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他是个男人,就可以为所欲为么?
女人做错了什么?她娘和秋氏做错了什么?她小姨又做错了什么?
所有人的人都活在他精心编织的谎言里,像个笑话,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的逼问,吓得裴耀庭面如土色,他猛地回头看向他这个越发高挑越发凌厉的大女儿,面有挣扎之色。
良久,他才试探道:“是否秋氏生产之时意识混乱,与你乱讲了些什么?”
“秋氏?乱讲?爹爹,我问了您几遍了?到现在您还在跟我玩心术?还在跟我打马虎眼?我大舅为什么被扔在大西北回不来?我小姨为何这些年都不见再与您有所生育?为何每年我娘的忌日您都找借口不回来?只留我小姨一个人祭拜伤神!我娘对您而言,到底是一个值得您尊敬铭记的发妻,还是一个揭发了您的丑事,让您觉得抬不起头来的知情者?秋氏娼妓从良,这样的出身,有什么底气在我娘面前张牙舞爪!我十七了,您还想继续当我是个傻子是吗?您还是想把真相掩盖在您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谎言里,是吗?!”
声声逼问,惊得裴耀庭面无血色、步步后退。
裴允贤每拔高一次音量,便往他面前逼近一步,竟将他硬生生吓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半天没敢再狡辩一句。
裴允贤缓缓蹲下,俯身摘走了他挂在腰间的玉佩,那是他出发去苏州府时,她从存储空间里拿出来给他撑场面的,是先帝亲赠的“文山泰斗”和田玉。
她将玉佩举在手中,江风吹打着明黄色的吊绳,玉佩随风摆动:“还是不跟我说真话是吗?我没有耐心了,如果您真要这样顽固不化,那么对不住了,从今往后,我没有您这个爹,您也不配再戴着先帝赐予的玉佩招摇过市!”
裴耀庭大喘着气,险些背过气去。
陈年旧事涌上心头,令他惶恐不安,令他如坠冰窖。
他终究还是鼓足了勇气抬起头来:“乖女,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真相,那你该知道,这些年来,每到你母亲的忌日,为父都不曾出面,实则是愧对于她!为父其实每年都是提前一日去祖坟祭拜,那是你母亲的安葬之处。你也应该注意到了,你母亲坟墓旁边,一直有一座空坟,那是为父留给自己的啊。”
“为父对不住你母亲,又怕你大舅不肯饶恕于我,这才猪油蒙心,出了那样的下策。你大舅文能提笔做榜眼,武能上马斩敌寇,为父实在是怕他啊!这些年来,为父总觉得愧对秋氏,故而对她越发宠溺了些,至于你小姨……她是正经的续弦,是一府主母,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有什么能瞒过她的?入府第三年,她便知道了真相。那一年她刚怀了你允智弟弟,便立马发了狠,那一胎生完,再也不准我碰她了。这些年为父虽然初一十五都会到她屋里去,却也只能坐冷板凳罢了。她不肯原谅为父,又不想让你们兄弟姐妹六个失去嫡子嫡女的身份,一直咬牙隐忍着。”裴耀庭老泪纵横,说着说着委屈了起来。
声音里带着几分嚎哭之意:“为父何尝愿意如此啊,那戏子……那戏子的事确实是为父失察,可是为父根本不愿意你母亲丧命啊!乖女,你要恨便恨为父吧,此事委实与秋氏谢氏不相干。至于你小姨……她也是为了保护你们,她看到我就恶心,看到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原以为她这辈子都要这样对我冷眼相待了,却不想此番遭遇流放,途中她却改变了许多,尤其是王德轼出言羞辱的时候,更是挺身而出一力维护。为父实在是惭愧啊……”
慨叹声中,裴耀庭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猛地收声,裴允贤跟着回头看去,只见小贺氏独自一人走在风中,衣袂飘飞,似要乘风而去。
她走到这父女俩面前,静静观望良久,终究叹息一声:“乖女,你来。”
裴允贤隐约猜到些什么,依言走近些,小贺氏便牵着她的手看向裴耀庭:“维护你?我维护的是你吗?我维护的是允贤他们!那戏子的事你推给秋氏倒是明智之举,否则的话,一旦先帝知道你险些纳北境的奸细为妾,难保不会治你一个通敌之罪!届时允贤他们便成了罪臣之女!简直无妄之灾!裴耀庭你给我听着,既然允贤已经知道了真相,那么请你从今日起便夹起尾巴做人,老老实实给我想办法往上爬!把该属于我女儿儿子们的荣耀还给他们!否则的话,休怪我不留情面,让允文允武他们全都知晓你做的那些丑事!”
小贺氏说罢,牵着裴允贤的手往回走去,一路上母女俩什么都没说,只是并肩携行,无声胜有声。
在木屋前,小贺氏定定地看着裴允贤:“乖女,非礼勿言。如今抵御外侮才是正事,至于那些陈年旧事,为娘自有计较。你且安心做你的事,切莫叫仇恨遮眼,失去起码的判断。”
裴允贤紧紧握着小贺氏的手,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乖巧的应答:“知道了小姨,我去看看温盼。”
小贺氏拍拍她的手背,转身,又往裴耀庭那边走去。
裴耀庭一直枯坐在地上,见她去而复返,心中生疑:“还没看够老夫的笑话?又回来做什么?”
