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大道累积了层层叠叠的秋黄枯叶,一列马车队伍浩荡前进,马蹄踏起的清风扫着落叶悠然飞舞。
“休息。”清冷的女声自第一辆马车内响起,众人神色怪异。这位新夫人不得城主宠爱,脾性可怪异了,暂时还是不要得罪她为好。
前方领路的侍卫头子拉紧缰绳,马儿原地打转。见此,后方的马车依次停稳。
蓝采和借口上厕所拉着花月和另一名侍女往山林深处走去。
侍女焦急而忐忑,忍不住劝道:“夫人,就在这儿解决罢。往里面不安全,啊——”
蓝采和从身后劈晕了侍女,又让花月守着侍女醒来,随即独身往林子深处走进十来米。
“簌簌——”风过,木叶萧萧,一道黑影无声飘落。
暗月卫一是她的暗卫首领。此前,婚车驶入永明城前,蓝采和怕断了自己的另一条后路,故意让暗月卫一守候在永明城外。
暗月卫一垂首跪在她面前,身杆子挺的笔直。蓝采和拿出暗月令让他抬首,黝黑的瞳孔锁定浓墨颜色的暗月令,暗卫一立刻恭敬地抱拳再拜一回。
五指紧捏着触手冰凉的暗月令,蓝采和低声吩咐:“暗卫一,我要你做三件事。派人到马子峡抢一个匪寨,建邺送一个美人到永明我很感兴趣;其次,找一个我的替身送进队伍里;再就是查清何长庚的近日动向。两日后,洋河县客栈见。”
“是。”黑影再度消失在寂静的林子中。
蓝采和将暗月令藏好,又微微整理了衣冠,才悠然原路走回。
侍女迷糊地醒来,便望见官道上的马车掩映在几杆竹丛后面,扭头瞧见花月的侧脸,感谢而害怕地缩了回去。她莫名其妙地晕睡过去,真是失职!
花月不似平日和善,面无表情地瞧了侍女一眼,跟上前头的主子。
洋河县客栈,人声鼎沸。
透过白纱帷帽,熙攘的街市映入眼帘,蓝采和心思微动,摆手让侍卫将货物安置妥当,便迫不及待地溜入街市游玩。
侍卫头领微蹙双眉,只好挑了几个侍卫跟上蓝采和一行。
蓝采和脚步轻快地在街市穿梭,像一只久获出笼的鸟儿,看着这儿新鲜那儿也有趣。
虽说世道已有乱世之相,但几大城的地盘还保持着稳定祥和的气象,市井繁华,百姓安居乐业。
况且这个时代不必后世,女子的地位并不比男子低,女子可经商也可入朝为官,要知当今陈朝最高职位的女官也是正二品。
蓝采和察觉身后亦步亦趋的侍卫,唇角微勾,毫不在意地领着花月踏进街道边的一间铺子——衣品天阁。
身后的几条小尾巴见此要跟进铺子,花月蹦到几人面前伸手一拦,语气高扬:“你们几个就在外面等着!”
铺内分上下两层,蓝采和微扫一圈,随后朝柜台后垂首拨算盘的胖男人唤道:“掌柜的,可有新鲜货源?”
掌柜的姓何,闻言连忙搁下算盘,上前殷勤道:“我们这儿既有男衣也有女衣,不知夫人要哪种?”
