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人群混乱,她个子又小,摔倒下去怕要被人踩着,好一点的也要沾上一身灰,平白废了一身好衣裳。
那少年郎见她确实无事,粲然一笑:“无事即可。”
语罢,他叮嘱应窈:“你且在这里等着,不必害怕,我已经命人通知了巡抚大人。”
宋琛和王少爷还扭打在一起,他带着应窈退到几丈远,手臂虚虚揽在她身前,又不过份亲密,让人感到冒犯。
应窈闻着他身上怡神的浅淡檀香气息,轻轻点点头。
“你发什么疯?”王少爷嘴角带着明显的淤青,用以固定玉冠的玳瑁簪也掉了,头发披散,看起来颇为狼狈。
宋琛没搭话,他眼底血丝密布,面色阴沉,左一拳右一脚落在王少爷身上,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青州城重武,他们这些子弟大约都学过武术,可王少爷于此事上也稀松懒散,眼下被宋琛按着打。
王少爷被他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吓到了,他瞥见被少年郎带到一边的应窈,气急败坏:“不就是开个玩笑吗?你至于为着一个小娘子这般折辱我吗?”
他心中恼怒更甚,这小娘子究竟和宋琛什么关系?竟然让他和自己动起手来。
他们一个是青州巨富宋家的少爷,一个是王家的少爷,旁边哪有人敢拦着,胥吏也愁眉苦脸,找不着机会上前,急得团团转。
两个公子哥儿在他们这里斗殴闹事,管也不好,怕拉架过程伤着谁;不管也不好,只得在旁边徘徊,想着劝劝。
胆小怕事的考生早早走了,院子里只剩下闻风而来看热闹的,和唉声叹气想劝架的胥吏。
“够了,”应窈被少年郎挡在身后,不轻不重发话:“别打了。”
糊里糊涂来找她搭话,还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斗殴闹事,她在心底摇摇头,果真还是他的性子。
她话音刚落,宋琛的动作就停下来,把王少爷按到在地上,临了还要泄愤般补上一脚。
王少爷被他踹中下腹,“哇”地一口吐出酸水,衣襟被秽物打湿,沾满灰尘,好不狼狈。
旁边人眼疾手快去扶他,给他顺气怕呛着。
而旁人眼里发疯一般的宋琛走了几步站到应窈身前,认错般垂头丧气:“窈娘,我……”
应窈警惕地看着他。
宋琛想说这姓王的冒犯了你,我才要动手打他,又想说他向来如此口不择言,让她不要介意。
可事实是他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应窈便被拉开,比她高上很多的少年郎客气道:“宋公子不若先去处理一下和王公子的事情再来。”
他语气和缓,像是在给宋琛提建议,可是宋琛看着他隔开自己和应窈的手臂,恍若自己是什么会乱咬人的疯狗一般,十分不满。
而应窈也乖乖躲在他身后,扒着他的袖子看过来,神色疏离。
宋琛皱起眉,冷冷道:“让开,谢逢雨。”
他说话的时候牵动嘴角伤口,豁开好长一条疤,神情也有些许扭曲。
谢逢雨?应窈垂下眼睑,看着他袖子上深绿色绣线绣出来的竹叶,若有所思,原来他叫谢逢雨。
逢雨逢雨,恰逢甘霖降世,倒很衬他。
谢逢雨并未让开,态度也还是温和的,只是他隔开二人的手臂不容忽视:“宋公子,巡抚大人要来了。”
似乎在验证他的话一般,话音刚落,胥吏便引着神色严肃的柳参大人和高夫子过来了。
“大人,”急得满头大汗的胥吏恍如见到救星一般迎上去,指着被扶到一旁,叫苦不迭的王公子和神色深深的宋琛:“方才,方才这二位公子不知晓怎么起了冲突,我们拦不住啊!”
谢逢雨恭敬低头行礼:“夫子好。”
应窈也跟着低头:“见过柳大人,高夫子。”
柳参见他们无事,面色稍霁:“起来罢。”
他上下打量窈娘,忧心道:“怎么连你也扯进来了。”
二人显然是认识,谢逢雨惊讶挑眉,望向应窈的眼神也深了几分。
柳参大人摆摆手:“这是你高夫子的弟子,名唤应窈。”
应宝珍也在其中,赶忙跑过来查看应窈情况:“你怎么样?”
