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画跟着她,但到了禅房外,谢琼乐便叮嘱她,她有话要与住持单独谈,让她在外候着,并且别让人打扰。
“是,公主。”
谢琼乐推开禅房的门,禅房设施简单,住持站在那里,面上宁静没有任何急躁的情绪。
“见过公主。”住持浅笑着弯腰与她见礼。
他的手上缠着檀木珠串成的佛珠,比普通僧人外多披了一件袈裟。
谢琼乐将那几本佛经双手奉上,住持接过佛经并未打开,只是捧在手中。
太后让她亲手将佛经交与住持,可这位住持却丝毫没有有话要与她说的样子。
住持对上她茫然若迷的神色,轻笑了一声:“公主,可是太后娘娘让您来寻贫道。”
谢琼乐点了点头。
“有缘人自会相见,想必公主与季家往来甚深。”
这京城里的季家,唯有忠孝侯府最为显赫,住持口中的季家显然就是忠孝侯府。
谢琼乐更加茫然不解,接下来要说的话与季家有何干系。
她手上没用东西,只是抓着自己身上的裙摆,神色不解地听住持继续讲下去。
“太后娘娘要公主来见贫道,是要贫道拜托公主一件事。”
太后娘娘若是有事要吩咐她大可直接召她到祥安殿一见,这七拐八拐地还得绕个圈子。
“太后娘娘要公主保住衡王殿下。”
“衡王?”谢琼乐未曾料到会在这里听到衡王谢潜延的名字。
“我如何保得住衡王?再说,衡王做了什么需要人来保住他?”
她不过区区一个公主,一个小女子,如何保得住一个候王。若是衡王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那也该是他的母后,太后娘娘亲自出手护住他。
谢封仁如此孝顺德祥太后,又是兄友弟恭的皇帝,不会对衡王赶尽杀绝。
这又该从何说起。
住持微微点头,将佛经放在一边的略有年头的木头桌上,转着手里的佛珠娓娓道来:“衡王殿下并未做伤天害理之事,只是负了一个人。”
负了一个人?
据她的了解,这位衡王至今未成亲,没有妻妾,没有子嗣,负了一人,又是何人?
谢琼乐脑子里疑窦横生,百思不得其解。
住持似乎是读懂了她的想法,为她解释:“当年衡王与季府家的小姐私定终身,陛下却为季家小姐指定了婚事,因而阴差阳错嫁给了李府家的少爷。”
季名姝与衡王谢潜延。
谢琼乐瞪大了双目,不敢置信地凝视着云淡风轻的住持。
“忠孝侯痛失爱女,对衡王殿下积怨颇深。季府小姐殒命是为难产,而季府小姐,在成亲之前就早就不是完璧之身了。”
住持的话语委婉,可谢琼乐还是听出了言下之意。
他的意思是,季成安,是季名姝与衡王的孩子。
谢琼乐被惊讶得说不出话,若是如此,她与季成安岂不是成了堂兄妹?
有情人终成兄妹。
“你确定,季成安是衡王的骨肉。”谢琼乐颤抖着唇才把这句话说出口。
“贫道并不知道季公子的身世,只是太后恐忠孝侯会对衡王殿下下手,故而委托贫僧将此事转达于来寻贫僧之人。”
忠孝侯要找衡王索命早该动手了,又怎么会拖到现在?
太后娘娘莫不是多虑了。
“那我又能做些什么呢?”谢琼乐喉咙干涩,惊讶这桩秘事在京城一点风声也没有。
“衡王殿下若是不对季公子的身份起疑,忠孝侯不会动手。”
一旦衡王对季成安的身份产生怀疑,那么京城就会满城风雨地传出季名姝贞洁不保,婚前浪|荡的言论,于季名姝是羞辱,于季成安也是。
忠孝侯为了护住女儿唯一的骨肉,维护他的前程名声,只会暗自对衡王痛下杀手。
而要牵制忠孝侯,必须牵制他唯一的软肋——季成安。
放眼如今的京城,谢琼乐对季成安的影响最深。
太后娘娘要她利用季成安,保住她的另一个孩子。
这就是笃信佛道的太后娘娘对她的器重与疼爱,谢琼乐自嘲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剧透:古代同姓不婚。
第44章 第四十四话
人们讨厌走在泥泞的土地上,那些淤泥沾黏在鞋上,就连清洗都要格外用心。
季成安略烦躁地捻了捻玉佩下的穗子,冷脸地直视着那个狗皮膏药般的男人。
李晔迁延观望,不安的手指微曲着搭在双腿上,桌边摆着的茶盏里泡的是白毫银针,坐着的椅子是纹理层层叠叠质地较硬的榉木椅,铺着一层柔软的软垫,坐久了也不觉得硌。
