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春往榻沿一坐,把照妖镜递给她:“那不重要,你先照照自己的脸。”
张夫人半信半疑地接过,吓得差点昏厥过去,但见得:豆蔻十三春风桃花面,皮底摧拉枯朽一白骨。
冯春收回照妖镜,接着道:“你脸色透青,是因皮底密麻皆是蛊虫,青色越浓,蛊虫越盛,至最后,它们破皮而出,你的脸虽全烂,却不会死,直到将你周身骨肉啃蚀干净才罢!”她微顿:“那伙妖人利用夫人争宠之心,剥下婴童皮混入虫卵与你敷面再煮食吃下。虫卵顺毛孔而入,助你肤白细嫩保持青春,一年后虫身渐粗长,再取出重换皮卵,否则死状其极凄惨!也使得你必受其们挟制,不得不听命从事。库里官银被盗非一夜之成,张大人是否贪墨不提,但你定做过里外接应之事。”
她叹口气:“如今你可怎么办?他们终是弃你而逃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叁肆章 救她人还报恩情 夜月底比剑英雄
张夫人听得耳打焦雷,七魂六魄散去大半,浑身哆嗦,连声地央求:“法师救我!”
冯春摇头:“我没能耐救你,唯有条路供你抉择。”她接着说:“你可与明日将所知晓的一字不漏坦白给常大人,前提是让他发告示请江湖术士来替你诊治。”
张夫人问:“若是无人能治呢?”
“大有可能!一切听天由命。”冯春道:“死马当做活马医,总比无药可治要好些。当你明知这法子何其阴毒、仍执意而行时,应想到会有今日。”
这正是:天道有轮回,事事有因果,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她从袖里掏出红麝佛珠戴在张夫人颈上:“可暂且压制蛊虫狂性,但也只能保你十日。”语毕转身走到门边,想想又道:“依常大人见死不救的禀性,你若肯揭露张大人贪墨之事,与你大有裨益。”出房仍旧跃过墙头,回到宿院,发现裳裙蹭了墙泥和花枝夜露,遂换下坐在月光里清洗。
冯春心底闷闷不郁,五年前逃离京城时,在城外相遇去扬州赴任的张大人马车,若非张夫人把她偷藏,如今焉有命在!
且说常燕熹跑去庄天合处吃酒,原打算借宿不归,哪成想又来几位庄天合的熟识,重置酒席满堂笑语,后弹唱不休,他嫌吵的慌,索性打马回府,进到院中已是一更天气,冯春还在洗衣,魂却不晓游离到何处,他走到跟前也未察觉,拾起小石子,朝盆里丢去,扑通声响,水花溅了冯春一脸。
她被唬一大跳,用袖管抹把脸儿,抬眼见来人,真是有够无聊的,遂道:“常大人不是宿外不归么?怎地又回来了?”
“要你多问!”他起身回房,须臾出来,只系鸦青裤,一手持宝剑,一手拿才换下的直裰,丢给冯春:“洗了。”
冯春没接稳,罩在头上,一股浓重的酒味儿,忽听有叩门钹声,常燕熹抽剑出鞘,问道:“谁?”外头那人轻笑,自称曹励。
只道门未闩,曹励推门而进,常燕熹赤着上身,而冯春在旁把衣往水盆里浸,遂谑笑:“春娘怎这般晚天还在劳作?实在辛苦!让常大人给你加工钱。”冯春弯唇微笑:“那最好不过!”
常燕熹冷眼看他俩唱和,并不答腔,问曹励:“你来作甚?”
“是有一事要禀,原本明晨讲也不晚,经过墙外听说话声,既然未歇下,索性早与二爷知道。”
“不慌。”常燕熹说:“你先陪我练剑!”把手中的剑掷给他,自回房再去拿一柄。趁这档口,曹励问冯春:“我那袍子补好了么?”他前次骑马穿过树林,衣袂被枝桠划破条大口子,这是老娘亲手缝的,故而舍不得丢弃,便找冯春修补。
冯春把湿手擦擦,起身进房拿出来给他,曹励抖开查看,却在那缝口处绣着蜿蜒梅花,颇为俊俏,有诗证:总是风霜冬寒夜,一树枝开白玉条。
曹励不由称赞:“春娘有着一双巧手。”
“承曹将军吉言。”冯春把手往他面前一摊:“一两银子。”
曹励摸摸袖管笑曰:“今日来的仓促,明日定给你。”
“那你勿要忘记。”冯春嘱咐,复坐回去继续洗衣。
常燕熹提剑过来,曹励把衣拎给他看,有些显摆之意:“春娘替我补的,如何?”
