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们之间,也会有兵戈相向的那一天。
韩昭收剑入鞘,她的神色淡然,从容地道:“谢师兄所说的是何事,师妹已经记不得了。”
她没有直言自己是否是阿昭,口中只冷淡地称师兄师妹,但在谢时眼中,一切已经尽在不言中,
“——既然师兄已经解剑,此场比试也就到此为止。”
说不上是什么情绪,韩昭只是觉得,有几分疲惫。
一颗迟来的真心,即使曾经再如何珍贵,现在也对她来说也如同草芥。
她早就不是那个阿昭了,谢时也会再是曾经的谢时。
“啪、啪、啪。”
在观战的蓬莱弟子中,忽然有人拊掌大笑。
“精彩精彩,真真是好一场大戏!”
弟子纷纷面面相觑,眼神惊异,忽而有一个高大的剑宗男子踏步向前。
他粗暴地撕扯下覆盖在脸上的一张肌肤,异族般五官深刻的面容在阳光下显现,一双血色的眼眸里满是兴味。
陆无烬对着台上的两人怪模怪样地行了一礼,大笑道:“两位,自从梦中一别,我们真是好久不见。”
“只是没想到... ...你们这样曾经恩爱的鸳侣,也会有刀剑相向的的一天。”
说罢,男子手腕上带着的森白指骨“咔哒”交击着,仿佛也在对此表示赞同。
韩昭的眸光微闪,她缓缓地再次握住了看不剑的剑柄。
居然是那位极情宗宗主陆无烬,他竟敢只身深入到蓬莱内部。
“竖子尔敢!”
此时的蓬莱正是宗门大比,十峰峰主齐聚,又怎能容他人放肆!
北斗峰峰主拍案而起,一道透明的剑气从云端直直地飞出,瞬间变成一柄数十米高的巨剑,直直地将陆无烬钉死在地上。
“轰隆!”
巨剑轰然砸在地上,发出阵阵雷鸣般的巨响。
然而,北斗剑却落空了。
陆无烬的身影化实为虚,竟然让巨剑穿身而过,而他的脸上,却早已勾起几丝不屑的笑意。
北斗峰峰主的瞳孔紧缩,喃喃道:“是极乐引!”
极乐引是极情道子的秘法,其中的一种功用,便可将道子化为一缕灵机,可变化为万物,且万法皆不可伤。
但每使用一次极乐引,便会损失道子十分之一的寿元,因而极乐引作为极情道子的底牌,很少会动用。
“咔咔咔... ...”仿佛是锁链绞响。
忽而,整个蓬莱山开始震动起来,东海的波浪翻涌咆哮,山底像是有一只正在翻身的巨兽。
淡淡的蓝色弥漫,空气中发出阵阵嗡鸣声。
这是蓬莱的护山大阵,自三百年前与极情宗一役后,蓬莱便加强了宗门阵法。
护山大阵一但开启,无论是灵体还是实物,只要被阵法检测为不属于蓬莱,便会被就地绞杀!
陆无烬的舌尖在口腔中弹响,他“啧”了一声,看向九重天宫的方向。
“谢真人... ...”
男人忽然低笑起来,他血红色的眼眸紧紧盯着谢时,声音陡然放大,响彻整个蓬莱!
蓬莱弟子在他出现之后便已经向山下撤退,听到陆无烬的声音时都纷纷捂住耳朵,但还是流下鲜血。
“道统之争已避无可避,极情与无情较量,结果也尚未可知。某愿与谢真人会于西北极荒斗剑... ...”
陆无烬抬起血红的眼眸,玩味一笑。
“不知谢真人,可敢否?”
他的声音嘶哑,然而说出的每个字,都重达千钧。
这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挑衅,也是一封狂傲的战书!
而且这战书,谢时不愿接,也必须接。
血海深仇的宿敌只身深入蓬莱,对谢时提出了在西北斗剑的邀约。
如若谢时不接,他把蓬莱的脸面置于何地,又把百年前诸多蓬莱弟子之死置于何地?
蓬莱剑宗今后,又如何使九域十洲的诸多门派服膺于无情道统?
陆无烬在上一役中被谢时砍掉一只臂膀,实力不敌谢时,道子之争也未必会是胜者。
他今日此举看似是只身深入险境,实则火中取栗,将蓬莱打了个猝不及防。
“不能去!”
少阴峰主眉头紧皱,骤然站起道:“西北极荒乃是极情宗万年来的驻地,真人若去了,便是以一敌多,如何使得?”