季名姝逝世后,他未再进过忠孝侯府的大门,对于这里的一应摆设及熟悉又陌生。
忠孝侯轸念亡女,忠孝侯的陈设一如从前不曾变过,只是这十多年损坏的物件也不少,有些又难以寻到相同的,便替换了类似的。
李晔数十年不曾入忠孝侯府,对季成安自然亦是多年不曾关照。
无事不登三宝殿,李晔如今才来寻季成安,季成安对他也是爱答不理。
季成安松开拈着的穗子,端起一旁的茶盏,掀盖浅尝了一口,茶香味浓,口感醇厚,推入舌尖后微苦,喉间回甘。
他不动声色地视线掠过惴惴不安的李晔,等着他先开口。
李晔舔了舔口干舌燥的唇舌,见季成安端起了茶盏,他才颤抖着手去端着茶盏险些又要摔了茶盖,小眼神偷瞄了一眼不动如山的季成安,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
这样好的茶水给李晔喝还真是浪费,他压根就没心思去品尝这茶香与茶味,更不会回味其回甘的清甜。
“成安。”
季成安听见他故作深情地喊他的名字,胃里直犯恶心,呷了口茶把这种不适强压了下去。
季成安落叶般轻飏的眼色让李晔为接下来要说的话觉得屈辱,他是他的父亲,哪有父亲求儿子办事的道理。
李晔硬声地放下茶盏:“我遇上了麻烦事,你出面替我解决了。”
“呵。”季成安冷笑了一声,似乎对他的态度很是不满。
“求人就该要有求人的样子。”
季成安单挑着一边的眉,高高在上的姿态是一点儿都没有将李晔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老子是你父亲。”李晔全然没有委身求人的低声下气,仿佛季成安天经地义地该帮他处理烂摊子。
“哦?我怎么不知道我有个父亲?”
李晔拍着桌子站起身,怒目圆睁地凝视着他时,季成安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稳稳地坐在榉木椅上。
“你!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白眼狼。”李晔气急,下意识就像抓起身边的杯盏朝他丢去。
“记住,我姓季,不姓李。”
季成安寒冽如刀的眼神射向下一秒就要抓起茶盏的男人,把李晔吓得一个哆嗦。
“你有什么脸面来忠孝侯府闹事?”季成安字字轻慢,可就是字里行间都透出一股威胁,让李晔不得不重新反思自己的态度。
“可别忘了,季家与李家,如今一丝瓜葛也没有。”
“若是有,也该是再踩上一脚的仇怨,而不是雪中送炭的恩情。”
季成安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光禄丞,品阶比他还要高上不少。
最重要的是,他将不止步于此,不仅受当今陛下的青眼,他与皇太子谢安的关系满城皆知,他日谢安登基,他就是皇帝近臣,位极人臣。
更何况他还是忠孝侯唯一的外孙,又与琼乐公主关系匪浅。
现在的季成安,不是他能够随意使唤的。
他的这个生父头衔,他也大可完全不放在眼中。
李晔慌了神,他脚下站着的地盘是忠孝侯府,不是他可以呼风唤雨的李府。
他软了身子,双膝跪地,膝行了两步,神色哀切:“成安,刚刚是我冲动了,你一定要帮帮我,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生父啊。”
李晔伸手就要拽他的下袍,季成安起身,让他定住了动作,可脸上还是一副哀哀戚戚的神情。
吃软怕硬的家伙。
季成安跨步绕开跪着的李晔,走向后厅,只漠然地丢下一句话:“你的事,我管不了。”
季成安没必要为了一个不值得费心思的薄情寡义之人惹得一身骚。
“季成安,你就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养不养的熟,那还不得先养养看吗?
季成安吩咐了看院的护卫,若是李晔继续惹是生非不愿自己离开,就架着他把他丢出忠孝侯府。
“向姨。”
季成安唤作向姨的人是他的乳母,也就是季名姝生前身边的侍女。
季成安并非石心木肠,他知恩图报,将从小就照顾他的向姨一家都安置在忠孝侯府,吃穿不愁,生活清闲。
“李晔来了?”
