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衔山,流霞吐火,转瞬天暗风骤,桐阴一院。
潘衍被将兵亲自送回茶馆,已近午夜,整条财神街除去纸马香烛店还开张,皆关门下帘歇息了。
茶馆门未阖,似在等他归来,潘衍回首,见那些将兵并未离去,恐他又趁机溜走,嘴角噙起一抹讽笑,推门而入,再闩上。
有诗证此时荒凉的景致:鸟栖幽梦远,只在数尺窗纱,蛩递秋声悄,无言一龛灯火。
他脚才迈进槛,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刀迅疾掷来,警觉的把脸一偏,从颊边堪堪擦过,顿时火辣辣的,用指腹缓缓一抹,再看是血的红。
这冯春看来是气狠了,幸得他身手敏捷,换个半吊子来试试,不死也残。
他看冯春又拎起桌上一柄菜刀,连忙掏出包袱里的一封银子朝她扔去,嘴里道:“皆在这里,未动分毫。”
冯春伸手接住,凑到灯前细数,确定无误后,方抬眼冷冷看向潘衍:“你现可以离开,来去自由。”
潘衍撩袍往椅上一坐,厚起脸皮来:“我能哪里去!这副皮囊总还是你阿弟的。”
冯春拿起菜刀继续剁肉馅子,头也不抬,冷声道:“我从前当你血亲,为你做什么都甘愿,独闯花满楼将你解救;博命取狐丹给你续命。为奴赴扬州替你赎身,你衣冠穿戴、饭菜吃喝、笔墨纸砚、入塾贽礼哪样不是我打点,可你呢!对我的艰难视若无睹算罢,竟构陷我盗卖御酒,你恩将仇报,窃银逃夭,若不是常大人遣将兵捉拿,你怕早已私挂一帆风,夜行千万里了!”
“你可想过我被治罪,巧姐儿怎办?她身骨娇虚,终日名贵药材吊命,我若去了,她岂会独活!”愈说愈是怒从心头起,冯春攥紧刀把,刀刀透过肉泥剁在菜板上,夜深人静,这场景颇为骇人。
潘衍到底理亏,难能低头认错:“确是我考量不周,原以为这偏僻江南小镇,无人能识酒味,赚够盘缠和欠银就收手,也算天地庇佑,神鬼不知。哪曾想半途杀出个程咬金,只能说流年不利,岁月把人欺。”
冯春再难信他鬼话,暗忖谁不晓宫里的太监一肚肠坏水,尤其他这样的大太监,前世今生没见几个好的。懒得搭理他,端起一盆肉馅往厨房去,洒姜末葱段添酱油,搅拌均匀用罩子笼上,抬眼见潘衍跟门神似的守在那里,依旧不理,径自回房洗漱就寝,但心境终是平静了许多。
潘衍知冯春恨他,无论说什么只会激起她的一身反骨,还需从长计议!他回到房里,倒卧床榻,只觉浑身舒泰,阖眼暗自筹谋,窗外细细簌簌的,夜风声、树摇声、煎茶声、鸟咕声、雨滴阶声,灯掐芯声......隐隐在耳畔,又似在远方,他眼前朦胧一片,忽听嘻嘻地稚童笑声,一个愣怔睁开眼睛,巧姐儿起得早,正蹲在门前逗猫玩,听得动静,想来哥哥醒了,乐颠颠跑到床沿来,一把抱住他的胳臂:“哥哥,哥哥!”
潘衍的心底浮起一缕难以深究的喜悦,无论他多混蛋,唯有巧姐儿待他始终如一。从袖里掏出一颗桂花糖,剥开喂进她的嘴里:“甜不甜,哥哥好不好?”
“甜,哥哥好!”巧姐儿眼睛闪闪发亮。
潘衍淡淡笑了!
一夜风吹雨打满地焦黄,龙爪菊花绽。
冯春拿了银子去退还酒庄,虽有怨辞话一二句也就算罢,最后到了隆胜,想起那掌柜张大发是个豪气之人,断不会将她多加难为,这有谚曰: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偏就那张大发听明来意,变脸道:“冯掌柜岂能言而无信!说好的生意经,我五十两银也慷概支付,怎一夜间就变卦。我断然不允的。若你执意如此,要么多偿我二十两,要么把酒方子给我!否则我们唯有见官去!”
