿子还跪着,便招呼他上前入座。
“你举荐的名单,确是德才兼备的有识之士,但士大夫清高,你又未与他们有所结识,这批人上去了,恐怕不能为你所用。”皇帝抿了口茶点评道。
“儿臣以为父皇不喜党争,再者,权术手腕,儿臣并不精通。”贺展乔沉着开口,茶未动。
“哈!不精通?!我看你精通的很!”皇帝仿佛是被儿子的话逗乐,想必二殿下暗中帮助上官氏的事情,皇帝也是清楚的。
“不图名不图利,那你图什么?难不成,是图上官家那二丫头?也是,那姑娘着实玲珑剔透,像极了你母后,以后有她辅助你……”皇帝话音未落,贺展乔却离座跪在了皇帝面前。
“上官家自先帝在位时便远离朝堂,如今也只是应约协助海州贪腐案,既海州已定,上官氏本无需继续留在天都,而且……”贺展乔不在意储君之位,他更在意的是上官氏的周全。
“三句不离上官氏,还说对那丫头无意?”皇帝微愠,开口打断。
“虽上官氏有自己的规矩,但只要有赐婚意旨……”皇帝开口继续。
“不可!”贺展乔的果断拒绝,让皇帝都微微一怔。
“儿臣既无意于储君之位,也不需要靠赐婚拉拢上官氏入朝!”喜欢新月,那是当然,贺展乔寄望如果天正二十九年可以成功化解劫难以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必须要做的事,便是向新月表明心意。但绝不能是以这种方式,在这个时刻。
“荒唐!身为嫡出怎可如此不负责任,至天下社稷于不顾,只要赐婚的意旨……”皇帝大怒,挥手将茶杯给掀了。
“不可!难道要我像你一样?!要上官氏像阿娘一样?!困在这深宫里面落得个亡国灭族,不得好死的结局吗!”贺展乔一番话说得又怒又急,将积攒在心中多年的怨怼都发泄了出来。
这场争吵在一声响亮的把掌声之下戛然而止。窗外风吹雪落,屋里炭火冉冉,皇帝看着儿子的眼神震惊而落寞,跪在地上的皇子却倔强地看着地上的烛影。外人无从得知当夜庭阁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半夜皇帝带着怒容离开了庭阁,而二皇子,则被皇帝罚在大雪下跪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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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展旗在听线人禀报当夜之事的时候,脸上也是阴晴不定。父子密会却落得个不欢而散,贺展旗虽知自己二弟会替代贺展云成为自己的劲敌,但看父皇态度,却不像预想那样明显。但无论是佯装矛盾还是真心疏离,从目前情况来看,皇帝有意扶持新势力抗衡自己,就表明他还没有确定储君的意思。既然还没想好,就让候选人再少一位就好了。大皇子烧掉北边探子传来的密信,提笔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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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便到了春庆,晋华宫热闹,大家时时陪着,太后娘娘精神极好,但身子却一天天虚弱下去。二殿下拥有前世的记忆,他是在天正二十八年初秋收到太后娘娘病逝的消息的,当时他还在军营里,对天都的漩涡一无所知。过去一年虽然朝中大小事端不断,但起码有众人陪着太后,日子也过得和顺。二殿下自觉自私,本来想让上官氏协助解了海州之患后,便让上官氏回玄城,从此让上官氏远离朝堂,即便天正二十九年不能解咒,起码保玄城与上官氏一族无恙即可。但见太后娘娘如此喜爱上官氏姐妹,二殿下便私自将安排上官氏姐妹回城的时间延迟了。他想陪太后过完剩下的日子,也想,新月能陪陪他。但不曾想,这个决定,竟把上官氏姐妹,更深地与大承王朝绑在了一起。
春假刚过,肃莫便收到了家书,赫丹有部族叛乱,大有可能演化成战争,要肃莫速回平乱。这年的初春格外冷,大雪下了半月,大家送肃莫到城门时,天上还飘着雪,树木花草也不见抽芽,一幅春还未到的样子,灰蒙蒙的天与地,让这场送别沉甸甸地压着人的心头。虽然部族有大事发生,但肃莫在暄阳面前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临行前还邀请大家来年去赫丹骑马,不过礼物却只送给了暄阳,是一根马鞭。