“真人,去不得啊!”北斗峰主沉声道,“尽管常人不能参与道子之争,但陆无烬此人阴险狡诈,西北必定会有阴谋。”
谢时没有说话,他的神色淡淡,衣襟上还沾染着流下来的血迹。
一声嗡鸣,秋水般的长剑握于手心。
寒芒骤然闪过,宛若银色的月轮,激荡的剑气便已经将陆无烬的头颅齐齐斩断!
一剑,仅仅是一剑!
太康剑气,已经锋利得足以割裂灵魂。
陆无烬的头颅跌落在地上,失去支撑的躯干轰然坍塌。
他的伤口没有流出鲜血,落在地上的头颅口中还在大笑。
“谢真人,某便在西北等你!... ...”
话音刚落,陆无烬便已经化为齑粉。
云端上,十峰峰主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面色铁青。
顺德真人咂摸了下嘴,长叹一声道:“这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啊... ...”
他看向底下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眼中流露出一丝忧色。
这时,忽有一只仙鹤从东方飞来,口吐人言道:“奉掌门之命,请谢真人与各位峰主到九重天宫一聚。”
韩昭仰头向太极峰峰顶望去,果然,陆无烬来下战书一事也惊动了蓬莱掌门。
诸位峰主相互对视一眼,顺德真人咳了咳,传音道:“现在已经无事了,诸弟子赶快回到各峰,不要随便瞎传话、走动!”
然而即使是老道发话,现在也没有什么用了。
陆无烬刚才的发言各峰皆知,沸沸扬扬的流言早就传遍了整个蓬莱。
“你回去罢。”谢时忽然开口,轻轻地对韩昭说。
他的长睫垂下,面上并无多余的表情,仿佛并不是方才显露心迹的那个人。
两个人的身影在高台之上交错,下一步,谢时便已经踏上云端。
韩昭抱着看不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神色莫名。
*
宗门大比草草落下帷幕,此时也没有人有心情去参加三试,诸位弟子都神情紧张,回到自己的峰上去了。
韩昭也回到太微峰,小木屋还是那个小木屋,森林掩映,鸟儿啁啾,间或夹杂着院落后鸭子嘎嘎叫声,仿佛是一片世外桃源。
她在林边的亭子处坐下,看着眼前苍翠的林海。
谢时是否会为了蓬莱的面子去西北斗剑,韩昭也不知道。
事情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成了有情道子,主体已经和原著剧情完全不同。
就如同刚才少阴峰主所说,西北极荒是极情宗的主场。
陆无烬虽然修为不及谢时,但毕竟他是一宗之主,还是极情道子。
谢时孤身一人,以一己挑战极情宗,若胜了,也只能是惨胜。
若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她究竟会如何做?
韩昭垂下眼帘,眸光微闪。
她干脆取出一张棋盘,执黑白二子,兀自对弈。
杀了谢时,并非她心之本愿。
可不杀... ...破局的关键,到底在何处?
“哒”的一声,棋子轻轻落下。
棋局上的黑子与白子呈现出胶着之势,双方紧紧撕咬,若是有一招不慎,只能落得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这一局棋,竟然下到了月上中天。
月光明亮,树影浮动,忽有一股清淡的暗香萦绕在韩昭的身侧。
是月桂淡淡的冷香。
韩昭没有抬头,她撑着脸颊,又执一子,落在棋局之中。
“大师兄深夜来此,可有什么事吗?”
谢时静静地站在清冷的月光下,他换了一件白衫,太康剑挂于腰侧,周身气质显得分外端正从容。
“我来,师妹不欢迎吗。”他注视着韩昭的眼眸,问。
因果已断,缘分已销。
即使是曾经亲密无间的爱侣,他现在,也只能唤她一句师妹而已。
“欢迎,我当然欢迎。”韩昭挑了挑眉,她拂袖示意,“师兄,请。”
谢时坐在她的对面,腰板挺直,仿佛一颗劲瘦的青松。
“阿昭,”他垂下眼睫,平静地道,“我要走了。”
第38章
月华如流水, 照在对面人冷俊的眉峰之上。
韩昭执棋的手一顿,白子迟疑,却仍然“嗒”地一声落在了棋盘之上。
她没有问谢时要去哪里, 只是垂眸笑了笑, 道:“既然师兄要走,那必定要好好准备一番。”
各峰峰主于九重天宫议事,想必也议不出什么结果。
陆无烬此举, 看似破釜沉舟, 实际是将蓬莱将死。
蓬莱剑宗为九域十洲名门之首,自云不归继承无情道统以后,已有数万年之久。
如今极情道子打上门来挑衅, 目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要了谢时的命, 明眼人都知道有西北怕是有极大的阴谋。
可那又如何?