陈朝民风开放,女子可穿男衣,反之亦然。
何掌柜辩识出来人身上穿的料子极其昂贵,嘴畔的两撮胡须激动得发颤,兴致高昂地给人介绍新样式。“这是建邺那边最新流行的款式,您看这质地多柔软……”
面对掌柜的热情澎湃,蓝采和兴致缺缺,不是量身制定的衣裳能有多合适?她随手挑了四五件女衣,又挑了两件男衣,摆手让花月上前付银子。两件男衣夹在女衣里面,蓝采和又浩浩荡荡领着侍卫逛了小会儿。
回到客栈,用完晚膳,蓝采和叫人备热水沐浴。沐浴完,蓝采和换上白日里买的男衣。湖蓝色长衫松垮地系在身上,她懒懒地倚靠床边,墨发披散,温和秀致的脸庞流露出几分闲散。
害怕冒昧到贵人,小厮始终低头有条不紊地把水桶弄出屋子。
在门合上的瞬间,闲散的神情如云烟消散一空,蓝采和眼里迸出凌厉的视线。想要看住她?蓝采和把玩手指,安静地等待夜幕降临。
夜晚,宵禁的锣鼓敲声由远及近。客栈内的窸窣人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临街的窗户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吱音,蓝采和睁开眼,双眸清明有神,无声跃下床凑近窗户。推开窗,夜风直贯入内,两道黑影悄然飘落跪地。
暗卫一,暗卫六。
暗卫六扯下面巾,右手拿出一张极薄的□□贴上脸,然后催动内力拂过,一张和蓝采和一模一样的脸顿时出现。
蓝采和俯身,双手在暗卫六的脸和脖颈处仔细摸索,半响无声地勾起嘴角。没有一丝破绽,她很满意。
三人无声用口语交流了小会儿,蓝采和将给暗卫六的任务安排好,随后和暗卫一跃出窗户。足下轻点,便乘着月色飞走了。
蓝采和会武,武功还不弱。她的师父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青衫公子林雨,但在她十三岁后,师父林雨就带着师娘隐居去了。逢年过节时,双方会互捎书信。除此之外,蓝采和还有几个武师傅指点武功。十五岁时,父亲送她著名的炼器大师徐公炼制的武器——鱼鳞鞭。
洋河县南边山岗,清寒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群整装有素的黑影宛如鬼魅潜伏在林木灌丛间。
暗卫一先行落于空地,蓝采和紧随其后。甫一落地,林丛中的黑影无声无息涌出,朝她跪拜道:“少城主。”
蓝采和颔首,探手一招,山岗下悠闲吃草的骏马立时撒开四蹄奔上山。
“白夜!”热烈的喷气洒在她面前,蓝采和伸手抚摸马儿鬃须,眼神幽深掺杂着柔和。
一个长方体的漆黑木盒被递近,蓝采和收起复杂的眼神,转而打开木盒。银辉粼粼,一柄银白色长鞭折射着冷寂的寒光,鞭身布满花瓣形状的刀片,锋利逼人。
蓝采和果断取出鱼鳞鞭,翻身跃上白夜,一紧马绳,“驾——”如脱弦之箭率先冲向黑夜浓密处。
一声清脆的哨子响起,山林里窜出许多马儿,余下的黑影纷纷跃马追去。
马疾驰,风凛冽。蓝采和余光扫到急速倒退的树木、房屋,前生积累至今的苦痛折磨似乎在此刻消散一空,她又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城主。
蓝采和忍不住上扬嘴角,叫道:“白夜,快点儿!”
“嗒——嗒——”
白夜加快速度,清脆急切的马蹄踏声似在热情地应和她昂扬的情绪。
贼匪
马子峡两侧山壁陡峭,山石嶙峋,林木丛生,一列马车队伍缓缓行进。
“现在到哪儿了?”其中一辆马车里传出一道清亮的男声。
“回公子,到马子峡了。”
“哦,马子峡——”那男声渐渐淡下去,又很快扬起,“那离永明城还有多远?”
“回公子,还有七个日程。”
马车里的人听闻闷闷地长叹。想他一朝跌落云尘,竟落得个给人暖床的下场。
这是前朝六皇子宋沐慈的队伍。陈朝皇帝为了拉拢永明城何长庚,特地将素有美姿之称的宋沐慈送去作男宠。送行的队伍由都城的禁军和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组成,既是保护宋沐慈的安全,也含有监视的意味。
蓝采和勒马停于一座凸出的山峰石台上,举目望向崖底,喝道:“上!”
