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吏已经敲锣打鼓提醒大家赶紧找到位置准备,应窈赶紧坐下来准备笔墨,等发放考卷。
试题发到应窈手上,足足有五折。她粗粗浏览,第一题是诗赋题,题名为瀛洲玉雨。
应窈抬抬眼睛,瀛洲玉雨即为梨花,柳参大人也同她提过考官中有几位确实很喜欢梨花,常常作诗赞美。
下一题是经义时务策,以“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为题,再询问考生如何看待教化与民生。
应窈心中有了成算,翻到后面查看制艺,题名为“仓廪实”。
简简单单三个字,可写的内容很多,也不会轻易跑题。
考题中规中矩,皆是耳熟能详的经文内容,并没有晦涩刁难之处,按部就班作答便是,院子里的考生拿到卷子都长舒一口气。
要知晓前些年的主考官就喜欢出晦涩难懂的题目,从经文犄角旮旯的地方挑出几句毫无关联的话让他们破题。
应窈提笔,略一思忖,开始在稿纸上拟下初稿。
她的安排是用一上午加一下午构思草稿,用完夕食把誊录好的卷子交上去。
既然主考官喜欢梨花,又爱南华经,必是自诩清高出尘之辈。应窈笔锋一转,娟秀字迹印在纸面上:“孤洁本无匹,谁令先众芳。花能红处白,月共冷时香。”①她下笔如有神助,构思又快,很快写完初稿。转头仔细看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就继续往下面写。
高夫子说,考官阅卷不仅要看答题内容是否精炼独到,更是不能太标新立异,剑走偏锋。
他说许多弟子到了考场上便十分紧张,试图把自己最华丽、最出彩的词藻堆积上去,生怕主考官看不见他们的才情。
但应窈开蒙不到一年,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成为诗文大家是肯定不可能的,于是高夫子只教她平稳,照着韵律填词。
不会作诗,没有过人才情,但模仿总会吧?
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能吟,应窈知晓自己在这一方面有缺漏,便常常捧一本诗集钻研。
柳参大人也夸她文风平稳,议论有理有据,观点清晰。应窈便放大自己的优点,按着制艺的要求限制主题。
她深吸一口气,以“百姓足,君孰与不足”为破题,引经据典,承题紧密,洋洋洒洒一大篇。
下面的百姓生活富足,高高在上的国君又如何不会富足呢?
应窈以此为题,结合了柳参和高夫子向她介绍的大齐近年来在民生方面略微放宽的政策,论述了只有百姓的粮仓丰盛,才能让国家富足。
作为县考的卷子,她自然不能言辞犀利地针砭时弊,大谈特谈当下如何不好,又要如何修改。
若是这份卷子呈到上面,挑出个不敬朝堂的大毛病,径直下狱处罚,那可就不是能不能考中的问题了,而是牵连族人亲长。
应窈深谙此道,先是引用经文,夸赞如今的官员是多么多么好,关心民生,能为百姓做实事,诸如此类天花乱坠的夸奖。
天子沉着,官员知礼,我们青州城的官员更是品行高洁,如同圣人所赞的庄子,有超脱世俗之风。
接着她笔锋调转,提及百姓最看重的还是温饱,即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进展到第三股。
考场里一直很安静,刷刷写字声不断,到饭点时胥吏挨个给考生们送茶水。
应窈放下笔就着咸茶吃馕饼,稍稍放松,养精蓄锐,只等用完饭誊抄应答。
啃着有些硬的馕饼,她皱了皱眉,有些吃不下又冷又硬的馕饼。
应窈干脆把馕饼撕碎了放茶里泡软了吃,逼着自己好歹吃一点垫着。
只因着这段时日来胃口早被应宝珍养刁了,每日不是茶点就是大鱼大肉,那还能吃得消这个。
应窈眼前不禁浮现应宝珍带笑的面容,想到她答应自己等回了别院便给她做好吃的,让她忍一忍。
应宝珍报了一串菜名,八宝肉圆,鸡松,鸭糊涂,没有一个是她不爱吃的。
当时应窈还觉得糊弄两顿没什么,眼下可是真切体会到什么叫望穿秋水了。
哎,她叹着气放下馕饼继续答题,照常安排,她还得等到天黑了才能出这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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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 金代 庞铸
第50章 檀香
待到胥吏敲锣,应窈方才写下最后一笔。
落笔为终,巧的是最后一字正是“愿”字,起势如行云流水,最末一点逶迤,笔墨浓重。
她细心折好满是字迹的宣纸,收起笔墨烟台,剪断烛芯。
应窈露出一个笑,既以愿字为结尾,那便借此祝自己得偿所愿吧。