她紧张地左看右看,攥住应窈的手:“有没有磕着碰着。”
应窈回握住她的手:“我没事。”
应宝珍原先跟着柳参他们在后院等着,还好好观摩了一番青州城的署礼房运作。
屋里忙活的人不多,请来糊名,誊录的书生们在外头等着,等胥吏把卷子收上来重新抄一份,呈给考官批阅。
糊名与誊录是为了考官们无法发现考卷对应的子弟,以免出现约定好以何种字迹写特殊的字,让考官发现从而放水的情形。
不过,应宝珍看着堆积如山的历年考卷,要在短时间内发现一份卷子,也是很不容易的吧。
这也不是说字迹就不重要,若是出现无法分辨高下的考卷,考官还得调出原先那一份,根据字迹定一二。
考卷会在署礼房放三年,允许查阅,于是高夫子便慢悠悠看着历年得了好名次的卷子。
应宝珍听着柳参大人闲谈一般的介绍,认真点点头。
署礼房还有冷水冰镇过的绿豆汤供应,消暑解渴,不过这个院子里的子弟可喝不到。想到这个,她还想着等回去得好好犒劳应窈呢。
哪想到宋琛这厮又来找麻烦!
应宝珍又急又气,听得胥吏禀告便跟着柳参和高夫子一起来了。
路上柳参大人问了详细经过,胥吏也答不上来,只说是宋琛和王家公子起了口角,先动了手,二人才厮打起来。
“你们二人何故在署礼房前胡搅蛮缠?”柳参大人面色严肃,不怒自威。
他浸淫官场多年,识人的眼力也有,看看一言不发,仍有怒意的宋琛和不断叫嚣的王少爷,便大抵猜出经过。
“问你们话呢,”他身后的胥吏适时道:“署礼房重地,速速招来!”
王少爷气不打一出来,指着自己面上明显的淤青叫嚷:“这可是他先动手的!他们几个可都看到了啊!”
“是你先动手的吗?”柳参大人问宋琛。
宋琛仍然盯着应窈的方向,可谢逢雨错开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平静地点头:“是的。”
“你为何要动手打他?”高夫子不解道。
宋琛收回视线,一字一顿道:“因为他冒犯了我。”
语罢他便闭上嘴,一副不配合的锯嘴葫芦模样。
王少爷听见他的话更来气,要不是有人拦着,早冲上去和宋琛厮打。
“巡抚大人,”他喘着粗气:“您可都听见了,是他莫名其妙冲上来,您可得好好罚他啊!”
王少爷惯是个混不吝的,眼下觉得自己有理,嘴里便不干不净骂起来。
柳参皱眉:“知道了。”
他目光掠过众人,转向谢逢雨,语气和缓一些:“逢雨,你来说说怎么回事?”
谢逢雨上前一步:“夫子,我方才听见动静过来时,宋公子和王公子已经打起来了,我怕伤及无辜,便让胥吏赶紧去唤您。”
柳参在青州城的书院挂名任教,很看重谢逢雨这个弟子,多加爱护,因而谢逢雨也唤他夫子。
他隐去了关于应窈的事情,柳参大人也想不出来为何应窈会牵扯进来,只当她是运气不好。
应窈抬起眼睛看了看神色和缓,君子端方的谢逢雨,意识到他是不想让自己牵扯进去。
柳参捋了捋胡子:“那你们是因何起争执?”
王少爷气冲冲地指了指应窈:“还不是为着她,天知道她和宋琛是什么关系,稍微打趣两句便要和我动手。”
他阴阳怪气道:“我看,他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吧。”
高夫子皱眉,嫌恶道:“她不过九岁,哪来什么缘故,王少爷请自重。”
柳参并不赞同:“你们二人之间的争执口角不要扯上别人。”
应宝珍也愤愤不平,盯着宋琛没说话。
眼下倒让她明白宋琛为何和王少爷起争执了,约莫是这个纨绔子弟王少爷说了什么冒犯的话,惹怒宋琛,二人才动起手。
想明白这一点她面色也没见好,宋琛能和王少爷肆意动手,不顾结果,可他顾虑到应窈一分了吗?
应宝珍看他的神色就知晓他没把心思放到县考上,净想着如何阻拦纠缠应窈了。
可应窈哪里是来受他的罪的?
想起应窈为了县考是如何勤奋,应宝珍强压怒气,对宋琛不满更甚。
他是富家公子,打了王少爷也不是什么事,可若是这王少爷有心找应窈和她们的麻烦呢,宋琛可考虑过这点?
柳参大人和高夫子也是这般想的,尽管他们不明白应窈是如何和宋琛扯上关系的。
宋琛是个锯嘴葫芦,王少爷骂骂咧咧嘴不停,倒达成了奇妙的平衡。
柳参听着烦,又碍着两家人的父兄亲长身份,教训几句之后便差人上门通知,让他们两家自己处理去。
谢逢雨听命,尽心吩咐下去柳参大人的安排,还打算让守在门外的仆从送应宝珍和应窈回去。
应宝珍拉着应窈的手,点头谢过:“不必牢公子费心,我们二人会跟着柳大人一起回去。”
谢逢雨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夫子说这小娘子是高夫子的弟子,也就明白了。
他拱手:“那便再会了。”
谢家的车马早早等在门口,等着小公子进去。
谢逢雨清瘦,立于赤金辉光下,青色衣衫大袖落满斑斓霞光,面容有些模糊。
应窈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对上他温润双眼。
第52章 恳求
“珍娘,”回府路上,高夫子不禁发问:“那宋家公子是如何找上你们的?”
