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进了裴府便低调得跟不存在似的, 既不曾见她恃宠而骄、拿乔做张,亦不曾见她仗着有身孕如何作威作福、颐指气使。
裴允贤算了算日子,得知她这算提前发动,不由得心中一惊,且原主还在时,与她最是合得来,自然要去关心一番。
至于秋氏,她倒是带着几分复杂的感情。
秋氏乃是娼妓从良,是裴耀庭几房妾室里最最上不得台面的一个。
不过秋氏的才情学问俱佳,因此也跟裴耀庭最是聊得来,得宠时哄得他这个一家之主一个月能有二十来天都泡在她房里。
那会小贺氏刚进府不久,很是受了冷落,只可惜家教在身发作不得,后来实在受不了,才发了狠,要和离自请下堂而去。
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以至于当时外放做地方官的大舅子都特地赶回来揍了他一顿,这才消停了。
因此小贺氏与裴耀庭的夫妻感情总是貌合神离,这便是秋氏的功劳了。
裴允贤很是唏嘘,这看似一团和气的大家族,谁家没有点勾心斗角的腌臜事儿呢?
细算起来,也十来个年头了。
彼时原主还小,不懂这里头的玄机,只知道小姨脾气好大,全然不似娘亲那般和蔼可亲,自然就不愿意改口喊娘。
后来大了懂事了,知道小贺氏的委屈了,但是喊习惯了,也就懒得再改口了。
且她是最年长的,对生母的记忆也是最深刻的,私心里始终记得,大贺氏才是自己真正的娘亲。
这些年来,原主没少对秋氏冷嘲热讽,总会有事没事含沙射影骂一骂那些沉迷秦楼楚馆的纨绔,叫秋氏好没有面子。
眼下秋氏也发作了,依着原主,定然是不会多看一眼的。
但是今非昔比,如此境地的一家子,裴允贤不想搞分裂,到时候人人都把精力用来拈酸吃醋、嚼舌八卦了,还怎么发展生产?还怎么振兴裴府?
因而她打算一视同仁。
再者,若秋氏在她眼皮子底下敢作妖,再收拾不迟。
马车里又暗又狭窄,且家仆们帮忙端水递药一点都不方便,裴允贤猫腰进去看了一眼便出来了。
放眼四顾,周围倒是清理出来好大一片空地了,那帮刚刚俘虏的水寇们还在远处嘿呦嘿呦地砍树劈木料,倒是能帮她省事不少。
她不敢耽误,叫谢氏领着几个年长些的庶女看着几个尚在襁褓中的幼儿,随后唤来裴长亭,让他立马组织人手,去把那群水寇砍下的树和劈好的木料运过来。
不多时,但见她站在一堆大树和木料中间,犹如仙女降临一般,点木成屋。
屋子落成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身形一晃,险些倒地,姬临霄早已赶回,站在她身边,眼疾手快地将她托住,劝道:“你且歇歇,她们不过才发动而已,还有段时间呢。”
裴允贤摇摇头,挣扎着站了起来,将剩下的木料点作两张现代化的产床,和两张可以平躺着休息的正常板床。
待这四张床落地,她整个都虚脱了,软绵绵地倒在了姬临霄怀中。
容菡一刻不敢耽误,忙张罗着叫婉月去把所有的女性家仆唤来,烧水的烧水,磨剪刀的磨剪刀,忙得焦头烂额。
“屋子有了,床也有了,被褥倒也不缺,可是没有药啊!”容菡急得团团转,只得狠狠心下银针把小贺氏扎醒了。
小贺氏被蛇吓得魂不附体,整个人晕晕乎乎的根本拿不了主意,容菡急得直冒热汗,只得去找姬临霄:“殿下,可否帮忙去对岸买些药来?”容菡挣扎片刻,还是将自己脖子上的一块玉佩拿了下来,“能当多少便是多少吧?救人要紧。”
姬临霄将玉佩放在手里掂了掂:“你们裴家的女人倒是有趣,要换了我父皇的那些妃嫔,早就巴不得别的女人难产而死了。”
从小养在深宫里,什么阴私狠毒的事没见过,因此姬临霄看到这一大家子这样齐心,反倒是觉得不正常了。
容菡叹息一声:“奴虽不才,但也不敢辱没了家师一世清誉,医者之心,断不敢掺一丝半点的嫉恨与怨念,还请殿下援手。”
姬临霄本就打算让裴长亭去买药的,毕竟他不放心他家娘子不可能离她而去,此时容菡这样郑重嘱托,倒好像他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
他把玉佩还给了容菡:“容大夫记得找你家主母记账,也别忘了告诉我岳丈,这钱是欠的我家允贤的。”
随后他扬声唤道:“裴百户,愣着做什么?买药去!”
裴长亭垂手在旁,一脸的无辜:“殿下,属下不知道买什么药啊!”
