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传入蓝采和耳朵中,她也没多想,只是觉得姬皦玉捡了个大便宜。
等这天姬皦玉过来找她时,看他那副喜气洋洋的模样,蓝采和忽然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这人不会被骗了吧?虽说姬皦玉是个聪明的,可没说聪明人不会泛糊涂啊。
思来想去,她试图劝说:“要不让你母亲搬进去前,你先试睡一晚 ,免得使她波折身体。”
姬皦玉黑眸微亮,握住她的双手,语气欣喜:“你说的对!”
可她没想到,只是睡一晚觉竟然出事了!
床榻上的青年脸色惨白透红,眉心紧蹙,双目紧闭唇瓣翕动,似乎在呢喃什么。整个人害怕地蜷缩在一起。
大夫抽回搭脉的手,解释说:“观症状应是阴寒之气入体,导致伤寒梦魇了,老夫这就开一副方子。”
说罢,大夫又狐疑地环视一圈房间,低声朝蓝采和说:“这房子建的风水不对,还是莫要住下去了。”
蓝采和点点头,这院子的确不能住人。只不过在她眼中不是风水问题,而是院子里不久才死过人,一股子血腥味令人很是难受。
等大夫走后,她将姬皦玉打横抱走,院子外停着一架马车,她径直走过去将姬皦玉放进马车。随后转头吩咐阿历:“叫几个人把这个院子给我拆了。另外,去查姬皦玉小时候的事。”
姬皦玉醒来,入目是浅蓝色的帷幔,他先是一怔继而腾地坐直身子,额头遍布冷汗。
旁侧递来一杯温水。
顺着端茶杯的手往上看去,见是蓝采和的熟悉面容,姬皦玉紧绷的身体陡然轻松下来。汗珠滑落,打湿了他的衣襟。
茶杯又往他嘴边递了递 ,他毫不客气地接过一饮而尽。
蓝采和收了茶杯,瞧见他心有余悸的表情忍不住勾了唇角,故意戳他心窝子:“感觉如何?”
“有没有艳鬼夜会你这个书生?”说着她自己忍不住笑了出声,眉梢眼角挂着幸灾乐祸,“不过你别想了,我已经把这个院子拆了。”
本来他还处在羞愧自责和恼怒中,冷不防听见蓝采和说把院子拆了,姬皦玉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他的银子不是都打水漂了!辛苦十五年的积蓄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蓝采和冷笑一声:“你那院子里埋了三具新鲜的尸体!仵作已经去过了,说是尸体被人杀死在院子里,然后被拉到厨房分尸,最后埋到那片空地。”
“不然,你以为没人住的院子里为什么石砖和墙面却整洁如新。”
姬皦玉觉得蓝采和生气了。
蓝采和的确生气了 ,虽然她也不知道原因为何,但她怒气冲冲地将地契和房契拍到桌上就说明了一切。
“这是地契和房契,我已经盖了公章,现在它们是你的了。”她将两张契约塞进姬皦玉怀里,继续说,“院子不算太大,但胜在环境清幽,位置与乌衣巷隔着一条街,安保不错!另外,院子里现在有霞梧居的几个侍女,新买的婆子还有我的两个暗卫看着,你可以把姬夫人接出去了。”
姬皦玉受宠若惊地望着她,颤抖着双手拿起契约,双眼氤氲出水汽:“我、我……你就是我的——”
不等他说出肉麻的话,蓝采和已拿出帕子糊在他脸上,语气颇为嫌弃:“你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我这是真性情,纯天然不做作!”姬皦玉捂着契约翻了个身,浑身透着一股慵懒。
徒留蓝采和定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不可置信地指着他:“你真的是姬皦玉么,怎么变化那么大!你的名士风流,你孤高自赏的情操去哪儿了?”
