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奚妩感觉到身上裹了一件外袍,她身体里的寒意似乎也在渐渐散去,刚刚又冷又疼仿佛是幻觉。
奚妩缓慢坐起来,低着头正不知该说些什么。
毕竟是第二次逃跑失败了,她也真是运气差,次次都能出意外。
苏忆看她垂着脑袋,冷笑一声:“在想什么,是不是想着怎么哄我?”
哄得他再相信她,再给她第三次逃跑的机会。
“可惜你没机会了。”
银针一闪,奚妩觉得颈后一疼,她瞬间昏睡过去。
第29章
烟尘飞起, 车轮滚动的轱辘声渐渐在耳边变得清晰。
奚妩慢慢清醒过来,她一睁眼就看见苏忆的脸,她仰躺在他怀中, 苏忆正垂眸看着她,见她醒过来,淡声道:“醒了。”
“嗯。”
奚妩想要坐起来, 手腕一动, 她听见铃铛碰撞的叮铃声, 她抬起自己的左手,手腕上戴着银色的手梏,那手梏上缀着一枚铃铛,她一有动作, 铃铛跟着叮铃作响。
那手梏连接着银链, 奚妩一点点拽出来,最后将苏忆的右手拽了起来。
她看见苏忆右手腕上与她腕上如出一辙的手梏, 一时间陷入沉默中。
她默默坐起来, 拨了拨那铃铛, 声音平静:“打算一直这么锁着我?”
苏忆一直静静看着她动作,他以为会在奚妩脸上看到憎恶愤恨的表情, 但小公主出奇的平静, 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苏忆扯着银链, 缩短和她之间的距离, 握住她的手腕, 他摩挲着她无名指上的红玉对戒, 开口:“这样, 你就逃不掉了。”
他抬头看向奚妩, 眼中情绪复杂难辨, 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我以为你不会逃,但你其实一直在温声软语地麻痹我,甚至连那只胖猫都能丢下。”
她在面饼铺子里说了那么多,无非是怕他牵连那只胖猫,临走前,她最关心的还是那只猫,甚至为那只猫选择好下一个主人。
唯独不曾想过他半分。
“雪花呢?”奚妩环视一圈,雪花不在这里。
“你不是不要它了吗?”苏忆低声道,“既然选择抛弃,又何必管它如今在何处?”
少年这话不像是在说猫。
奚妩知道暂时问不出什么,她冷静看向苏忆,声音淡然:“你说我在麻痹你,那你呢,你何曾对我说过真话?从奚山初遇,你就在撒谎,你让我如何相信一个满口谎言的人?”
“不对,应该说,我要如何相信一个与我隔着身世之仇的皇子。”
事到如今,再多的装傻也无用。
苏忆目光微动,他沉默看着小公主,没有回答她的话。
奚妩轻笑一声,眼底带着讽刺,她扬了扬右手上的青珠手镯:“这上面有奇怪的香味,你是通过这个找到我的吧。从一开始,你就是故意带伤接近我,说什么定情之物,不过是用来绑住我的锁链罢了。”
其实有些事情很容易想清楚,只是先前奚妩不想捅破那层纸,但如今逃跑失败,再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
她先前也不是没想过这手镯会有问题,但她还是想要赌一次,不过运气不好赌输了。
“你是如何查到我在奚山?毕竟盛京城的人都以为我死了,我以为这件事足够隐蔽。”
毕竟……
“是他帮你离开的。”苏忆淡淡接过她的话,他神情冷漠,仿佛提及的不是仁安帝,不是他的父皇,而是一个陌生人。
“他做的很隐蔽,我也以为你死了,直到发现他曾派人偷偷前往越县,我才发现端倪。”
“差一点,他就骗过我了。”
苏忆眼中闪过寒意,因为那个人的欺骗,他差一点真的错过。
奚妩感觉到苏忆话中的冷淡,她无意猜测这父子俩感情如何,苏忆能猜到实情她也不意外——她毕竟曾是公主,想要悄无声息离开盛京,没有仁安帝的帮忙,绝非易事。
她今日只是想将所有事情问个明白。
“你在这手镯上动了什么手脚?昨夜为何会寻到我?”
青珠上浅淡的香味在车内逸散,苏忆轻声答:“这些青珠用异香浸染过,无论人在何处,寻香蜂都能找到此人。”
“原来如此。”奚妩低声道。
她看见苏忆握住她的手,用力将他的手挣开,眉目冷淡:“不必再装无辜,你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不是吗?或者我们再往前推一推,十二岁那年初见,我为何会从假山上摔落?你又为何能恰巧出现?”