“做什么?你在苏州府时我管不着,回来我却是要盯着,怎么,今日忘了面朝西陲,跪着背你写的那两篇《罪己书》和《悔恨录》了?你若是忘了没关系,我可时时刻刻都不会忘的!还不跪下,要磨蹭到几时?”小贺氏冷言冷语,凌厉中带着一股子狠劲。
裴耀庭叹息一声,老老实实从地上爬起来,噗通一声面朝西边跪下,早就倒背如流烂熟于心的两篇文章,张嘴便来:“庭有红豆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第40章 怦然心动(一更)
裴允贤一直守在木屋里, 直到破晓时分,温盼才产下一名男婴,因为裴耀庭有话在先, 所以老二十六的名字一点悬念都没有,就叫做“破浪”。
裴允贤亲手帮忙剪掉的脐带,温盼虽然生得慢, 但也只是因为这是头胎,因此她恢复得极快, 喝了点药躺了会,就把孩子接过去尝试哺乳了。
裴耀庭听到消息兴冲冲地过来, 抬眼看到大女儿那冷冰冰的嘴脸, 脸上的笑忽然就冻住了。
他尴尬地移开视线,裴允贤不冷不热地唤了一声“爹”, 随后径直向他走了过来。
裴耀庭现在在这个大女儿面前已经彻底没了尊严,根本不想跟她多说什么, 只是碍于众目睽睽, 不得不硬着头皮,嘴角都快笑抽了。
裴允贤福了福身子:“爹,今日两位姨娘生产, 所造的木屋一座, 产床两张, 板床两张;各类草药器具被褥等等,皆是九殿下垫付的钱款, 还请爹爹写张欠条,女儿到底还没过门, 总不好一上来就让九殿下做冤大头吧?”
裴耀庭没有意见, 旁边站着的素心锦心早就准备着了, 闻声把笔墨纸砚,并桌案椅子全都搬了过来。
裴耀庭唰唰动笔,字迹苍劲有力,不愧是大宁朝南派文人心中的白月光。
裴允贤接过字据看了看:“还望爹爹天亮之后便想想法子,该如何挣钱养活咱们这一大家子,允贤倒是有了着落,可别的弟弟妹妹们呢?娇生惯养的姨娘们呢?从来都只听说有糟糠之妻这个词儿,可没听说有糟糠之妾这样的美谈啊,若爹爹再不思钻营,不想着挣钱养家,那今后若是留不住姨娘们,也不好怪她们什么。”
说罢,裴允贤便扬长而去,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老爷,大小姐定是触景伤情,想到大夫人了,您别往心里去。”秋氏已经醒转,她最会做那解语花,立马开口帮裴耀庭找台阶下。
裴耀庭勉强地笑笑,接过破浪抱在怀里亲了两口,随即将孩子交还温盼,又去秋氏床头坐了会,看了看熟睡的乘风。
一股挥之不去的愁容爬上眉梢眼角,让他刚刚轻松片刻的心又一点点沉了下去。
残月挂在黎明前的天边,裴允贤站在江边,滚滚东逝的浪潮,带不走一丝一毫的愁容。
姬临霄也没睡,通宵跟林如海他们商量平寇之事,此时林通在前面掌灯,引着他从西边的水寇窝点往回走,老远便看到了茕茕孑立的那个身影。
姬临霄加快脚步走了过来,掌心搭在她肩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裴允贤恍惚间回过神来:“怎么?”
“汤圆儿会捕猎了!”姬临霄吹了一声口哨,远远跟着的虎妞一家便蹿了过来,汤圆儿蹲坐在地上,嘴里叼着一只麻雀,歪着脑袋看着这对璧人。
裴允贤惊奇非常:“它才几个月啊,都能捕猎了?”
“可不是!我也觉得神奇,后来我才发现,这麻雀翅膀折了,飞不起来,汤圆儿便瞎猫碰死耗子,叼在嘴里找我显摆,你说说,他这么一点点小东西,都学会炫耀了,气不气人!”姬临霄说着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粗哑难听的公鸭嗓,别提多滑稽了。
裴允贤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俯身搓了搓憨头憨脑的小脑斧:“汤圆儿,这么厉害的吗?喵一下。”
汤圆儿不理她,歪着脑袋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个劲地打量她。
倒是虎妞,给了几分面子,吼了一声,一声惊醒附近林子里的鸟雀,清晨的冷清便这样被打破了。
一大家子又忙碌起来。
姬临霄牵着她的手往马车那边走:“以后有什么烦心事就跟我说,别傻乎乎地站在风口里,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你看看这爪子,再不好好爱惜身子,我可生气了啊!”
“气就气呗,谁怕你不成。”裴允贤没好气地锤了他一拳。
倒叫他反手捉住了粉嫩嫩的拳头,往怀里一拽:“你不肯说我也不强求,但是你记住,谁惹你不痛快了你就反击回去,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别怕,别委屈自己。我姬临霄的娘子,就是要活得纵情自私,任性妄为!”
