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们悲叹人生之渺小或是世事无常,她只在心里嗤之以鼻,像他们这般渺小的凡人还不是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与其天天伤春悲秋、感时叹命,倒不如活在当下,“尽人事,听天命”。
可幸的是,还有个人和她一样像个异类,默默地坐在一边吃着糕点喝茶。瞧见蓝采和投来的眼神,鱼机脸一热松开了手里的糕点,不好意思地无声解释:“我对庄周不感兴趣。”
蓝采和眼睛一亮,也说起唇语:“我也是。”
鱼机感到一丝意外,嘴角不自觉挂起笑容,随即伸手指向茶楼对面,并且示意蓝采和看过去。
她依言顺着鱼机指的方向看去,见一个商铺子前立着两女一男。观其动作表情应该是两个女人在为什么事情争吵,那个男人拉着一个女人的衣袖劝架,结果被女人揪着耳朵骂了几句。男人不但没有生气,反倒一脸笑呵呵的哄着女人。
鱼机忽然开口:“我最羡慕这样简单朴实的生活。如果还能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田就更好了。”
“听起来不错!我父亲和你很像,他以前在自家后院开辟了一块菜地,每天都去那儿逛两圈。没有农活做的时候,他就坐在菜地旁边的大石头上吹笛子。”蓝采和点点头,神色有些怀念。
鱼机的黑眸熠熠,问:“那你呢?”
“我、我对种田不感兴趣,更喜欢别人给我种田。”
“哈——”鱼机忍不住笑了,“好你个土财主!”
听到这个称呼,她忍俊不禁地摇摇头:“继承祖业而已。嗯,如果你有一笔巨款,你会干什么?”
话说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与姬皦玉说话时的复杂愧疚不同,和鱼机闲谈很投缘,就像真正的朋友一般。
两人聊的欢快之际,忽的胳膊被人扯了扯,转头便对上姬皦玉三分探究七分不满的神情。对上这般眼神,蓝采和莫名心虚,真是奇怪——
“你们在聊什么?”姬皦玉狐疑地问。
“随便聊聊——”两道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又一瞬间凝滞。
姬皦玉的脸色有点不满,眉梢挑起瞪了她一眼。
突然楼下发生一阵骚动,蓝采和探头望向窗外,只见一个身披盔甲的士兵快马奔入内城。
紧接着铜锣密密麻麻地自四面八方敲响,一阵阵沉重而整齐划一的铁蹄声“咚咚”逼入城池,行人商贩匆匆躲入家中,家家户户紧闭门窗。
原本热闹的街道在短短的半刻钟内清空,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像是被人恶作剧地涂抹了一层灰色的阴影,整条街道无端显得颓败荒废。
马蹄扬起的粉尘中,一杆旌旗被风吹的猎猎,旗帜上的孔雀标志十分打眼。
“来的是云南王的军队。”蓝采和凭借着极佳的观望位置和敏锐的眼力,最先看清对方的来路。
“云南王怎么突然出兵?”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打的措手不及,心跳如擂地看着黑压压的军队侵入蝶衣城。
“看样子淮南王造反了。”
“恐怕建邺那边还不知情,我们得立马赶回去!”
“可是现在走的了吗?”一旁沉默的鱼机开口了,“对方来势汹汹,恐怕整座城池已经被包围了。”
众人沉默一瞬,再度坐下来分析现在的情况。淮南王突然出兵蝶衣城,估计打的是强迫蝶衣城合作的主意,而现在的情形,蝶衣城城主十有八九必须答应合作……总之,现在的情形对他们十分不利。
果然,众人商谈不到一刻钟,茶楼里突然闯入一批拿着武器的士兵。楼下,掌柜的哀求声和噼里啪啦地搜查声依稀传入耳中,蓝采和推开窗迅速扫视了空荡荡的长街。
“走!去西街的棺材铺。”她低声道了句,率先拉过姬皦玉翻出窗子 ,几个呼吸消失在屋宇间。
搜查的人暴力踹开这间包厢,只瞧见一个敞开的窗子孤零零地往屋内灌风。
回程
西街也有搜查小队,一群十来个持□□的护卫军如一阵狂啸的劲风穿巷而过。蓝采和仗着极好的轻功在搜查小队的眼皮子底下钻进了棺材铺。
缩在柜台后面的棺材铺老板发现蓝采和一行人进来,急忙窜出将大门从内合上,然后一拂额上冷汗,朝蓝采和拱手道:“大老板,搜查的人已经来过一趟了。”
“嗯。老王,从蝴蝶园的后山能不能出城?”蓝采和略一颔首,顺手松开了姬皦玉。
可能因为在空中飞来飞去,心跳加速,姬皦玉现在还脸色绯红,靠着旁边的棺材呼呼喘气。余下的三人正在仔细地打量棺材铺,未了鱼机摸着还未上漆的棺材感叹了句:“这棺材质量不错啊!”