“苏忆,你当真以为我是傻子,看不清这一切吗?”奚妩眼中染着讽刺,她直视着苏忆,一字一句道,“因为我占了你的身份,占了你的荣华富贵,害你受了许多年的苦,所以你才想方设法来报复我是吗?”
奚妩本不想说多,但她越说越生气,先前的平静像是被撕开一样,她心中的委屈和质问一句句冒出来。
“你既然想报复我,何必拐弯抹角?想杀就杀,想折磨就折磨。总之我运气不好,偏生被他们选中,送入宫中顶替你的身份。”
“我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如今也无法决定自己的归处,也请殿下不要钝刀子割肉,要做什么就痛快些,我受着便是。”
奚妩说到最后眼眶泛红,她撇开目光不看苏忆,连眼角什么时候滑过泪珠都不知道。
她忍了多日,忍着那些委屈与愤懑,忍着那些不甘,今时今日总算忍不住了。
苏忆沉默着,他其实一开始是生气的,生气自己在小公主心中,或许连那只胖猫都比不上。
那日游湖,她说她不会凫水,是早就存了离开的心思。
她那么早开始服软,为的只是逃跑。
但如今看着小公主满脸委屈,她眼泪一颗一颗地掉,就是不肯在他面前服软,他忽然不知该怎么生气。
“对不起,”苏忆道歉,他擦去小公主眼角的泪,“先前是我骗你,你想出气,做什么都可以。”
“是吗?那你解开这手镯和手梏。”
苏忆抿唇,奚妩看他一眼,就知他不愿。
她冷笑一声:“苏忆,你这般绑着我也无用,我总会再找机会跑的,只要我不是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总有一天我会离开,有本事你就绑我一辈子。”
等入了盛京城,她看他如何日日带着这手梏。
奚妩说完,苏忆眼中涌入暗色,他静静看着小公主,伸手触碰她白皙的脖颈,指腹下脉搏跳动。
奚妩感觉到苏忆情绪有些低压,她不服输地看着他:“怎么,想杀我吗?”
苏忆摇摇头,他轻缓一笑:“别怕,我不会折磨你,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你,我只是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留在你身边做什么,做你精心豢养的笼中雀吗?”奚妩反唇相讥。
苏忆还是摇头,他目光染上丝丝柔情,他靠近她,在她耳畔轻而又缓地道:“阿妩,你答应嫁给我,不能反悔。”
“是吗?难道不是你趁我醉酒蛊惑我?殿下若非要信那些醉酒之言,那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奚妩挺直脖颈,她如今倔得很,也不管这样的话会不会刺激到苏忆。
“我不会让你做什么笼中雀。”苏忆说完,从暗格里拿出一把匕首。
他知道小公主如今气得很,说再多她也听不进去。
他将匕首递到奚妩面前:“这匕首削铁如泥,你若真气得很,刺我一刀解解气也好,自己生闷气终归是不好的。”
“这可是你说的。”奚妩接过那把刀,她拔开刀鞘,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她执刀刺向苏忆的心口。
少年坐在那里,丝毫不躲。
刀刃骤然停留在他心口前,刺破一层衣衫。
奚妩握住刀的手有些抖,她咬唇将刀收了回来,看见苏忆朝她笑,斥他:“疯子!”
“这把刀你留着吧,回京之路并不安生,防身也好。”苏忆轻笑道。
他很开心。
因为小公主不舍得杀他。
苏忆这话说完不到一个时辰,车外响起动静,厮杀之声近在耳畔。
奚妩时不时能听见刀剑刺入骨肉的声音,沉闷又压抑,黑衣人突然闯上来时,她甚至没来得及作出反应。
苏忆指尖纤薄的刀片一划,黑衣人的脖颈间多出一条血痕,他一脚将人踹下去,但依然有血残留,整个车内顿时充斥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奚妩忍不住想要呕吐,她闻着这味道,想到昨夜苏忆逼着她喝的血。
他为什么要让她喝他的血?
她浑身突然寒冷应当不是河水所致,若是苏忆下手也没必要再帮她缓解,如此想来只有一人。
申屠羽。
现在想想,她该庆幸昨夜苏忆及时找到她,不然她逃跑不成,说不得还要丧命。
那句狠毒,申屠羽当真担得住。
车内充斥着血腥味,奚妩闻着难受,又不想在苏忆面前示弱,装着不在乎,面色却越来越难看。
苏忆叫停马车,他牵着奚妩下车,让人牵了一匹马过来。
奚妩见他要骑马,她看着那高头大马,默默往后退一步,眼底藏着些惧怕。
苏忆只当她没骑过马,温声道:“放心,有我在。”
奚妩咬牙看了看那味道难闻的马车,又看了看马,还是下定决心朝马走出一步。
她本来想自己踩着凳子上马,苏忆突然抱着她的腰,直接将她抱上马,好在苏忆上来得也快。
她坐在他前面,悄悄扯住他的衣袖,不让他明显看出她的害怕,孰不知她的小动作早已落在苏忆眼中。
“别怕,不会让你摔下去。”
“我才没有怕……”
话没说完,那马忽然奔腾起来,奚妩一惊,她猛地闭上眼睛,双手抱住苏忆一条胳膊紧紧不放。
少年低笑声在耳边响起。
奚妩在心中狠骂。
大浑蛋,竟然故意吓她,她刚刚就应该狠狠刺他一刀!