她一马当先从临近的小路冲下山,在马匹惊恐的嘶鸣中连连横鞭取命。
场面突然混乱,刀剑铛声混合着痛苦的嘶吼将寂静的崖底道路点燃。一刀下去,温热的鲜血溅上马车车帘,宋沐慈与倒在马车窗棂上的人隔着布料相互对视,脸色陡然失血苍白。
宋沐慈看向一旁艰难忍着咳嗽的青衣公子,声音颤抖道:“姬烨,这可如何是好?我们遇上贼匪了。”
姬烨是此次队伍的“使臣”,特地护送宋沐慈的首领。虽然只是个临时官职,但到底是一个好的开始。姬烨闷咳数声,费力地倚靠马车壁,眼眸半垂盯着矮桌,似乎车外的厮杀与他不在同一世界。
数十个江湖高手飞扑而上,蓝采和抿嘴向后掠去数米。寒刃直取面门,她手腕一翻,“铛!”鱼鳞鞭似灵蛇极快地缠上寒刃,蓝采和催动内力猛然甩出鞭身,击退围逼的攻势。
趁攻势再度聚拢前,蓝采和将鱼鳞鞭往空中一抛,银白色鞭身崩裂瓦解成一柄极细的刃和无数花瓣形状的刀片。
众高手面上微怔再是狠厉,如潮水涌上。
风起,身影如魅,细刃流转。无数银白色花瓣像极了飘雪,轻轻吻上皮肤,捎走温热的红,“嘀嗒——”将人拉进沉睡的好梦。
蓝采和轻勾嘴角,悠闲吟唱:“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注1〕
一场激烈的厮杀戛然而止。
除了马车里的两位,只活下一位小厮一位侍女,四人全都不会武功。蓝采和步近马车,捻起一枚小石子轻掷车壁,十分痞气道:“听说车里是美人,那就带回去做压寨夫君罢!”
“喂!”宋沐慈大惊失色。
旁边姬烨已平缓了呼吸,连忙制止他冲动的行为,摇头道:“公子先在车里等着,在下去谈。”
说着,他掀开帘子走出去。
蓝采和立在马前,一道青衣公子缓缓走进她的眼里,朝她拱手行礼。此人生的极好,宛如春山寒水明玉月华,一副翩翩病弱贵公子的模样。只是那双狡黠的狐狸眼昭示这人并不好对付。
“在下姬烨,字皦玉。此行护送宋沐慈公子前往永明城,还请高抬贵手。”
姬皦玉想,永明城的威风宛如一只猛虎,十里八乡的匪寨都不敢挠骚老虎的毛,希望眼前的匪贼能掂量一下。
然而,蓝采和噗嗤笑了,继而双眼如炬,秀丽的眉毛微蹙显出几分凌厉。
她恍然大悟,点头道:“既是送与永明城城主的人,不要也罢!那就你来当我的压寨夫君好了!”
话音刚落,蓝采和甩鞭将人卷过来,一下点到睡穴。正剧烈挣扎的俊俏男子顿时软倒在她身上。
蓝采和一眼不瞅,将人推给一旁的侍卫,吩咐道:“带回去洗漱干净!今晚我要成亲。”
尾音打转儿,蓝采和冷笑,仅有的耐心已全部告罄。她跳上马车,对车里的人道:“宋大美人,去喝杯喜酒吧!”
外面的动静他不是不知道,宋沐慈赶紧爬出来,十分自觉地跟上蓝采和。
他扫了眼晕倒的姬皦玉,又用余光瞟向蓝采和秀致的脸庞,心里突然生出一丝羡慕。再怎么说,姬皦玉的下场比他好,对象好歹是个漂亮的女人。
宋沐慈想起囚在宫中的小妹,内心刚升起的奇异火苗就被一盆冰水浇的透心凉,漂亮凌厉的眉眼无端显露出几分凝重忧思。
蓝采和无意间睨向心事重重的宋沐慈,不由陷入对往事的回忆。
在她被陷害赶出永明城城主府后,她的确在外流浪了一阵子。某一次她帮人给酒楼送货时,无意间听说,有人撞见了前朝的六皇子宋沐慈的尸体。
一人问:“在哪儿发现的?”