老王似乎对鱼机的夸赞很是满意,朝他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他虽然长的圆润了点,但眼神坚毅而精明,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蝴蝶园后山连着一条山脉,山脉直通湖州剑湖县,理论上是可以的,但山中地势险恶虎狼凶猛,还需准备一些东西。”老王说完跑去后院,回来时带着一堆救急的野外用具,比如金疮药、雄黄粉和火折子之类。
突然,棺材铺外面响起几声粗喝和暴力的开门声,看来新一波搜查开始了。
来不及说什么,几人从老王那里拿了一些干粮后,便带着有用的野外用具从棺材铺的暗道里逃走。
暗道的出口连着蝴蝶园的几口大清泉,而蝴蝶园作为当地有名的赏景佳地,看守的程度非常严格,平常也只有达官贵族才能进入园中一赏蝶景。当下全城封禁,倒是便宜了几人。
蓝采和依据稀薄的记忆东绕西绕,完美地避开了留守园中的侍卫,径直带着姬皦玉几人来到后山。
谢道流和鱼机像两道流光一闪而逝,悄无声息地解决了看守后山的十个侍卫,一转头却见蓝采和并不进后山而是往东边走。
“这是何意?”谢道流狐疑开口。
蓝采和闻言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们:“我想,我们可以分开走?”
“哦——除了后山还有一条路?不知蓝姑娘突然要求分开走是为何意?”谢道流慢慢地将长剑插入剑鞘,语调冷冷。
而蓝采和的回答简单多了。她抿唇说:“不确定。”
至于指的是哪个不确定,这就没人知道了。
蓝采和与谢道流无声对峙着。眼见再拖下去情况会更糟糕,谢运只好站出来搅稀泥:“都别争了,大家一起走后山那条路。”
话音刚落,她毫不犹豫地出声拒绝:“不行,抛开安全因素,时间上也来不及。算了,跟我来罢。”
“这真的是一条路?”谢运在第几十次被刮到脸颊后,忍不住出声问。
但没人理会他的抱怨,蓝采和在最前面开路,姬皦玉跟在她身后正自顾不暇地喘气,谢运身后的两人也一言不发地想着事情。
谢运扫了眼几人,觉得自己被冷落了,不由忧郁地望向四周山林,想从这美如画卷的山水中获得一丝安抚。然而,一队身着便服的人突兀地闯进视野。
他捂嘴低声喊道:“有人!”
“糟了,他们手里拿着大刀,恐怕是追兵!”蓝采和三人练过武眼力好,再加上位置优势一下子便看清了鬼鬼祟祟入山的队伍。
幸好,有繁茂的枝叶遮挡,那群人暂且没有发现他们的位置,但一路走过来的痕迹却怎么也抹除不了。
眼见山下的队伍已经发现了端倪,蓝采和当即立断:“跟我来。”
可没走几步,身后响起重物倒地的动静,她回头一瞧原来是姬皦玉受不住晕倒了。
走在后面的鱼机瞥见晕死过去的男子,忍不住心中冷嗤一声,真弱!想着目光又挪到蓝采和身上 ,见她俯身要将人抱起,连忙出声:“我来吧,你带路方便点。”
见此一幕,谢运眼珠一动转向冷面谢道流,眼神央求,结果却直接被无视。他愤怒道:“表哥,你是我亲表哥吗?”
“如果你真的那么废物,我宁可不是你的表哥。”谢道流瞟了眼趴在鱼机背后的人,温和俊朗的面容显得不近人情,转身对鱼机低声道:“表弟,你也是,别忘了他们的来意。”
蓝采和带着人来到山的背面,山下是一条宽阔的大河,奔腾的河水滚滚东流。不远处有三艘中型运货船只不断靠近,蓝采和低喝声“下去”,随即运起轻功几个纵跃飞下山坡。
等船只还在上游时,她掏出布包里的机关弩朝船的桅杆“咻”地射出一箭。
船甲板上的船员听见破空声连忙叫来船长,等船长一出来,蓝采和便快步走出大树后面,朝船上的人挥舞手臂,比划暗号。
好在船长眼力可以 ,认出这是自家大老板交代的暗号,于是恭谨地将一行人请上船。
蓝采和叫人给姬皦玉灌了一些淡盐水后,又找船长要了一只小船,然后带着姬皦玉几人走纵横的水路。
云南王挑起的战火还未烧到辛县,但南边来的难民成群结伴地往北奔波,如今正大批聚集在辛县附近。时值春夏,难民迫于逃亡,聚集在一堆很可能引发瘟疫等恶疾。
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蓝采和几人一路尽量避开流民的路线,经常走人迹少的山路水路。
在路上,大家同吃同住,一同对付贼匪和山中野兽,友情直线攀升。就连面上最冷漠的谢道流都待人温和了几分,虽然他还是瞧不起姬皦玉这个病秧子。
夜晚,篝火燃烧。
几人分食了烤兔子后,便围着火堆休养生息。天气渐热,野外蛇虫逐渐增多,包裹里的雄黄粉便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连着数日奔波,姬皦玉的身体一直处于紧绷且疲惫的状态,屁股一沾地便困意上涌。因此等他转醒,已经错过了吃饭的时间。
正当他垂首抚着饿的咕噜响的肚子时,旁侧伸过来一只手,手掌很小却布满粗茧,这是一只常年握着兵器的手。然而现在手掌掌心却放着几枚刚从火堆里扒出来的鸟蛋,他心口一动,觉察到喉咙有些发涩。他想,自母亲离世后,这世上还是有人念着他的。
天亮的很快。在他继续睡下后不过两个时辰,天边朦胧的光辉从树桠枝叶间隙洒落。
将已经快要燃尽的火堆扑灭后,几人简略地梳理一番再度出发。接下来的路不好走,到处是悬崖峭壁或是深沟猛水,于是几人商量后决定先走官道。
一轮红日升出晨露曦曦的树林,缓慢如行尸走肉般的难民结伴行走在这条崖壁上的萧索的官道上。
这真是出乎意料,他们没成想竟然遇见了一批北上的流民。那一双双充满绝望的空洞眼睛,连成一片荒芜的废土上的饿狼,自四面八方将几人包围。
蓝采和抿紧唇,目光在不顾一切宛如疯魔般围逼上前的难民身上巡视一圈,果断开口:“把包裹丢远点!”