她把宣纸交给来收卷的胥吏,自己跟着人群走另一条路。
一整日的高强度作答,绷着一根弦,战战兢兢怕抄错一个字。眼下结束,能离开逼仄的考场,众人都放松下来,吵吵嚷嚷谈着今日的考卷。
应窈没看见早上同自己一起进来的同乡,左看右看找不着,干脆自己先出去。
她乏了,毕竟年龄尚小,哪怕精神还绷着,身体也有些吃不消了,想早早回去歇息。
有的弟子没急着出去,反而急哄哄围着一个身着青衫,清瘦俊秀的半大少年,叽叽喳喳说着县考题目。
“逢雨兄,”吊儿郎当的弟子亲亲热热扒着他说话,套近乎似的:“跟我说说你作答了什么呗。”
被他们围着的少年郎也不恼,不着痕迹地躲开他扒过来的手,言语也有度,三言两语就把话揭过去。
他侧身而立,霞光落在他肩头,给他轮廓鲜明的侧脸镀上一层光晕。
应窈只匆匆瞥了一眼,隔着朦胧夕雾,看见那苍翠青衫下秀逸身姿,站在吵吵嚷嚷的弟子里面,像一株挺拔的青竹。
县考虽是第一场,却是最重要的一场,主考官往往看重第一日应试子弟的答卷,但也不是说接下来两场就能糊弄了事了。
才是第一日结束便如此急躁,呼朋引伴吵吵嚷嚷,可见心性一般。
那青衫弟子倒沉稳,应窈迷迷糊糊地想,晚风暖融融,只觉得困意上涌。
她人小,瘦瘦矮矮一个,在人群中像跟着大人跑出来小孩子,众人都挤着给她让出路。
应窈闷头往前走,视线里出现一双一尘不染的皂靴,她道了歉打算绕过去。
那皂靴的主人却不依不饶堵住她的去路,应窈正纳罕,便听见熟悉的,阴沉的声音:“窈娘。”
似乎怕她没听见一样,又是一身低沉沉的呼唤:“窈娘。”
如附骨之疽般阴魂不散。
应窈抬起头,看见宋琛一如既往阴冷的神情,和他带着惊喜的眸色。
不同往日前呼后拥的大阵仗,他身后没跟着仆从,孤零零站在一旁。
“窈娘,”宋琛似乎有许多话要同她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你怎么一个人来的,我送你……”
他想问应窈什么时候来青州城的,为何要参加县考,去吃读书入仕的苦头。还想问她近来过得可好,有没有不长眼的人欺负她。
他还想说自己没有去找她是因为阿爹拘着他,对他偷偷离开府邸大为光火,要用家法罚他。
阿娘哭着喊着求阿爹不要罚他,余怒未消的阿爹抄起砚台就往他脸上砸,划出几道血痕。
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窈娘,为什么她不能理解他?
可话到嘴边宋琛又忍下来,应窈如今还不认识他,自己给她留下的印象是莫名其妙的陌生人。
他几乎称得上是贪婪地描摹应窈的面容,从鬓边缠绕的五彩丝绦,到光洁额头,乌沉沉的杏眼,和紧紧抿住的唇瓣。
应窈没回答,对宋琛出现在这里也并不惊讶。他已经快十四岁了,开蒙早过五六年,是时候被宋老爷送来应试了。
宋老爷娇惯儿子,对他也很严厉,向来是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前世对于自己这种变数,也是主张要赶尽杀绝的。
应窈目光从他身上掠过,看成他明显抽条的身量和更加清瘦的面庞。
鼻梁眼角还有没愈合的白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物体划伤的,在白皙面庞上颇为刺目。
眼底略有青灰,像是许久没好好歇息了。唇瓣也苍白起皮,颇为潦倒。
上辈子宋琛十三四岁的时候还没有这般消沉,他向来是倨傲又骄纵的,哪能有谁让他露出这副丧家之犬般的神情。
不是高高在上,掌握生杀予夺的少爷,而是一个潦倒的,心神都牵动在一个人手上的败犬。
应窈冷眼看着这一切,原先她预想过很多次二人再见面,还提心吊胆好长时日,忧心宋琛会对自己,对家里人做什么。
可当她真正见到宋琛,猝不及防相见的那一刻,本以为该有所触动的心绪却异常平静。
已成了陌路人,何必牵动心绪,大悲大喜?
她镇定地,堪称十分冷淡地开口:“请让一让,我要出去。”
“窈娘,”她这种表现是宋琛从没有预料过的,他慌张道:“你听我说,我没有恶意,我不是坏人……”
他抖着手想拉住应窈的袖子,又被她不着痕迹地躲过去,拉了个空。
在宋琛的设想里,应窈可以恐惧他,可以讨厌他,但是不会是现在这样冷淡的,像是看着一个完全不在乎的陌生人的神情。
他骤然感觉心底像是被打碎的花瓶,漏了一大块,愤怒和悲伤溢出来,搅得他几乎无法思考。
可此刻掌握他喜怒哀乐的应窈却嫌恶地皱起眉头,退到一旁想找机会离开。
许是宋琛的神情太苦涩,周围人都窃窃私语,对他指指点点。
“这是考得太激动了?”旁人反驳:“怎么会,一看就是为情所困。”
他煞有其事,旁边人恍然大悟
可宋琛对面的应窈年纪太小,神情也平静,便让他们心里嘀咕起来。
“宋琛!”来找宋琛的子弟不知晓情形,大大咧咧过来喊一句:“你怎么还在这,不回去了?”
