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妩玩得正起兴,苏忆又这么配合,她跳下床,去梳妆台前找了找,拿着一只青黛和一盒胭脂走回来。
“坐好,不准动。”
奚妩指挥着苏忆坐在床沿,她先是拿着眉笔,沿着苏忆的眉毛又重又粗地画上好几笔,然后又打开胭脂在他脸颊上晕开两团,那胭脂抹得极重,红红的两团,又滑稽又搞笑。
苏忆一直任她闹,他看着奚妩尽情地笑,尽情地玩,眼中笑意愈深。
奚妩玩到最后,苏忆整张脸被她画成花脸,再也看不出那张精致昳丽的脸庞。
她忍着笑,将一把小铜镜递给苏忆,然后自己抱着猫退了门口处,一副随时要跑路的样子。
苏忆将铜镜举到面前,他看清镜子中的人,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奚妩清了清嗓子,强调:“是你自己说随意的,现在可不能怪我。”
其实她现在也有些心虚,她好像真的闹得有点过头了,刚刚实在兴奋过度,忘了分寸这回事。
毕竟苏忆是个疯子,他要是真生气怎么办?
奚妩有些忐忑不安,苏忆朝她走过来,她有些结巴道:“那,那个,要不然我帮你洗干净?”
“怕什么?”苏忆看出她的害怕,他勾起小公主的下巴,“我说过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不会生气。”
奚妩被迫再看向那张顶着鸡窝的花脸,她唇角抽动,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笑出声。
“还是洗了吧。”少年的声音终于透出几丝无奈。
实在挺难看的。
第31章
苏忆乱糟糟的形象不能示人, 奚妩让跃青打水进来,让他对着镜子一点点把自己擦干净。
她抱着猫坐在一旁看着他,不言不语好似在观察他这个人。
其实现在这一切跟她想象中一点也不同——苏忆不折腾她, 还让她做皇子正妃,如他所说,他只是想让自己陪在他身边。
但奚妩心底还是怕, 她怕这一切都是假象, 早晚有一天苏忆会撕开这些假面, 她忘不了上辈子的蛊毒之痛。
苏忆透过铜镜,看见小公主安静垂眸,不知在想什么,她无意识地抚摸雪花脊背——这是她有心事的表现。
小公主心里有事藏着没说, 苏忆一直都能看出来。
“今夜是七夕, 要出去走走吗?”
苏忆起身走到奚妩面前,他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已经梳得整洁, 只是放在桌上的牛角梳上面扯落着不少头发, 可以看得出他刚刚梳得有多么艰难。
奚妩看到那些落发, 想到苏忆刚刚狼狈的模样,眉眼一弯, 心头的郁结忽然散开些——想那么多做什么呢?走一步看一步, 反正她如今也走不掉, 不如趁着苏忆对她好时多多享受, 能开心一段日子也是好的。
“好啊, 带上雪花吗?”
苏忆皱眉, 他抱过胖猫:“我看它最近挺粘十二的, 让十二留下照顾它。”
不久后接过猫的十二:……
面对主人威慑的目光, 他默默忍下心里的憋屈——这只猫看人下碟菜, 不敢欺负主子和奚姑娘,尽逮着他欺负了。
“跃青,你帮我照顾一下呗,反正你也不出去。”
“不,我要睡觉。”
跃青飞身上了房顶,十二昂着脖子看她:“你睡觉就睡觉,跑屋顶上做什么?那砖瓦睡着能舒服?要不你下来帮我照顾一个时辰的猫,之后你一个月的饭食我包了,好不好啊?”
驿站里不停响起某人聒噪的声音,跃青拿出棉花堵上耳朵,刚刚清净一刻钟,身后响起砖瓦响动的声音,她咬牙切齿地回头:“十二,你想死吗?”
七夕夜里,盛京城最繁荣的安乐长街熙熙攘攘,烟花不时盛大绽放,映照着河水波光粼粼,河边缀满彩灯,一朵朵花灯载着心愿飘向远方,组成一条流光之河。
满空的繁星闪耀,捧着一轮清月,将轻柔的光辉洒向热闹的人间。
奚妩置身于这般热闹繁华中,一步一景,目不暇接,她看到不远处的糖画摊子,双眸一亮,勾着苏忆的手指跑到糖画摊子前。
“老爷爷,您能照着他的模样做一个糖画吗?”奚妩指着苏忆问道。
摊主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伯伯,他闻言抬头看向面前两位年轻人,老伯年纪虽大,眼睛却炯炯有神,他打量着二人好一会儿,笑容慈祥地问道:“两位以前是不是来过?瞧着两位眼熟,不过也不好说,都六七年了。”
苏忆眸光一闪。
六七年前,正好是那年小公主缠着他出来游玩,他们也曾走到一个糖画摊子前,那时候小公主也想让摊主做出一个小少年来,奈何少年冰封着一张脸,小公主眼巴巴望了他好一会儿,最终无奈放弃。
“姑娘是要照着这位公子现在的样子做?”