.
他们离京越近,截杀之人越多,但那些人屡屡失败。
奚妩最后都有些习以为常,她觉得苏忆大概是世间无敌手,没人能伤得了他。
直到他们歇在破庙的那一夜,奚妩迷迷糊糊醒过来,鼻尖闻到些血腥气味。
她转身看去,苏忆正坐在火堆旁,火光将他半个身子照亮,奚妩看见他掀开袖子,小臂上一条长长的伤口展露出来,还在流血。
她猛地坐起身,看见苏忆随意撒着止血药粉,她上前一把将药瓶夺过来,冷声斥他:“有你这样上药的吗?你这样伤口怎么止血?”
第30章 (二合一)
“你醒了, 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苏忆似乎没想过她会现在醒过来,又或者说是会现在醒来并且愿意理他。
上次话说清楚之后,他们之间关系有些僵, 有时候奚妩醒过来,意识到他刚刚和刺客争斗过,也不会理他, 会继续翻身睡过去。
“闻到血腥味了, ”奚妩一边说, 一边熟练地给苏忆上药包扎,“快到京城了,他们会一直这样截杀下去吗?”
“应该还会有几次,等到他那边派人来, 他们就不敢再随意出手了。”
苏忆这几日偶尔提到仁安帝, 说的都是他。
如若仁安帝那边光明正大派人来,说明他的皇子身份已经在京都传遍, 刺杀苏忆和刺杀皇子谢暥虽说是同一件事, 但要追究下来意义大不相同。
所以那些人才会那么急, 急着想在他恢复身份之前杀了他。
“你都瞒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会在这样紧要关头泄露消息?”奚妩蹙眉道。
若是消息能继续瞒下去, 他这一路也会走得顺畅些。
“先前郭啸前往东漓, 曾见过我一面, 心生疑窦, 加之申英相助, 查清楚我的身份。我初回燕宁之时, 他们联手欲置我于死地, 我身受重伤, 侥幸逃脱。”
接下来的事不必言说, 奚妩知道他是在解释当日林中他的伤并非伪装。
她将伤口处理好,又看向他左手掌心:“这几日你换过药吗?”
那日他划破掌心喂她血,伤口随意包扎着,她和他又几乎时时刻刻待在一处,自然也注意到他并没有换过药。
“一点小伤而已。”
“小伤……”奚妩轻嗤一声,她将苏忆左手拽过来,解开那潦草绑着的绷带,“从见你开始,你身上的伤就没有完全好过,这处好了,那处添新伤,你能活下来也是个奇迹。”
苏忆掌心的伤口凝着血痂,半个手掌划破,对自己一点也不心软。
奚妩沾湿手帕,慢慢帮他处理伤口。
她神情专注,火光将她侧脸映照得明灭不定,又添上一层柔和。
她总是这样嘴硬心软,面上看起来再冷淡,但还是会忍不住关心,忍不住帮忙。
苏忆眼底漫出笑意,他伸手勾住奚妩耳边垂落的碎发,她抬头瞪视他一眼,他又乖乖将那缕碎发勾到她耳后,不再随意添乱。
“好了,记得勤换药,这样伤口才能好得快,你总不希望以这副狼狈模样回京吧。”
奚妩将药瓶重新塞回苏忆怀中,她起身往回走。
苏忆及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他起身从背后抱住她,低着脑袋在她耳边道:“对不起,先前不该骗你,若当初我与你言说实话,你现在应该会多信我几分吧。”
奚妩冷笑一声,她推开靠在肩膀上的少年,冷漠无情道:“错了,我压根不会救你,会任由你在林中重伤而死。”
“你才不会,”苏忆笑了一声,“阿妩最心软了,做不到见死不救这样的事,连我受伤也会不忍心。”
“哼,所以这世上才会有农夫与蛇的故事啊。”奚妩反讽道。
她是会心软,但不代表她不生气,不恼他。
反正她也不知道苏忆到底想做什么,他若想折磨他,她多说几句好话也不会改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