容菡急忙去找映雪要来笔墨纸砚,将接生时常见的几个意外所需要的草药,以及正常分娩所需的草药一并记下,叫裴长亭全买来,有备无患。
木屋里不断传出呼痛的声音,尤其是秋氏,都第五胎了,却叫得跟杀猪似的。
温氏还好,只是紧紧攥着丫鬟的手,死死咬着牙关,冷汗直下,却毫不声张,一看便是隐忍惯了的。
小贺氏此时已经能下地走动了,素心锦心帮忙搀着,把她扶了过来。
得知这房子乃是裴允贤耗尽精力点木而成的,顿时心痛不已,忙转身去抢姬临霄怀里昏睡的宝贝闺女:“殿下,妾身亲自照顾允贤片刻吧。”
姬临霄不跟人家当娘的抢女儿,却也不想裴允贤在门口吹冷风,便索性将裴允贤抱起送上马车:“岳母来车上照顾吧。”
小贺氏上车后,姬临霄便叫车夫将马车驾到木屋门口,方便小贺氏随时掌握里面的动向。
他自己则吹了声口哨,把虎妞他们喊了过来,去审问之前俘虏的水寇了。
裴允贤做了个梦,梦到很小很小的时候,她矮矮的小小的站在那里,彼时她尚未满三周岁,她的娘亲正躺在她面前的床上,痛得满面紫青,连喊都喊不出声来。
稳婆在旁边不断催促:“用力啊夫人,再不用力孩子可活不成了啊!”
大贺氏满脸的疲倦与无望,她尽力了,她真的尽力了,她死死地攥着丫鬟的手腕,努力地挺着肚子发力,可是她发不出来,她已经痛得快要晕过去了。
外面守着的裴耀庭急得不断质问稳婆:“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提前发作了呢?你到底能不能接生?不能接生趁早滚蛋!”
这是身为读书人的他为数不多爆粗口的时候,稳婆黔驴技穷,只得叫裴耀庭赶紧去请孙邈景老先生的女弟子。
裴耀庭扬声问道:“女弟子?怕不是跟你一样废物一个!”
那稳婆倒是一片好心,女弟子好啊,既没有男大夫接生的尴尬,也比男人细心啊。
便如此这般劝说一番,裴耀庭才下了决心,叫人请去了。
须臾,见来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骂那稳婆没安好心,想害死他的夫人和孩子。
彼时的容菡青涩木讷,可在听到他如此武断的羞辱和否定时,却生出无尽的勇气来:“裴相何出此言?为医者,只在医术上见真章,不在嘴皮子上逞英雄!”
容菡说罢,也不管裴耀庭如何吹胡子瞪眼,领着两个女医童进去了。
不多时,里面便传出喜讯,夫人顺利产下一个千金,人也醒转过来了。
只是不想,稳婆才把小小的女婴抱出来,里面便又传出哭声。
大贺氏似乎是血崩了,容菡便是倾尽所学,也没能将人救回来,只是,她出来时说了一句什么,叫裴耀庭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极其绝望。
裴允贤几次努力想靠近些,她想知道容菡说了什么,可是那时的原主太小,记忆本就模糊一片,根本听不清楚。
只依稀分辨出什么淤青,什么中毒。
下一刻,她的梦便醒了。
她出了一身的冷汗,睁开眼,视线里是小贺氏默默垂泪的娟秀面庞。
这张面庞与大贺氏何其相似,以至于她瞬间错愕,终是将心中不解和盘托出:“小姨,我娘不是血崩死的对不对?”
小贺氏浑身一震,眸子里瞬间充满了惊惧与后怕。
她捏着绢帕,掩面而泣,却什么都不能说。
第36章 生母之亡(中)
见小贺氏这样, 裴允贤一颗心不断下沉,她猛地捉住她的手:“小姨,你说话呀, 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我记得你进府的时候整日跟爹爹吵闹,可是为了此事?”
小贺氏擦干泪水,隐忍着, 一句话都不说,只借口道:“娘去看看两个姨娘如何了, 乖女,你心神耗费过度, 好好歇会吧。”
说罢, 小贺氏便下车进了木屋,再也不肯出来了。
裴允贤坐在马车里苦思冥想。她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个梦的, 原主生母早产血崩而亡,她看到温氏与秋氏提前发作, 才触景生情, 联想到了过去的事。
奈何原主留给她的记忆实在是模糊,她只做了这么一个虎头蛇尾的梦便醒了。
不过她倒是记起来了,生母的接生之人确实是容菡, 这段记忆沉淀在原主的识海深处, 若不是今时今日叫她猛地翻找出来, 怕是生母的死真的要成为轻如鸿毛的过去式了。
等级见长,如今的她恢复起来也比以前快了不少, 她动了动腿脚,还行, 有点麻, 但是不耽误走路。
挣扎着下了马车, 她默默进了木屋,冷眼旁观。
努力想一想,生母早亡,小姨进府,秋氏独宠。
这中间,莫非有什么联系?
奈何原主有记忆之后,秋氏似乎并没有太大的错处落下,无非就是比别的妾室更能争风吃醋些,也更能软磨硬泡把裴耀庭哄走些。
裴允贤无奈,这事还是得找容菡问个清楚。
容菡的大女儿生日在四月二十一,比小贺氏长子的生日还早几个月,允礼年长他们一岁,生日是在三月初三,而允礼的生辰便是大贺氏的忌日,如此推算,容菡岂不是在大贺氏英年早逝后不久就有孕了?