“对。”
这一回,奚妩显然没有询问苏忆的意思,她专注地看着老伯做糖画,不时比对和苏忆的样子,看看相不相似。
她看着糖画,苏忆看着她。
他好像又看到那个眼巴巴盯着他瞧的小公主,上一刻还在失落,下一刻又会因为一颗糖而哄得很开心。
苏忆想 ,他大概是那时候开始觉得糖很甜,好像一颗糖能解决世间所有的烦愁。
那个明媚又简单的小公主,在他十二岁那年的秋日里划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此后数年他不懂那种感觉的意义,但在听说小公主落水而亡的那个午后,他吃了一罐子的糖。
但好像再甜也不能添补内心的空缺。
“姑娘,好了。”
老伯将糖画递过来,奚妩笑着付钱,她将糖画放在苏忆脸侧对比,弯着眉眼点头:“很像,那现在……”
奚妩眯眼一笑,她将糖画抵在唇边,“咔嚓”一声咬断“苏忆”的头,她用力嚼碎,像是在咬着某人泄愤一样。
苏忆看她嚼完,眼里笑意依旧:“要不要再做一个?”
“不要,这个赏你了。”
奚妩将剩下半个身子的糖画丢给苏忆,转瞬又被旁边摊位上的异域小玩意引起兴趣。
苏忆跟着她过去时,顺手朝老伯摊位上放了一袋银子。
老伯“哎”了一声,见苏忆不回头,知是贵人赏赐,也没再说什么。
只是他看着那少年,越看越觉得熟悉。
想当初那冰脸少年怎么也不肯答应旁边的小姑娘,后来不知怎得又反悔,冷冰冰地站到摊位前,要照着自己的模样作出一个来。
也不知那糖画最终有没有送出去?
一路逛下去,奚妩中途停在面摊前吃了碗牛肉面,她看着在湖上游行的画舫,眨巴眨巴着眼睛看着,也不说,满眼里写着想去。
但其实她有些困了,在去与不去间挣扎,迷蒙间看到一艘画舫停靠在岸边。
苏忆走到她身边,她双眼雾蒙蒙地看着他,眼里有困意。
“做什么?”
“不是想游湖吗?我抱你去。”
少年说完,下一刻将她拦腰抱起,奚妩惊得搂住他的脖子,她感觉到四周目光探看过来,脸颊攀升红云:“快放我下来,这是在大街上。”
“我知道,你不乱动,这样我才走得快。”
苏忆理直气壮,奚妩争不过他,索性将脸埋在他怀中,假装无事发生。
直到感觉苏忆踏上画舫,她才抬头看向四周。
这艘画舫通透宽敞,里面还摆着一方软榻,桌上放着茶酒点心。
苏忆将她抱到软榻上,又将小茶几挪得近些,方便她拿取食用。
这么一番折腾,奚妩的那点困意也消散干净。
她眉眼弯弯地看向苏忆:“我们去船尾坐坐。”
她拉着少年坐到船尾,看着两岸灯火不断倒退,像是一副流光画卷,晚风轻悠,伴随着潺潺的水流声,静谧又美好。
奚妩索性躺下来,她看着漫天星空,一瞬间好像回到越县,那次同样是游湖,情形却大不相同。
苏忆也躺在她身侧,她偏头看向他,指尖划了划他的掌心。
“上次为什么要喂我血?你的血是能解蛊毒吗?”
“嗯。”苏忆微微点头。
他似乎无意解释更多,奚妩忍不住问:“为什么?你……申屠嬴当初对你做过什么?”
少年眼睫波动,他抿唇,没有说话。
“不想说吗?没关系。”
“不是,”苏忆摇头,他握住小姑娘的手,慢慢叙说,“我做过药人,进过狼窝蛇窟,与数十人厮杀过。最后许是他在我身上做的试验太多,那些蛊毒渐渐对我不起任何作用,我的血反而能解蛊毒。”
他用很简单的话语解释那十几年的遭遇,口吻轻淡到仿佛做药人不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
“试验太多,”奚妩小声重复,她眼中情绪波动,“你还记得做了多少次试验吗?”
“不记得了,”苏忆想了想,摇头,“从小开始我就泡在药桶里,或者忍受那些蛊虫,习惯了也没什么。”
苏忆显得太漫不经心,他对于那段过往没有什么波动。
但奚妩做不到平静,她尝过蛊虫啃噬的疼痛,那种痛到她记在骨子里的感觉,苏忆不知经历过多少次。
他本该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却从小经历非人折磨,他一步步走到如今,心里有恨也是理所当然。
“你看到我,不恨吗?”奚妩轻声道。
日日看着她,不会更加清楚地忆起曾经受到的不公对待,不会更加仇恨吗?