向姨在后厅就听到了前厅里的声嘶力竭的辱骂声,寻上忠孝侯府的泼皮无赖,也就只能是那个狗彘不食,品行不端的李晔了。
季成安揽着向姨的身子,将她面向前厅的身子转着朝后院的方向走。
“向姨不必费心,我自有法子打发他走。”
向姨疼惜的目光落在季成安的眼里,只怕她是又想起了季名姝,又心疼他从小无父无母,父亲尚在人世却形同摆设。
“你打小就有主意。”
向姨拍了拍他揽着她双肩的手背,抓着他的手与他面对面:“别委屈了自己。”
向姨待他就如同自己的孩子,季成安也将她看做半个母亲看待。
季成安的心里一片柔软,像个开朗的少年郎与她撒娇:“我想念向姨做的小馄饨了,向姨给我做一碗吧。”
向姨眼角的皱纹笑成了褶子:“好,你想吃就和向姨说,向姨给你做。”
季成安温柔地凝视着向姨离开的背影,逐渐将嘴角的弧度平成一条直线。
恶有恶报,多行不义必自毙。
因果轮回,李晔要为自己做下的行为付出代价。
李晔被侍卫丢出忠孝侯府,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尘,凶狠的目光紧盯着那块忠孝侯府的牌匾。
他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蝼蚁无法撼动大树,他对忠孝侯府,对季成安,都无计可施。
他灰扑扑地夹着尾巴离去,他必须想方设法地解决眼前的困境。
前段时间中州久未降雨闹旱灾,朝廷拨款运粮前去接济灾荒的百姓,中途物资被截,致使百姓饥荒数百人死亡。
消息传至皇帝耳中,谢封仁恚怒,下令严查贪官污吏,从京城到偏远小城,任命廷尉少府一同监察。
李晔的芝麻官就花了李家大半家产,李晔心有不甘。
纵使他的官职在遍地都是达官贵族的京城只是一员无足轻重的小官,但人心贪欲念起,贪婪与欲望的手就会伸向京城之外。
谢封仁下旨严查贪官污吏,李晔惶恐不安,只得来寻求季成安的帮助。若是他愿意,只需要与皇太子说一声,就能保住他的性命与官职。
可要一个与他情感淡薄的儿子出手相助,在他的坦荡大道上留下一个污点,季成安不会那么傻。
谢琼乐飘飘然地虚浮着脚步从重灵寺的禅房内走出,脑子像是被重锤砸过般地混乱。
季成安是衡王谢潜延的孩子……
谢琼乐踩在云端上虚无的感觉,源于她本身并不是谢琼乐。
若住持所说的属实,季成安与谢琼乐就会变成堂兄妹的关系。那么季成安与她之间这段时间暧昧的感情算什么呢?
是爱情,还是根源于血缘的亲近。
她不是琼乐公主谢琼乐,可她如今的身子是原身的。
谢琼乐想要笑出声,又笑不出口,扯着嘴角可笑极了。
“公主,住持与您说些什么了?”
谢琼乐的脸色算不上好,雪肤上更透着一层苍白。
谢琼乐没有心情转换表情去敷衍秋画:“不过是一些处世之道罢了。”
秋画直觉不会那么简单,可是谢琼乐闭口不谈,她也不会多问。
“公主还要回去寻季大人吗?”
她方才是与季大人一齐来寻她的,那时候的谢琼乐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或许,公主去见见季大人,心情就会好起来。
谢琼乐没有把握自己在知道这种秘闻的情况下在洞察秋毫的季成安面前伪装得若无其事。
“不,我们回庙堂。”谢琼乐迈开步子,步伐越走越急,仿佛是为了甩脱身后的什么东西。
沐月宫内。
流云与夕窈不知是从何处寻来了一个燕子形状的纸鸢,兴高采烈地拿着那纸鸢就进了内殿。
“公主,今日天气暖和了许多,我们去御花园放纸鸢吧。”
谢琼乐倚靠着软枕,透过窗户往外瞧,听到叽叽喳喳活力满满的两小姑娘的声音,才轻瞥了一眼她们手里的纸鸢。
竹子编成的支架,上面纸糊的形状被用彩墨绘成了鲜艳的颜色,细致又好看。
“你们从哪寻来这么好看的纸鸢的?”
流云怔愣了一秒,正支支吾吾地要说话,夕窈立刻就自然地接过话茬:“是从库房里翻出来的,春日最适合放纸鸢了,公主就出去走走吧。”
谢琼乐从重灵寺回来就窝在沐月宫数日,她有心事时就喜欢望着窗户发个呆。
她毕竟不是真的十四五岁的小孩子,开心就笑,难过就哭,情绪跟面谱似的明晃晃地摆在脸上。
住持简短的几句话却蕴含着很大的信息量,谢琼乐一时还没有消化好这些信息。
多思无益,谢琼乐懒散地从坐塌上支起身子,视线落在了桌上摆着的那盆水仙,于是改变了主意唤她们为她更衣。
“那便更衣出去看看吧。”
积雪消融融入土地循茎叶而上,御花园内生出新芽,春日里也开了不少花。
□□色的杏花俏丽枝头,粉嫩的桃花攀枝盛开,夕窈和流云年幼玩心大,那些花儿草儿入不了她们的眼,拽着纸鸢在御花园内跑着。
“你们小心些。”秋画就像是她们的姐姐,朝着她们喊话。
御花园内铺的是石子路,一不小心极有可能会摔跤。
谢琼乐的视线被停在花朵上的一只蝴蝶吸引着,扇动着明媚的蓝色翅膀,不一会儿又飞走了。
“公主看蝴蝶也看得这么认真。”
季成安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而她的身后除了季成安,秋画与那两个闹腾的小姑娘早就不见了踪影。
季成安巧合地穿了一件与蝴蝶相似的蓝色深衣,谢琼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夕窈与流云让她出来放纸鸢分明就不是她们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