叫住他的同是穿着华贵,神情吊儿郎当的富家子弟,看也没看周围人几眼,就想把宋琛拉走。
“等会,”宋琛语气不善,冲他抬抬下巴:“你们先回去,我还有事。”
他这冷淡态度让来找他的人很不满意,其中一个锦袍少年啧叹着扫视应窈几眼,不满道:“呦,我当是什么把你绊住了。”
他恍若挑剔货物一般把应窈从头看到尾,最后还得来一句评价:“长得是不错,可这年纪也太小了吧。要我说啊,你不如跟我们一起去喝喝花酒,换换口味呢!”
富家子弟哄堂大笑,心领神会地调侃起花街上哪一家的清倌到了梳拢年纪,哪一家的酒够烈。
只有宋琛一下子白了脸,惶恐地看着应窈,试图辩解:“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想解释,可他却意识到自己在应窈眼里和他们没有区别。
应窈听着他们不堪入耳的打趣,心情也没有些许波动。
她认得那个锦袍少年,姓王,是青州城最大的布匹铺子的公子,自幼娇生惯养,从不把下人当人。
等他识了人事,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白日夜里都混迹在各大花街教坊,乐不思蜀。
而上辈子宋琛跟他关系不错,常常跟着一起去喝酒划拳,这些应窈都是知晓的。
因着这王家公子偶尔瞥见她,起了歹心,还向宋琛讨要过她呢。
当时应窈有事情做得让宋琛不满意,觉得她有自己的心思了,还拿王家公子恐吓她,说要把她送给别人。
应窈便再不敢犟嘴,溢美低声下气讨好恳求宋琛,请他不要把自己送给别人。
丫鬟,通房都是再卑贱不过的仆从,主人轻轻一句便能决定她们的生死。应窈现在再想想当时强忍着扯出笑的自己,只想叹息。
多说无益,宋琛还是那个目下无人的宋琛,王家少爷也还是那个荒唐,视人命为草芥的少爷。
应窈只是抬抬眼睛,重复一遍自己的话:“借过。”
语罢,她便想转身离开,却被王少爷拦住。
王少爷毫不客气地堵住她的去路,招猫逗狗似的冲她勾勾手指:“喂,你叫什么名字。和爷几个说说,以后也方便寻你。”
他话里的“寻”可不是什么好词,暧昧地拖长音调,是惯用的狎妓语气。
同她一起过来的富家子弟嬉笑着围住左右,看架势是不想让她走了。
周围人窃窃私语声音大了起来,是没人敢招惹这些不着调的富家子弟,可这小娘子怎么说也是同他们一起来参加县考的弟子,怎能如此这折辱?
应窈轻描淡写地看他们一眼,往后退一步,不做理会。
“喂,”王少爷何曾被这样下面子过,顿时气急败坏:“跟你说话呢听不见是吧?”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冷哼一声,正想着招呼仆从,却被宋琛一拳打得偏过脸去。
“闭嘴!”宋琛在应窈这里碰一鼻子灰的怒气全攒在这一拳里:“有多远滚多远!”
他咬牙切齿地同王少爷厮打在一起,完全不顾这里还是署礼房,还有夫子先生照看。
“这是干什么?”人群乱作一团,慌慌张张想去拉架,可这两个人都不能得罪,顿在原地想不出法子。
“好啊!”被打愣了的王少爷回过神,怒气冲冲:“你敢打我?”
他不再管旁边的应窈,转身和宋琛厮打起来,锦袍滚了一地灰尘都不管。
登时,喊人的,劝架的,怒骂的混作一团,应窈不知晓被谁推搡一下,差点跌坐在地上。
之所以说是差点,是有一双手稳稳扶住了她。
“你没事吧?”手的主人声音温润,扶着她站好,又替她拂去衣角灰尘:“有没有吓到?”
他离应窈很近,近到应窈能闻见他身上浅淡的檀香气息,和青色衣衫上暗纹绣着的竹叶。
应窈抬起头看他,对上一双温和的,盛满关怀的眼眸。
正是方才被围住的少年郎。
第51章 名讳
“没伤着哪吧?”少年郎见她没说话,微微蹙起眉头,又问了一遍。
“我没事,”应窈站稳了,乖乖站在一旁:“多谢搭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