他仔细思索也没想出这二人是怎么搭上关系的,宋琛是青州城里的纨绔少爷,而珍娘和窈娘不过是偏僻镇上的小娘子,宋琛为何要追着她们不放。
高夫子回想宋琛有些癫狂的神色,紧紧追随着应窈的目光,心底狐疑更甚。
柳参大人也不解:“宋琛不过是个纨绔子弟,难当大任,向来和他那些狐朋狗友一处厮混,怎么会找上你们?”
应宝珍摸摸昏昏欲睡,还要强撑着眼皮的应窈:“夫子有所不知,窈娘和同窗的小娘子去街上游玩,撞见不知怎么跑到下面镇上的宋家公子,见他差使仆从当街殴打一个小乞儿,只因他蹭脏了自己的皂靴。”
“窈娘心善,想着能否劝下他们,却没料到,”应宝珍叹息:“宋家公子不但不停手,还有看中窈娘的迹象,有买下窈娘为婢的想法。”
柳参大人拧起眉头。
应宝珍继续道:“窈娘是我阿兄的亲骨肉,我们应家也是清白人家,怎么可能把自家的儿女送去受那种罪,当然不能答应。客客气气请人出去,可宋家人纠缠不休。”
前段日子宋琛虽然人被拘在府里,可他还差人带着重金,想要向她买下应窈,说要带回去给宋家小姐作伴,陪伴左右。
富家大户会给女儿找伴,一般都是信得过的家生子,一同读书习字。这些人也被称为是府里的副小姐,风光不少。
可应宝珍又不是会卖侄求荣的人,更何况她通晓剧情,知道宋琛安的是什么心思,自然不能答应。
高夫子和柳参大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十分荒唐。
青州城里的富户豪横,多豢养护院,强占良田,打杀贫民之事也并不少见。有作风不正的富家子弟也有流连花柳,未等弱冠之年便妾室成群的荒唐人。
可纵然应窈生得好,能窥见往后极盛容颜,但她眼下也才不到九岁,就算宋琛把她强抢回去,又能做什么呢?
宽敞马车内一时十分寂静,应宝珍伸出手让倦怠的应窈窝在她肩膀上小睡一会,规律的车轴运转声滴答作响。
柳参大人神色晦暗不明,眼底也带着浓厚的忿忿,只没有表现出来,定定直视眼前。
他毕竟是浸淫官场多年,眼神老练锐利,不怒自威,应宝珍也默默低下头。
方才她并没有说谎,只是隐去了应窈和宋琛前世的纠缠,毕竟这件事说了也只会让他们难以置信。
应宝珍心情平静,拍拍睡得并不安稳的应窈。
搬迁到定州去也不甚安稳,宋家一日不倒,她们便不能真正放下心。若是能让柳参,青州城的巡抚大人给出助力,才是真正能保护她们一家人。
最后还是高夫子先开口:“珍娘,此事你不必担忧,我和柳大人自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不会让那宋家人伤你们分毫。”
应宝珍抿唇:“多谢夫子出手相助。”
思来想去,还是考虑到应窈方才结束一日的应考,正是疲倦又懈怠的时候,他们二人才没有多谈。
“珍娘还有一事想请二位大人相助,”既然把话说开,应宝珍索性和盘托出:“我家中只剩年迈母亲和柔弱嫂嫂,只我一人撑起来,但我们家人都十分记挂着早些年从军入伍的阿兄,也就是窈娘的阿爹。”
她端坐在车厢内,脊背挺拔,眼眸如同剔透的明珠,睫毛纤长,明明是清瘦年轻的小娘子,却显出一股不容忽视的倔强。
“阿兄离家多年,生死未卜。可我这个做妹妹的,自然不忍心同血亲分开,也不想让嫂嫂和侄女以泪洗面,我便做主,要举家搬迁去定州,寻一寻兄长的下落。”
定州四通八达,消息灵通,她想去定州打探消息也并不让人意外。
“所以,”柳参大人眉头舒展:“你是想让我替你留意你兄长的动向?”
为了下落不明的长兄离开生活许久的地方,去到陌生之地,应宝珍这惜亲爱幼之心,也让他十分叹服。
他虽不在军中任职,但怎么说也是青州城的官员,想查探一下兵卒的动向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应宝珍摇摇头:“我会带着一家人搬迁到定州定居,但我一直在资助镇上济贫院里的孩子读书习字,其中不乏十分有天赋的。他们都是无亲无故,没有去处的孩子,起居生活虽有镇上命人照顾,却不能如愿接触经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