常燕熹蹙眉冷道:“一员带兵副将,偏要穿的花花草草,不伦不类,有失武威。废话少表,还不拔剑!”
曹励把衣搭在椅背,啧啧两声,常二爷火气挺大,也不晓谁开罪他了,才持柄摆好架势,常燕熹的剑锋已逼近胸前,他急忙一个鹞子翻身堪堪避过,不由暗自叫苦,提起十二分精神全力应付。
便见得:跨开两足宽,踢起连环腿。低徊平与地,反仰欲抬高,剑弹金星落,柄晃千条蟠,仙人指路,浪子回头,青龙摆尾气昂然,罗汉降龙势恢宏,曹励使个金雁横空,二爷施以白虹贯日,撒把落花流水,扭腕迎风掸尘,转背燕子啄泥,俯腰大鹏展翅,盖顶风卷荷叶,伸臂海底捞月,尖刺地嗞嗞钟鼓齐鸣,锋指月华华金玉满堂。
曹励往后连退数步方停稳,抬袖抹去满额热汗,只觉虎口阵阵发麻,剑柄都难握住,笑喘着道:“我输了,二爷手下留情!”
常燕熹的背脊亦滚满汗珠,冯春早把衣裳洗完晾起,去备了盥洗的热水,还有一壶龙井放在廊下,自回房睡觉去了。
他俩擦拭后,坐在椅上吃茶,茶不凉不热,入喉正宜,曹励感慨道:“春娘是个好女人。”
常燕熹一饮而尽,再倒一盏,语气很淡:“引火烧身,她你招惹不得。”
“有何招惹不得。”曹励不以为然:“她颇有姿色,事事样样做的恰如其分,见人三分笑,接物七分礼,能言善辩,落落大方,会缝绣,会厨艺,待我殷勤小心,她一个丧夫的孀妇,嫁于我堂堂四品将军,怎么讲来都不亏待。”
常燕熹一语戳心:“想想你娘可答应。”
曹励立时哑口无言,半晌叹息道:“是我无福气......”又瞥他两眼:“可惜,若春娘不曾嫁人,和二爷你很是相配。”
那毒妇她也配!常燕熹冷笑道:“论我的家世出身,世代沿袭威名百传,我的富贵权势 ,金堂玉马傲啸朝野,但凡我愿意,尚皇家公主,娶重臣贵女,纳商户千金,拐乡野农女,助阵我这滔天的威名,她个潘莺算甚麽,与我不过蜉蝣撼大树,不自量。”
不知怎地,他越说越动怒,就是他这棵大树,前世里竟被这个蜉蝣生生推倒......阴沉沉着脸抿唇不语。
曹励有些莫名其妙,怎一提春娘,二爷就狠声戾气,方才连春娘的名都叫错了。
他岔开话讲来由:“禀二爷,收到驿官儿的报信,魏尚书这两日便会抵达扬州城,他此番倒来的极快!”
“官银失窃非同小可!又正值他两江巡察而生起的案子。若被朝堂那帮言官晓得,定上谏他个督导无力与之连坐的罪名。”常燕熹抬首望天一轮明月:“虽不会对他造成大碍,却也足够烦恼!”
曹励笑道:“如此甚好,早日水落石出,我们也可快些回京。”
两人又说了会话儿,传来三更打梆声,才各自散去,常燕熹路过冯春房门前时,听得巧姐儿梦里啼哭一声。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叁伍章 张淮胜撇嫌推贪墨 巧姐儿逢时犯旧疾
冯春站在廊前看巧姐踢毽子,但见她:
一个毽儿,踢花样儿,落掌心,翻手背,抛上空,头啄米,眼神追,踢勾掰绷,盘摆挂拐,十八般武艺,使浑身解数,耸膝金鸡独立,横臂喜鹊登枝,蹲身佛顶菩珠,突肚摘星换斗,万事古难全,总有失手时。
眼见那毽儿要落地,巧姐来个狮子滚绣球,堪堪要接住,却被冯春揪住后颈衣领拎起来:“地上腌臜,你就敢往里滚,小女孩儿,一点不要好。”往她身上用力拍几下,尘飞四扬。巧姐满脸是汗,扎的头发也散了。
常燕熹站在窗前有半晌,方才收回视线,转身撩袍坐到官帽椅上,看向一直跪着的张淮胜,吃过一盏茶,才冷声问:“张府尹你这是做什么?”