说起来的十月怀胎,实则是九个半月,如此推算,容菡应当是在大贺氏殒没那年的六月底或者七月初怀孕的。
中间只隔了三四个月?
看来原主的这个爹爹,实在不是什么为发妻守节的人呢,连周年忌日都没等到,就急不可待地重新纳了一房妾室,还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
裴允贤从没细想过这里头的细枝末节,此时一串联起来,顿时惊了一身的冷汗,如此打击,便是她不是原主,也实在觉得心寒。
呵,如此说来,裴耀庭有今日的下场,也是活该。
发妻尸骨未寒,他就忙着纳妾造人了。
男人的凉薄寡情,委实叫人不寒而栗!
也不知道容菡在目睹了大贺氏的死后,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进府做裴耀庭的女人的!
她站在门口,心中的怒气值不断上升,原主留下的不甘与愤恨全都附体了一般,叫嚣着,怒吼着,蚕食着她的理智。
她的胸口起伏不定,眼看着就要怒喝一声叫容菡滚出来说个清楚,肩膀上却忽然多了一双温热的大手。
她猛地转身,盯着姬临霄那冷酷又拽拽的眼神,心里的怒气一下子全泄了。
出了一身的冷汗,真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魔怔了。
有什么事不能等容菡忙完再说呢,毕竟这世道乃是君权父权夫权的天下,也许容菡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否则如何解释她与原主那样的亲密无间,仿佛闺中挚友一般?
裴允贤反握住姬临霄的手,疲惫地笑笑,转身出来了。
姬临霄牵着她的手一直沿着浅滩往东走:“不问我为什么现在过来了?”
“没力气。”裴允贤没有撒谎,方才那滔天的恨意,一点都不像是她的作风,她这个人向来直来直去,有什么便摊开来说,是不会憋在心里自己生闷气的。
要不是姬临霄回来,失了智的她也许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姬临霄挠了挠她的掌心,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我本来在审问那些水寇的,你不好奇他们是谁指使的吗?”
“无非是王家,范家,或者是祥安县被你砍头的县令的家属,我都懒得问了,这些人杀不绝的,你且看着吧,以后会有源源不断的免费苦力往这跑,我乐见其成,根本不在乎是谁派来的。最坏,无非是陛下出手,不过我想他政敌那么多,应该腾不出手来料理小小的庶民一家。”江风拂面,裴允贤焦躁的心情一点点冷却下来。
姬临霄没想到她倒是看得挺开,想想还是说了:“是北岸范府的人,那个范碧莲,似乎一直在肖想不该肖想的东西。我已经叫人砍了那个什么二当家,叫元嵘提着他的脑袋去泰屏县拜会范府的人了。”
“是吗?那真可惜,少了一个劳动力。”裴允贤无所谓地耸耸肩,她现在不关心这些水寇的死活,毕竟他们自己送上门找死的,死不死都是个死人了。
姬临霄见她兴致缺缺,索性停下,转身看着她:“好了,我看你也冷静下来了,可以说说刚才怎了吗?我老远便觉得心神不宁,总觉得你好像出了什么事似的,便匆忙赶回来了。”
“我做了个梦,似乎梦到了生母死去的真相,但是又看不真切。你帮我分析分析。”裴允贤便将梦里所见以及醒后的初步推断一一告知。
姬临霄听罢,抬手刮了一下裴允贤的鼻子:“你呀!以后这种事直接问我,我什么没见过,定能帮你推算个七七八八出来。”
说着,姬临霄又牵着她的手往前走:“这事有两种可能,一,岳父他为了家庭和睦,明知是谁下的毒手,却只能装傻充楞,毕竟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二,岳父他虽然知道真相,但是对方背景太过强大,为了保护你们只能当做不知道,若是这样的话,我暂时想不出来对方能有什么可怕的背景以至于一朝宰相都如此忌惮。除非那人是敌国的奸细?这也说不通,既是敌国奸细,何不早早除去,反倒是养虎为患,图什么呢?至于容氏,这般医术又是这般身份,若不是被岳父强纳,做个正经人家的主母绰绰有余了。此事我听太医院的院判说过几句,原话是‘好好的一个医女,叫裴相给作践了’,其中隐情,可想而知。”
裴允贤驻足江岸,看着滚滚江水,总觉得心中的困惑瞬间明朗了不少:“也是,孙邈景老先生的嫡传弟子,岂是甘居妾室的虚荣之人。倒是我冤枉她了。”
“好啦,不要去想了,有些事是不能当面质问的,只能自己用心去看去观察。走吧,去看看那边有什么好东西!”姬临霄牵着她的衣袖,往前跑去。
裴允贤只得跟上,不多时,便来到一处洼地,想必是两片小岛连接在一起时漏下的小小空缺,日久天长,倒成了一处小小池塘,里面还有残荷与莲藕,一群鱼儿正在里面自由畅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