于是一大部分人去争抢包裹和包裹里的几个冷硬馒头,而少部分的人依旧贪婪地凑上前,虎视眈眈地盯着几人身上看起来就华贵的料子。
“咻——”一条长鞭破空而出,在一个为首的衣衫褴褛但眼神凶恶的难民上留下一条血痕。那人“啊——”地惨叫了声,翻倒在地,溅起一片飞扬的灰尘和泥屑。
鞭子虎虎生威,在将三四个黑面大个头的难民鞭打了一顿后彻底镇住了所有的流民。那一双双干涩如枯井的眼睛满含恐惧地觑着她,身体瑟瑟发抖。
蓝采和将鞭子上的血抖去,缓步走回站在原地等他的几人。姬皦玉不知什么时候将头扭到一边,怕看见满地的鲜血还是她鞭挞人时凉薄如冰的眼神?
谢运垂头挠搔着后背,谢道流平静地看向她,鱼机面色怔愣眼底滑过一抹复杂,努力地扬起嘴角,似开玩笑道:“你下手也太狠了些。”
怎么叫狠了些?分明她将那几个欺善怕恶的难民打的遍体鳞伤 ,在这个时节伤口一发炎人也就跟着去了。蛇蝎心肠也不过如此,她心底冷笑一声。
目睹过那一幕的流民害怕她,和她一起共经磨难和追杀的“好友”用异样的眸光看待她,心口说不上痛只是一阵一阵的闷。
蓝采和看了姬皦玉很久,他躲闪的目光在阳光下宛如一根根泛白的银针,每看一眼心口一痛。她恍然大悟这才是现实,先前种种的温暖不过是一夜好梦。梦醒来,这个灰色的世界才是真实。
因为蓝采和之前残暴的行径,剩下的流民没人再敢凑上来招惹他们,队伍到时安静许多。但这一份安静水面之下的暗潮涌动,只有身处其中才知晓。
蓝采和依旧如往常一样走进了附近的林子,不知多久,直到走近一棵古木。
一道暗影落下,正是多日未见的阿历。
他将一封信交到她手中。
云南王纠结陇西王叛变,一共四十万人马浩浩荡荡地逼近建邺,这还不算中途倒戈叛敌的地方府军。陈朝战乱的消息迅速传入胡族人耳中,胡族大汗已发兵攻打边境各城。
前些日子,在陈朝国主的再三催促下,大伯父已率兵和胡族军队正面交锋,如今下落不明。而她的舅舅早已死在那场夺权之争中,幸存儿三叔父还在重伤在床 。
胡族另一支军队趁机偷袭逍遥城,现在蓝桂平和杨将军率领城中将领正苦苦支撑着。逍遥城已经乱了。
密信信纸被她的手劲揉烂,蓝采和突然后悔了。
“其余旧部呢?”
“除了西北一支被胡族军队阻拦住,另外两支正待军令。”
“好,让另外两支准备轻骑救援。”蓝采和将暗月令的阴面交给阿历。
如今除了她和她的暗月卫心腹,谁也不知道暗月令才是逍遥城真正的兵符,而没有暗月令的城主只能调动表面上的护卫军。
在付出惨痛的代价后,一切终于回到了正轨。
手指抚摸暗月令阳面的暗纹,一双幽深不见底的黑眸折射出令人骨脊生寒的冷光。
歧路
“啊——”
蓝采和返身回去的路上,陡然听见一道尖利刺耳的惨叫。循着声音望去,一个满身脏污的汉子正在欺侮一个女孩。
再过不远处,就是官道了。这么细小如猫儿哭泣的惨叫没能吸引来人,也是可怜。
蓝采和顺手将大汉点了穴道,将女孩提溜出来,给她整理好凌乱的衣裳。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流着眼泪,默默地跟随她远去。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蓝采和没理,继续走她的路期间还故意往山林深处走,然而女孩仍旧跟着她像一条小尾巴。
蓝采和转身抱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女孩:“你知道我吗?”
女孩的瞳孔里明显带着一丝恐惧,但还是点了点脑袋,说:“你用鞭子打了几个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