蓬莱若是还想坐在首位之上,无情道若还想成万世正统,这便是它的责任,也是无情道子的责任。
若是谢时不去,恐怕修仙界各门派都会风云变幻,各自暗地里掂量一番。
更有甚者,会趁机反咬蓬莱一口,也尚未可知。
“既然如此... ...掌门可安排了哪几位峰主与师兄同去?”
普通的弟子去西北必死, 蓬莱掌门必定不肯拿人命来填。
韩昭想了想,唯一的可能性, 便是派出数十名精锐突袭,在西北将陆无烬就地斩杀。
“无人。”
对面的男人垂下睫毛, 仿佛在认真观摩那一盘棋子, “此番西北斗剑, 由我一人独去。”
... ...
韩昭的呼吸忽然一窒。
蓬莱掌门邵阳伯,莫不是疯了?
就算陆无烬再不济,也是极情的道子,谢时即便有通天的伟力,就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不成?
她的声音忍不住提高了几分:“极情宗在西北极荒根据已久,掌门难道不知,就算是师兄,在西北对上陆无烬,也未必... ...”
“师妹。”
谢时的面容沉静,月光洒在身上,他低眉敛目的样子,宛若一尊玉雕的神像。
他的声音无悲无喜,淡淡地道:“我赢还是不赢,于宗门都是一样的。”
——谢时赢还是不赢,对宗门来说都是一样的。
韩昭不知怎的,脑中似有灵光一闪,似乎勘破了其中暗藏的机锋。
蓬莱剑宗... ...或者是邵阳伯想要的,并不一定是无情道子的胜利。
他要的,是蓬莱万世的永存。
谢时此番去往西北,能杀了陆无烬最好。
若真的不能,由极情道子或者有情道子继承正统,只要蓬莱还在一日,那么下一任的无情道子,就还会是蓬莱的弟子,蓬莱便还是无情道宗门之首。
如果倾尽门中峰主,仅仅去杀了一个极情道子,这才最有可能毁掉蓬莱的根基。
在宗门和道子之间的艰难衡量,即使有万般理由,蓬莱掌门还是选择... ...舍弃了谢时。
就如同那一天,谢时在阿昭与大道之中选择,他选择了自己的道。
可时至今日,他自己也成了弃子。
但他看起来,没有丝毫的后悔。
韩昭忍不住抬头看向谢时,他的眸色深沉,坐得笔直,宛若一颗挺拔的树。
有一种人,在面临即将到来的命运时,总是分外平静,仿佛早就知道,它总会来的。
而他之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等待那一天。
前路渺茫,没了宗门的支持,或许能搏出一线生机,但更大的可能,就是赴死。
“师兄既然已经决定... ...那我今日便替师兄送行。”
韩昭没有再多说什么,一人独去西北斗剑,并不是谢时就能决定的事情。
恐怕蓬莱十二峰加上九重天宫,都在或明或暗地支持。
此时的太微峰一片静谧,微凉的风吹落,树叶翻涌,宛若大海。
她留下那盘残棋,从乾坤袋取出一个泥坛,两方玉樽。
顺德真人好酒,但他时常没有沽酒的钱和灵石,看到太微峰中漫山遍野的野果,于是便直接就地取材。
每到山中果树成熟的季节,顺德真人便采下各种果实封在坛子里酿酒,他还为这种杂果酒取了个雅号,叫神仙酿。
顺德真人曾得意洋洋地对韩昭说:“徒弟,别看这酒是土法制的,可就算是真神仙酿的酒,我也不和他换哩!”
清冽的酒液注入玉樽之中,很快便在杯中浮起一轮满月。
谢时在人间就是不喝酒的,但此情此景,送别若是没有酒来相陪,总来得不够痛快。
清甜纯冽的酒香弥漫开来,韩昭为谢时斟了一杯酒,举杯示意道:“这是师父自己制的神仙酿,不知道师兄喝不喝得惯。”
“无事。”
谢时的声音清冷,他从韩昭的手上取过那方玉樽,两人的指尖忽然相触,都是一顿。
韩昭的神色如常,她收回有些微凉的手,对谢时笑了笑:“师兄,请。”
他的体温很低,比韩昭记忆力中的还要低上一些,仿佛就要融化在这一片夜色当中。
谢时并没有饮下那杯酒,他的手指摩挲着玉樽的边缘,眼眸低垂,似乎是被桌上的残棋吸引了注意力。
“师妹的棋下得很好。”
似乎是过了很久,对面的人才缓缓地开口,他的眼底没有试探,而是淡淡的怀恋。
辛辣的酒液浸满了口腔,韩昭自顾自地咽下一口神仙酿,眯起眼睛。
这酒当真是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