张淮胜浑身僵直,颤声回话:“实不知内人竟犯下滔天大罪,下官诚惶诚恐,皆怪我平日忙于政务,对她管束不严,才酿成今日无可收拾的局面。”
常燕熹淡问:“那你说,张氏犯下何等滔天大罪?”辰时张夫人来找过他,当即收押入监,现在他倒想听听这位府尹的说辞。
张淮胜道:“她受妖人蛊惑,为永驻青春,服食婴皮汤,更受其们威迫挟制,里因外合,欺上瞒下,助力盗空了银库官银,孰可忍,孰不可忍,法办理所应当!”
“盗空?”常燕熹心如明镜,冷言:“银库官银或许因张氏失去部份......还有部份和你一点干系都无么?”
“常大人何出此言?”那张淮胜一脸诧异:“内人已招供,那大人可有凭据佐证官银失窃与我也有干系?”
常燕熹默而不语,恰这时兵士进来禀报,凑近他耳低语几句。
常燕熹站起身,笑道:“张大人也请起!我奉谕带兵来平乱流匪,旁的非我职责所辖,自不便插指,好在能断案的快马加鞭到了,你随我一齐前往迎他!”
张淮胜勉力笑问:“不知来的是哪位大人?”
常燕熹偏不说,只道稍后便知,俩人一前一后出院门而去。
冯春带着巧姐去厨房拎热水,正值饭后闲余之时,都坐在大条凳上说东道西着,看到她招呼过来坐,水刚焖在锅里还是凉的,其中有个婆子最欢喜巧姐,起身腾出位儿给冯春,自牵着巧姐去拿糕给她吃。
冯春晓得这是个百事通的去处,压低声问:“听闻张夫人被收监了?不晓因何罪名?”
一个婆子剔着牙道:“说她伙同贼人盗空库房里的官银。”另个婆子拍两下脸皮,插话进来问:"这是真的么?"
皆明白她的意思,有人啧啧道:“吃婴童的皮!怪不得夫人到这年纪,还如及笄少女般娇艳。我一直奇怪,明摆不能的呀!”
有人道:“我宁愿满脸褶子,也不敢吃婴童的皮。”另个推她一把,笑说:“你就算有胆又如何!五万两一次,管保一年后,还得费银子,你有么?”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唉了一声:“你们懂什么,扬州城美女如云,年年长成的瘦马,被妈妈推来荐去。那些因爷们喜新厌旧而冷落抛弃的太太们还少么?哪家府里没传出消息过,夫人也有自己的苦衷。”众人都没说话了,神情怔怔的。
冯春暗忖张夫人并没向常二爷透露张淮胜贪墨之事,倒有一已承担的意思。
一个婆子拎食盒子回来,笑道:“今日前堂热闹极了。”问她怎地热闹,她说:“来了些许江湖术士,时不时往门窗房柱贴符念咒,像来做法的?”
皆面面相觑:“莫非这府里不干净?”
那婆子拿出几张钟馗面具:“巡夜时带在脸上,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也给了冯春一张。巧姐吃完糕跑来,嚷着要带,就给她罩在脸上。众人看着也乐了。
冯春拎起热水桶,和巧姐回院,巧姐蹦蹦跳跳的,园里花草甚密,不多时就采了一捧。
隔远见一行人由衙役引领着迎面而来,那衙役认得她,拱手作揖,冯春笑问哪里去,回道:“带先生们去夫人房里察看。”
她听罢便退让路边,由他们先行,巧姐儿则躲在她身后。
冯春把那些术士一一打量,不觉有特别之处,正弯腰要拎起桶时,听得有个朗朗声问:“你可是张夫人身前伺候的?”抬眼看他,却是个仗剑少年,足穿清水袜陈桥鞋,青衣束裤,戴着缠棕小帽,剑眉星目,挺鼻薄唇,下颌棱角分明,一种英姿颇发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