为什么还要留她在身边?
“你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奚妩困惑地看向苏忆。
苏忆眉眼温柔,他一字一句地道:“阿妩,你很好,不像那些人,也不像我。”
少年没说不像他什么,奚妩也没再问。
她转目看着星空,许久后手指勾住少年的掌心。
“苏忆,谢谢你,今晚我很开心。”
她以为回到京城会很艰难,但至少今夜她得到的是快乐和随心所欲,这是她曾经甚少得到的。
街边的热闹不知何时将尽,苏忆抱着奚妩下船,少女在他怀中睡得安稳,街边的吵闹也没能惊醒她。
他抱着奚妩一路回到驿站,将她小心放到床上,帮她脱去鞋袜。
他坐在床边看着她,眼里漫出星点笑意,或许那年他觉得甜的并非是糖,而是小公主无暇的笑。
“对不起。”奚妩小声嘟囔几句。
苏忆听清她的话,他抚平少女眉间的愁绪:“与你无关,睡吧。”
夜色已深,苏忆走出厢房,他对着十二低语几句。
“殿下,这样做会不会太明显?”十二有些犹疑。
“我要的就是明显。”
他们既敢派人截杀,那总该付出些代价。
不过一点小利息而已,若是可以,他要谢昀也尝尝蛊毒的滋味。
第32章
七月初九, 陛下设宴,庆延殿内朝臣内眷满座,众人若有若无地张望着殿门口的方向。
高座在主位上的郭皇后一身锦衣华服, 凤钗缀在发间,她样貌并不出众,盛装之下也显得清丽自然, 她偶尔看向坐在下首的四皇子谢昀, 表情会有些微的不自然。
谢昀样貌清俊, 容貌肖似其母,但眉间可见戾气翻涌,他右手垂在身侧,似不能动弹。
昨日谢昀出宫骑马散心, 那马却不知犯了什么疯, 带着谢昀一路在山间狂奔,侍卫追上前时, 谢昀右手已经骨折, 右臂还不知被什么利器狠狠划过一道, 鲜血直流。
谢昀自己也说不清楚手臂上的伤从何而来,只是感觉到剧痛时手臂已经骨折且被划伤。
他本是出宫散心, 不想散心不成, 反得到一身伤, 今夜还不得不参加为谢暥接风洗尘的宴会, 他心里早不知藏着多少不快。
殿外, 夜风微燥。
奚妩看着近在眼前的庆延殿, 她深呼一口气, 转身看向身侧的少年——他穿着赤红色的金丝祥云纹锦袍, 玄色革带束紧腰身, 脚踩黑色长靴,一身华贵之气,凛然不可侵犯,那张昳丽的脸庞也不能削弱他身上半分气势。
周围宫女和侍卫皆不敢随意看去,唯独她站在他的身侧,可以光明正大地看着他——从此夜开始,他不再是苏忆,而是燕宁的二皇子谢暥。
错位十八年的人生会在此夜归位,他面前会是另一番天地。
许是她的目光太专注,谢暥转身看她,他轻握她的手,眉宇间的凌厉软化:“紧张吗?”
奚妩摇头,她挑眉一笑:“这里我也来了不少次,不紧张,反倒是你,这里的人可都是冲着你来的。”
那一场偷龙转凤在京都翻起天大的波涛,最终是郭皇后的庶妹,郭修仪顶下罪责——对外言辞是郭修仪无子嫉恨谢暥母妃宋蕙,趁着陛下出征在外混淆皇室血脉。
郭修仪在冷宫自缢,此事以她的死终结,但众人心中各有猜测,大多明白这是皇位之争,定与郭皇后和郭家免不了关系。
“你不怕就行,待会儿若有任何人敢冒犯,不必退让。”
“好。”
奚妩柔声应下,她发现这种有人撑腰的感觉很好,更何况谢暥会无条件站在她这边。
今夜怕是也免不了一番争执。
毕竟故人重逢风波多。
“二皇子到,二皇子妃到!”太监奸细高昂的声音在殿内外响彻。
奚妩与谢暥并肩而行走入殿内,两人衣饰花纹颜色相近,容貌绝佳,站在一起如一对玉人。
众人目光焦灼在他们身上,奚妩缓步而行,发间流苏微动,她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端庄笑容,而谢暥则冰着一张脸,纵使生得再俊美,也会令人生出几分忌惮。
他们二人在众人目光中前行,不受丝毫影响,坦然大方。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福金安。”谢暥跪下行礼。
仁安帝慈爱一笑,抬手让二人起身:“起身吧,今夜是为你接风洗尘,不必拘束,落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