看着肃莫离去的背影,新月突然有种莫名的不祥之感,一直萦绕在心头。同样的感觉,也压着二殿下。
“怎么?肃莫世子在的时候,天天被你欺负,这刚一走,就不习惯了?”暄阳这番话说得有些故作轻松,她何尝不知这莫名的不祥之感,但她沉着,外人看不出来。
“我哪有!那个莽夫,早该回去了,哼!”新月说着便调转马头,自顾自地走。
“回去让玲姐姐给我们做甜糕吃吧,用新鲜的果子做!”暄阳跟上,笑着安慰道。
“西域最近进贡了一批上好的葡萄酿,二位可想试试?”二殿下策马跟上。
“玲姐姐今天做饭吗?能让她多做点吗?”小杨自冬至之后便馋上了玲姐姐做的菜,经常偷偷背着二殿下到西侧宫蹭饭,被二殿下发现后,斥他不要脸,但他并没有改正。
有吃有喝,新月又高兴起来,众人默默驱散各自心头的阴霾,向皇城进发。
别离
“紧急军报!”信使的快马到皇城的时候,正直仲春,距肃莫回国不过三月,天都下着连绵的阴雨。
皇帝的脸色较年前憔悴不少,但最近太医院给皇帝研制了新熏香,陛下在书房批阅奏章时竟能睡上几个时辰,于是便基本上都在书房侧殿住上了。
军中杨将军送来紧急军报,说西北边境与赫丹接壤处有异动,大承军与赫丹赤狼军联手都难以控制局面,急需朝廷支援。
皇帝听完军报,连大承军与赫丹边军都控制不了的情况,看来是十分危急了。他看了一眼朝中那些按照二殿下的举荐新上任的官员,默默叹了口气,便下意旨,命二皇子立即准备,翌日帅援军出发,速回北境支援。
二殿下出发前晚,整个晋华宫都寻不见新月,按上官氏的族人所说,如果宫里找不到,应该是出宫去了。二殿下于是又骑着马在天都城里四处找。
锦延河上有几道桥,靠近东林大街码头的锦延桥最大最高,可以看到大半个天都城,今夜桥上有个年轻公子,坐在宽大的木栏杆上默默地喝酒。接近子夜时分,街道都安静下来了,桥上人烟稀少,只有城西的花阁还灯火通明,所幸月色当空,照亮了桥上的两个身影。
“在看什么?”二殿下走近那个靠着栏杆默默看着远方的“少年”。
“呵,我就是什么都看不到,不过也可能是我看错了,你也来看看吧,都看到了什么?”新月没有回头,她能听见他身上铠甲的声响。可能是的确是有点醉了吧,不知为何,那声音听着像悲壮的铃音,敲得新月眉心发疼,疼得想流泪。
“士大夫逐名,商人逐利,世人皆被欲望蒙蔽,短视,无德,粗莽,贪婪;表面繁华,实则是杀鸡取卵,勉强支撑,是衰败之像。”贺展乔站在新月身旁,未加犹豫便说出答案。
新月惊异地回头,一时间,她分不清是月光本就温柔,还是因为是他眼眸中的光所以温柔,面前这个人,正坚定地看着她,仿佛能读到她心中所想,能明白她心中所感。新月看这世间看了一千年了,她自问仍然看不清楚,她知道这个世界的未来,同样的历史来回重演,人类总是无穷无尽互相倾轧,不敬畏天地,不尊重自然,永远在痛定思痛与重蹈覆辙中不断轮回。新月也挣扎过,尝试改变,但历史的趋势总是能修正过来,朝着最坏的方向狂奔,不受任何外力影响,即便她是鬼使,是神。贺展乔给的答案,竟说出了新月心中所想。
“不怕。”二殿下看着新月,又说。
“呵呵呵,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新月的笑带着几分醉意,她是在笑的,尽管睫毛上留着细碎的闪光。
“谁?”贺展乔问。
“嗯……不能说,不过,你,长得可真像他。”新月看着面前的这张脸,无意识地抬起手碰了碰对方的脸颊。
“你!”贺展乔突然语塞,好像恍然大悟了些什么,他一把握住新月的手,这么短短一句话,就一切都明了了。新月记得,她记得他,一直记得,只是她不知道眼前人正是她的口中人罢了。忽然间,他被愧疚击中,姑娘一直背着这些记忆,这些日子对她来说是重复伤害吗?让她一直困在天都,困在那个让她亲眼目睹姐姐被烧死的皇宫,想必是十分委屈的吧?而他确是如此自私,为了多看她一眼,迟迟不舍让上官氏回玄城。
“对不起。”贺展乔一直看着新月,也不管眼泪滴在了姑娘手上。
“殿下怎么哭了?是舍不得太后娘娘吗?殿下天资卓越,很快便能凯旋归来的。”喝醉了的新月特别开心,她柔软地笑着,轻轻擦去了对方眼角的泪。