那人回复道:“在乱葬岗看见的,一具破烂草席随意卷了丢在乱葬岗。”
众人唏嘘不已。
后来她杀回逍遥城,重新掌握大权,本着一丝古怪的猎奇心思派人去敛尸,结果派出的人手追查四五里无功而返。
这座匪寨是前两日刚打下的,但由于手下的人效率高,匪寨内的物资都准备得齐全。
入寨,蓝采和派几位寡妇人给姬皦玉洗澡换装,又将宋沐慈几人的住宿安排妥当。等人散尽后,蓝采和才空出时间梳理以后的行动。
她打算在马子峡小住时日,尽量将姬皦玉拉进自己的阵营,不然就在这里借匪徒之手把人除掉也行。前世和何长庚、姬皦玉的恩怨太多太重,不是一时间能够了清的。
蓝采和坐在窗边,手指把玩着青瓷茶杯,思维漫无目的地乱转。
日光剔透,将光影的界限拉的分明。
一时间,由远及近的呼叫似隔着层透明的薄膜,不甚清晰地传进耳里。
“大当家的啊!”大声呼叫的是个丰乳肥臀的寡妇,长的还不错。
蓝采和叫几个漂亮的寡妇伺候姬皦玉洗澡,的确带着不可告人的意思。哪知这人不仅不领情,还动手打人,真是不识好歹的家伙!
蓝采和听完寡妇的诉苦,脚下生风地赶到姬皦玉的房间外。她摆手让瑟瑟发抖站在屋外的寡妇们离开,径自破门而入。
姬皦玉大惊,吼道:“滚出去!我不要你们洗!”
吼完,猛地一阵咳嗽。
蓝采和伸出右脚勾上门,悠闲地走进里间,打量了一阵子溅满水花的房间。
姬皦玉愤恨地盯着她,身子下沉进水里。
蓝采和叹气道:“杀猪的地方都没你这儿狼藉。”
她摇摇头,补充道:“算了,念在初犯放你一马罢!”
“滚!不知羞耻!”姬皦玉想骂脏话,但脑子里一片空白,想来想去就那么几个词。
他狠狠地呼吸一口气,苍白病弱的脸颊泛着绯红,是病的,是气的。
半人高的大木桶氤氲着乳白色雾气,蓝采和除了进门第一眼瞧了他,之后眼睛便安分地盯着地面。
听到姬皦玉骂骂咧咧的生动样子,蓝采和忍不住怀疑她抓的人是不是被掉包了,这哪像前世十棍子打不出一句话的老狐狸。
思及此,她眯起眼,放话道:“洗快点儿!水都要凉了!”
“磨蹭的像只乌龟,是要我帮你洗么?”
此话一出,一股浓郁的流氓匪气扑面而来,姬皦玉差点儿咳断气,修长的手指死死抓着木桶边沿透出青白的颜色。他脸色忍辱负重,道:“你先出去,我马上好。”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远去,紧接着响起门扉“吱呀”张合的动静。
临近晚间,匪寨里众人急匆匆地张灯结彩,大红绸布给有些清冷简陋的匪寨染上绯意。
蓝采和叫人把嫁衣送给姬皦玉换上,然后便百无聊奈地坐在台阶上安静等待。果不其然,一个身材臃肿的老妇人慌张跑出来,瞧见蓝采和的背影顿时眼神发光。
“大当家的!”
还未等老妇人开口,蓝采和便起身往屋内走,语调冷冷的:“他不乐意?”
推开门,她便瞧见姬皦玉和几个丫鬟在无声对峙,周身冷意刺骨。
蓝采和摆手让丫鬟们退下,打量着姬皦玉因为薄怒而生起绯红的脸颊,探出两根手指抚摸嫁衣上的金纹。
“你不喜欢?”蓝采和明知故问,颇为惋惜道,“这嫁衣不美么?还是那群丫鬟惹你生气了?这还是我临时从镇上抢来的丫鬟呢。”
姬皦玉艰难地平复好呼吸,才缓缓开口:“不知在下何时得罪过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