所谓否极泰来,姬皦玉一朝得偿所愿,宛如枯木逢春再生发芽,骨子里流淌出一股舒适慵懒的气质来。
他凝望着蓝采和,语气轻柔:“一百万两黄金 ,我这辈子都还不起了。所以我把自己抵押给你了,你可不准克扣我冷淡我啊——”
一夜之间,那个病弱矜贵的公子哥突然变的这么开放。犹如晴天霹雳一道,将蓝采和劈的外焦里嫩。她抿了抿唇,艰难道:“你好好休息。”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姬皦玉才闷闷埋进枕头里,嘟囔了一句“不懂风情”。
噩梦
因为姬皦玉的病情,出发去蝶衣城的事情被迫推迟了两日。时间紧迫,蓝采和帮着姬皦玉将他母亲安置好后,第二日就出发了。
姬皦玉窝在马车里的软榻上,时不时掀开帘子拉着骑马的蓝采和闲谈。
最开始,他在行车队伍中冷不防瞧见熟面孔,着实惊讶了一把。他定定地看着她 ,双目神采奕奕问:“你怎么来了?”
“我去蝶衣城办事。”
“哦,那阿历呢?我这几日都没看见过他。”
蓝采和冷眼看着前路:“想他了,要不我给你们办个婚礼?”
姬皦玉不禁笑了,连忙从榻上爬起说:“别醋了——我是想请他留下给母亲熬药。”
蓝采和被他堵的无话可说,黑脸了,骑着马儿飞驰而去。
时值初春,气候渐暖。蝶衣城远在东南,按理说那里的居民早已换上薄薄的春衫。故而,队伍里的人马都只带着轻便的行李赶路。
当日,队伍方驶出建邺的地界便突遇意外,一批杀手从两侧密林杀出。
一阵腥风血雨的杀戮之后,队伍幸运地只损失了几个人手,便安然度过了这条山道。然后翻越一座山丘,在一户农家院子借住一晚。
夜晚,乌沉沉如水墨描摹的鸦色天空果然飘起了雨丝。雨丝斜斜地穿入窗户的缝隙,一只手伸去,雨丝落在掌心,凉凉的。
她感受着第一场春雨的到来,另一只手悠闲地拨弄油灯的灯花。昏黄却温暖的烛光衬的她面容清丽,恍如画中美人。
然而眼底的薄凉却像两片坚硬的冷冰,折射出冷寂的光。
今天的这批杀手是谁派来的?她也不知道。只是脑子里清楚地明白,这一路南下危险重重。
所谓祸不单行,大概如此罢。当大伙整理洗漱后睡在各自房间里,突然院子大门被人“砰砰”拍响,一声盖一声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守夜的人将那人提溜进院门,然后所有的人都爬起来等候在堂屋内。那人一身湿透且沾满泥泞的酱色衣衫,红色腰带上挂着一枚令牌。蓝采和看过了令牌,掐向那人的人中穴。
人幽幽转醒,先是怔愣两秒,随后目光急切地巡视一圈,最后定在姬皦玉身上。他急切地喊道:“大人,令堂今早已老。”
她可以肯定,屋外没有打雷更没有闪电,但姬皦玉却一副被雷电劈中的枯树模样。
只见他长长的眼睫飞眨,表情难以置信,身体止不住发抖地往后踉跄几步,似质问似呢喃:“怎会?明明走之前还好好的!”
姬皦玉猛然抬头,眼神冷冽地盯着那人:“冷台,你给我说清楚!”
冷台苦笑自己为何接了这份苦差事,但也不好怪罪什么,世上大部分人遇到这回事总是难以自控情绪。他长叹一声,解释说:“走前,你不是托我照看一下令堂吗?今早我去看望令堂时,人——僵硬在床上。”
姬皦玉死死咬住唇,眼眶憋得通红。
冷台呼了口气,继续道“仵作已经查看过了,人是服药自杀的。”
一声带着不加掩饰的惊呼响起,随即是更深的沉默。
“王大人已经派侍女整理好了仪容,命我快马带你回去,好给令堂下葬。”
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野兽垂死般低低的呜咽,悲伤的情绪在众人的两只眼睛里发酵。姬皦玉竟然在激荡的情绪中晕死了过去。
也许是同样经历过亲人离世的悲痛,蓝采和向来平静的心湖泛起一圈圈涟漪,但很快又归于平静。她现在生出一丝愧疚,要是没把人接出来会不会结果不同?