“我能请求新月姑娘帮我一个忙吗?”贺展乔平复下来,翻上了木栏杆与新月并肩而坐。
“可以呀。”新月爽快地答应。
“我离开的日子里,请新月姑娘代我多陪陪太后娘娘,待我归来,会立刻向陛下请旨,让上官氏回玄城,从此远离朝堂,自由自在地生活。”贺展乔看着远处,像在给新月承诺,也像在给自己承诺。
“一言为定。殿下可要早点回来。”新月答应着,把酒壶递给了身旁的人。
“好。“贺展乔接过酒壶,仰头将壶中的酒饮尽。
两人就这么坐在桥上,一直到天空泛白。新月靠着二殿下的肩膀,体温把他肩上的甲都捂热了。
黎明时分,贺展乔将新月送回西侧宫后,便率军出发。临行前,他给太后娘娘问了安,行了大礼,只有贺展乔自己清楚,这一别,恐怕是再无机会见太后了。
”人都已经走了,还装睡呢?“暄阳把新月扶进房间后,边为妹妹擦脸,边说。
“姐姐,我难受。”新月睁开眼,抱着姐姐的胳膊,哭了。
“喝了那么多酒,能不难受吗?好好睡一觉,晚点让玲姐姐给你煮解酒茶,喝完就不难受了。”新月不说,暄阳也知道她为什么难受,她早就看出了新月与二殿下之间清醒克制的感情,因为某些原因,始终没有落到实处。每次出征都是生死之战,战情又如此不乐观,哪能不担心呢。但暄阳并没有说破,只是避重就轻地细细哄着,哭一场,总该会舒服些。
宫中暗涌
暄阳早有觉察,自去年上元节以来,妹妹虽神貌无异,但新月一直是无忧无虑的天之娇女,这大好年华,怎会在独处间时时看着窗外出神,又眼带落寞哀伤,忧心忡忡呢?开始的时候,暄阳以为只是少女的小烦恼,直到,她在二殿下脸上看见同一种情绪。明明二人在天都才相见,但暄阳在二人身上,却感觉到同样的气场,仿佛二人早已相识,一同有过不少经历。还有二殿下对新月的偏袒,二人之间有种各自都不察觉的信任,似是关乎爱慕,又比单纯的爱慕多上许多其他东西,牵扯束缚着双方的真心。新月是二殿下无心储君之位的原因吗?庭阁禁地的事暄阳也有所听闻,皇帝的态度也是矛盾且模糊,在两位皇子之间,他的犹豫,更像是在抗拒。为什么?是什么让皇帝迟迟不愿将确立储君人选提上日程?
同样古怪的,还有陛下。自从贵妃薨逝后,陛下的精神大不如前,理政时也常常出现疲乏之像,经常需要休息。就如今日,陛下缺席了议政会。
“陛下龙体微恙,今日奏章有劳大皇子殿下与上官国士代批,诸位协助,有劳各位了。”陛下的贴身内官嘱咐各位后,便留下大皇子与暄阳以及几位官员在殿中。
今日离开议政殿后,暄阳在回西侧宫的路上的一个人烟稀少的角落听到了几个小宫女的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废贵妃疯了,天天晚上说看见鬼神,大喊大叫地发疯。昨天晚上,听说又有行夜路的小内侍失踪了,侍卫带人查了又查,发现小内侍最后就是在清珞宫失去踪影的,太可怕了。”一个小宫女站在树旁小声跟身边人说。
“陈贵妃就是在那惨死的,会不会是贵妃怨气太重,不仅把姜贵妃逼疯了,还在晚上索命来了?!”
“陈贵妃哪有这样的本事呀!我从老公公那里听来的,是先皇后的怨气,回来报仇了。”
“你想呀,当年就是罪贵妃害的先皇后国破家亡的,皇后客死异乡,能安宁吗?如今这废贵妃住的可是当年同一个冷宫,皇后娘娘能放过她吗……”
就在此时,暄阳突然看到一个身影在不远处的一个身影。
坏了!
“宫墙之内必须谨言慎行,这些是嬷嬷没教还是你们没听进去!宫中忌讳私下妄议可是斩立决的死罪!”暄阳上前严厉地斥道。
几个小宫女立即吓得跪倒在地,瑟瑟发着抖。
“国士大人饶命,奴婢们只是因为近日多名内侍无故失踪,觉得实在蹊跷,才多嘴了几句,奴婢这就掌嘴自罚。”说罢,几个小宫女都开始动手自罚。
“罢了,看你们在宫中资历尚浅,这次就当是个教训。从今往后要紧记,宫墙虽高但非密不透风,下次要是被贵人听了去,你们恐怕就没命活到出宫了。赶快回去思过,以后嘴巴闭紧点。”暄阳看着面前几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天真的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于是放软声线提醒了几句便放了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