“谁是你娘子了?指不定哪天一道圣旨下来,那王家其他的姑娘就塞到你身边了。”裴允贤心里是感动的,但是她多骄傲的一个人,怎么肯拉下面子来感激涕零。
姬临霄脸色一冷,忽地将她紧紧拥住:“谁塞人我就砍了谁,不信走着瞧!还有你,再说不是我的娘子,我可动真格的了!”
裴允贤嬉皮笑脸的,想把他推开,这一试,才知道这次碰到钉子了,这家伙居然来真的,硬是将她死死地箍在怀里,半分由不得她挣扎。
她没好气地骂了一句:“臭流氓,松开!”
“不松!这辈子都不松!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真把你办了,生米煮成熟饭,我就不信你还能跑了!”姬临霄下巴枕在她肩头,脸庞滚烫的,不断摩挲着她的脸颊,以至于她被江风吹得冰凉一片的脸蛋,不多时就燥热起来。
一股无法言说的奇妙气氛无声蔓延开来,姬临霄英挺的鼻尖像是在探索着什么,时不时在她鼻梁上蹭两下,惹得她心神激荡,呼吸不畅。
脑子里像春日里草长莺飞的原野,无数的蜜蜂扑闪着翅膀,嗡嗡嗡,嗡嗡嗡,采攫着名为情动的花蜜。
不知不觉间,唇珠被人叼住,含在薄唇之间,摩挲揉捏,湿润的舌尖像是徘徊不定的游子,小心翼翼,却又如狼似虎,一点点叩开她的牙关,肆意胡闹。
少女娇软柔弱的身子似一块放在烈火上烹烤的蜜糖,甜甜的,香香的,软软的,糯糯的,以至于姬临霄很快便上了头,险些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好在他理智尚存,忽地一把将怀中之人推开,扑到车窗处,掀开窗帘,大口大口吸进冰冷的江风,潮湿的春日气息瞬间闯入肺腑之中,让他将悬崖边的自己拽了回来。
怀着几分愧疚几分忐忑,他小心翼翼去牵心上人的小手。
还好,没有闪躲,没有反击,只是带着几分余波荡漾的颤抖,带着几分心神不宁的炽热。
他一点点坐回她的身边,伸手将她散乱的长发梳理整齐,一下一下,像是在打理什么名贵的宝物,小心且虔诚着。
裴允贤意识一片混沌,她险些由着这个小流氓胡作非为,连衣襟上盘扣都被扯开了一粒。
她羞涩难当,更对自己的欲拒还迎感到震惊与后怕,她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一上头,就险些连原则都丢弃了?
一定是小奶狗太会撩了,每次她情绪低落的时候,他都有办法化解于无形。
微蒙的天光里,她一直低着头,秀发披散在两侧,露出她纤瘦白皙的脖颈,姬临霄一时没忍住,在她脖子上落下一吻,随即将她重新拥入怀中:“若我哪天真的快要把持不住了,扇我,打醒我!不过……我想我没那个胆子,你这样好,我一定要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才敢做些什么……”
裴允贤噗嗤一声笑了:“那我现在就想扇,可以吗?”
见她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姬临霄才稍稍安心一点,乖觉地把脸贴过来:“扇吧,打是亲骂是爱,求之不得!”
“皮的你!”裴允贤掐了他一把,隔着衣料,也没用什么力气,他却装得跟真的似的,嘶哈嘶哈的,惹得裴允贤大笑不止。
闹够了,想起正经事,她把欠条拿出来:“拿着,记得帮我敲打敲打他,免得他仗着有你这个富贵女婿而不思进取。”
“呦,怎么听着像是我的不是了?”姬临霄笑着接过欠条,好家伙,他家娘子宰起自己爹爹来一点都不含糊的啊,“就一间木屋,四张床,外加一些草药和零碎的小物件,就算他一千两啦?”
“不然呢?人工不是钱吗?我若是不出手,他的宝贝秋氏早就一尸两命了,多少钱都买不来的。”裴允贤冷哼一声,她没写一万两就不错了。
一千两,好让她那个多情爹爹认清楚现状,这么一大家子的吃穿嚼用,开支大着呢。
以前是小姨持家,又有外祖陪嫁过来的店铺帮衬着,再加上这个宰相爹自己的进账也不少,所以完全可以支撑得起他的大手大脚;就算流放过来的一路上,也有新君送的稻糠填肚子,不需要思考这一顿吃什么下一顿吃什么;可是到了崇明,若想扎根立足,图个日后东山再起,再继续这么得过且过的话,还不如趁早躺进棺材里算了!
姬临霄将字据收好,笑着由她去了。
天亮了,裴允贤看着车窗外的苍茫大地,拽着姬临霄下了马车:“这几日太忙了,我都没有发觉,这岛上长了这样多的野菜,今日便吃野菜粥好了。”
“好吃吗?”野菜?姬临霄从来没吃过,便是在原先的世界做基因改造师时,吃的也只是营养剂之类的东西。
到了这边一生下来就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哪里能接触到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