她扶着姬皦玉瘫软的身体,命人带着冷台去隔壁房间换衣。
两扇大门敞开着,屋外浓稠的墨水窸窣飘进,打湿了靠近大门的地面。
“我和姬皦玉先回建邺一趟,你们从柳州取道转至蝶衣城,记住要轻装赶路,到时在蝶衣城的庄梦阁见面。”
这些人大部分是王安的人马,本来是不服蓝采和这个丫头片子的,但她一个眼神投过去他们就老实了。说实话,被她那黑幽幽的眼睛盯着,就好像被一匹孤狼盯上,谁会无缘无故和恶狼作对呢。
两方很快协商好,姓马的侍卫带头决定连夜赶路。
“嗒嗒嗒——”
夜里雨丝飞卷,湿寒浸骨。
蓝采和凉凉地垂眸,瞥了眼冷的恨不能缩进她怀里的人,又抽出手给他盖好皮质披风。
因为马儿承受的重量有限,她又不想再给马儿加重负担,只好拿出昂贵的皮质披风给姬皦玉遮风雨。
等到了建邺,这披风也就废了。蓝采和微蹙秀眉,她倒不是心疼浪费了十万两银子,只是担心姬皦玉醒来会迁怒于她。这算不算行事吃力不讨好?
紧赶慢赶,总算在第二日午时赶回了建邺。
如她所料,姬府的人根本没过来看一眼,府里的几个侍女迫于她留下的暗月卫的淫威才没至于卷铺盖跑路。
雨停了。
清醒过来后的姬皦玉请人将姬越氏火化,也不举行葬礼,直接将装着火灰的坛子埋进坟墓。
新坟建在院子的后花园,周围有点点春花在风中摇曳。清瘦的背影掩在花丛后面,他跪在坟前,烧纸敬香,神情掩不住落寞和悲伤。
见她来了,姬皦玉递给她三只香和一方白布巾,这是五服之内的直系亲属才能佩戴的葬礼用具。见她不拿,姬皦玉既不收回也不催促,仍旧伸着手保持递给她的姿势,目光深深地凝望着她。
蓝采和拧不过他,将白布扎在脑袋上,和他一起烧完了纸钱。
“对不起。”当两人并排坐在青石台阶上,蓝采和终于说出藏在心里的话。这个位置很好,正面对着花园可以望见新坟的一角。
然而,姬皦玉只是轻轻摇头:“你没有错,无需道歉。”
“可如果我没——”
“仵作仔细检查过了,母亲是自愿服药的。这与你何关,与这院子何关?”姬皦玉拉过她的手,柔声说,“即使没有你,该来的总该来,留不住的人始终会离去。”
将姬越氏下葬后,两人也来不及休息得立马出发。蓝采和本来是想走九龙湾先乘一段水路,再直下蝶衣城,因为这样最快。
而姬皦玉觉得不妥,我在明敌在暗,敌方肯定知道他们要赶路很可能铤而走险选最短的路线。
蓝采和也知道,这条路线的确有很大风险,可现在已经是万不得已了。对于蓝采和提出的担忧,姬皦玉笑着说:“我看未必,而且豆花先生也未必值这个风险。”
然后,他指着地图解释:“我们可以先到东莱镇,雇佣一支镖队前往蝶衣城,而我们则乔装改扮走海路。”
虽然这个时代海运不如内陆水运发达,但海运的质量还是可以的,唯一的问题是那天有没有出海的船只。两人争执一番,拍案决定还是走海路,正好可以避开一波接一波的刺客。
东莱镇本来是个拥有深水港湾的沿海渔村,几十年前在一位流放到此地的大官的手中洗尽铅华,使得这颗海上明珠熠熠生辉。
所幸两人运气好,在雇佣好镖队后及时赶上了最后一支南下的船队。船队要经过海云边,直下南洋,蓝采和花了大价钱让船队答应在海云边停泊一阵。
海浪呼啸的声音摩擦着耳朵,令人难受的是翻江倒海的胃部和昏沉的脑子。刚才船舶遇见了一场风暴,宛如世界末日的情景历历在目,船舶破浪而行,人在颠簸中艰难度日。
蓝采和像一只霜打的茄子,合眼奄奄地趴在床上,对面的姬皦玉也不好受,脸色苍白。
姬皦玉动了动唇,试图缓解压抑的气氛:“我给你讲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吧。”
她没有开口回应,只小幅度点了脑袋。
姬二爷当年是建邺有名的才俊三杰,美名远播。不顾老夫人命令娶了她母亲姬越氏,过了一段美好时光。但是好景不长,姬越氏某次检查出来身体中了毒,而此毒积深已经影响到腹中胎儿。老夫人要求将孩子打下来,但姬二爷和夫人拒绝了。于是冒着艰难险阻,姬皦玉出生了,只是和她母亲一样在解完毒后身体变得很差。
在他四岁那年不料姬二爷远死客乡,本来不喜他母亲的老夫人认为姬越氏克死了姬二爷,于是更加针对姬越氏。
某次抓到姬越氏“偷情”,老夫人大怒要将姬越氏沉塘,姬皦玉苦苦哀求,老夫人仍旧不肯松口,最后还是越氏的亲戚拿着姬越氏被诬陷的证据救出了人。
人们常说,女人嫁夫从夫,姬越氏嫁给了姬二爷那便是姬氏宗祠里的人,没多久姬府派人接回了姬越氏。只是趁人没注意的时候给姬越氏下了毒,在姬越氏眼瞎后才发现中了毒,但此时她的身体已经虚弱到解毒也会取走性命。
姬皦玉自顾自地说着,放在腿上的双手紧捏成拳:“我曾发誓,有朝一日衣锦还乡,定将母亲从那牢笼里救出来。却不曾想——”
余音未尽,心已明了。但蓝采和实在没有精力去安慰他,她感觉整个人像浸泡在冷水里但身体却像火炉子 ,无数道黑压压的影子围涌而上又急急退走,耳边是嗡嗡的声响。
她觉察到,这很不正常。就连沉浸在母亲去世的悲伤中的姬皦玉也发现了。姬皦玉急切地凑到她身边,伸手探她的额头:“怎么了?好烫!”
说完,他轻声安抚了蓝采和,随即匆匆夺门而出。
可能烧糊涂了,她觉得有些好笑,别人发烧是神志不清但她却是愈发清醒和兴奋。
故人来
在海上漂的几日里,蓝采和的病情很不稳定,姬皦玉忍着晕船的不舒服每日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一方凉凉的帕子贴上额头,蓝采和转动眼珠去瞄他,目光落在他生出一茬胡须的下巴上。
姬皦玉闲坐在她床边,无聊地扣着手指。不过三五日的功夫,一介美男子竟沦落成一个衣裳凌乱面容憔悴的颓废大叔,蓝采和忍不住“噗嗤”笑了。
“别是烧傻了?”听到笑声,姬皦玉扭头睨了她一眼,随即伸手探向她额头,忍不住呢喃。
对此,她只能表示无视之。
也许是一个人太过寂寞,姬皦玉总是在她耳边絮叨,从他拿东西时不小心割破了手指,到船员捕捞了一批海鱼这些事,他事无巨细地讲给“昏迷中”的她听。
蓝采和的身体机制陷入昏迷,但她的神志却是清醒的,听着耳边蚊声细语默默挨过了生病。
依照约定,船队停泊在海运边,姬皦玉请了婆子将蓝采和搬下船,又寻了一处本地人住的小院子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