冯春咂下嘴子:“张掌柜表面看像尊佛,却是个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见官就见官有甚怕的!我又没讹你银两,又没少还你,不过天时地利人不合,不想卖了,又何罪之有,且那酒方子出了差池,卖把你吃出人命,你这酒庄子怕是不想活了。”
张大发见唬不住她,遂笑道:“我还有一提议,你若允肯,前仇旧恨一笔勾销不提,我还会帮衬你茶馆营生。”
“是什么提议呢?”冯春不露声色。
张大发凑近他低语:“春娘子样貌倾国倾城,老夫仰慕多时,你若肯于我效仿鸳鸯,这五十两自拿去开销度日。”
想跟她睡?冯春眼若深潭,噗嗤笑起来:“你家河东狮若晓得,该怎么办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肆陆章 混指妖童皆不怕,色字头上一把刀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怕她作甚?”张大发揣颗风流胆来抓她的手,冯春端着茶盏,右指尖拈起在水里向他一弹,水溅进他的眼里。
“唉哟!”张大发揉眼欲发火,却见那美人似笑非笑,容颜娇俏,像钩子把心勾得痒痒,遂板着脸道:“你应晓得我在桂陇县,上除去常家和官衙,论身家财富还能有谁与我争锋?若不是我睁只眼闭只眼,你那富春茶馆能开张至今时?我晓得你此时最缺的就是银子,勿要不时抬举!”
敢威吓她!冯春压抑心底的愤怒,假意含笑道:“这里人来人往,被谁瞧去,你无所谓,我的脸面可无处搁。”媚眼一斜,压低嗓音说:“你晚间到财神街来,我的左邻张婆的香烛纸马店,在巷里有个后门,你推门进去是个闲置的小房间,夜半子时在那等我。”又切切交待道:“就你自己来,勿要人多嘴杂吵扰了清静。”
张大发喜上眉梢,忙不叠地应承,又涎脸说了好些骚话,冯春笑着只听不语,坐了一歇,指还有事,扬长而去了。
潘衍一早见冯春揣着一兜银子出门,知是还订金,不晓要受什么磋磨,心底淡泛愧意,帮着柳妈烧火,倒把火生灭;那就往壶里添茶叶,又被柳妈嫌太多,再提壶给来客斟茶,总泼到盏口外,柳妈嫌他手笨,让他爱哪哪去,莫在这里捣乱。
潘衍只得靠窗而坐,任阳光穿透手指缝,想他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敢这般轻慢他的早已坟头草青青,这柳妈,看来不想活了。
这正是:得志猫儿雄过虎,落毛凤凰不如鸡。
巧姐儿来拉他去街上看杂耍,他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巧姐儿蹦蹦跳跳在前面走,他在后面慢悠悠跟着,享受秋日最后一缕温良。路边有位算命先生拢袖站着,胳臂搭着“天仙神数”的招牌,朝潘衍点头微笑:“芦花两岸雪,烟水一江秋。想人生能有几几?参透天语,了达地意,容我替你解命析运,早知早打算!”
潘衍未曾理会他,倒是回头看了看,巧姐儿蹲在鱼行门前,掐浅抱盆里鱼尾巴玩了会儿,又继续往前走,拐过路口,便是熙攘闹市。
那杂耍正值火热处,走索、立竿、吞剑、弄瓮、壁上取火、仙人吹笙,各种花样眼花燎乱,不止行人止步,连货郎生意也忘做,看得目不转睛。除却拍手叫好声,还听得往笸箩时洒钱哐铛响,巧姐儿往人缝里钻,转瞬没影了,潘衍见旁边有茶担子,要了壶茶,坐在树下吃着。
忽觉有人往他身旁一坐,偏头看,原来一直跟着他的,是燕十八:“你怎还在此地逗留?那大煞还没降服么?”
燕十八也要了壶茶,吃口道:“大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是不降,时机未到。”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潘衍笑了笑:“你是指我?”
“不是!”燕十八伸手指向跑过来的巧姐儿:“妖孽,哪里逃!”
潘衍暗松口气,踢腿踹他一记:“别看谁都是妖孽!这是我嫡亲的小妹。”招手让转身要跑的巧姐过来喝茶。
巧姐儿怯生生的走近,抱住潘衍的脖子躲到他身后,从耳侧偷看燕十八。
“瞧,她见我已骇怕。”燕十八面容严肃。
潘衍不以为然:“有甚惊奇!我这小妹素来胆小爱哭,除常燕熹外,见谁都如此。”
燕十八摇头:“无知!那常燕熹乃一员武将,阳气厚重,正为她需索,自然主动亲近。”又郑重道:“或许这副皮囊是你小妹无错,但早已被极凶妖煞占据,日久修炼成果,残忍无情,必杀人取命生成大患,你与你长姐皆逃不过。”他把剑抽拔半截,剑身染满血渍:“这法剑素来青白,唯见她泛浮妖红,呯然乱响,足见其乃真凶大恶,我焉能放过她?”
潘衍半信半疑,看着巧姐儿只是沉默,巧姐儿似也察觉到什么,不安地拽他衣袖:“哥哥,我要回去找阿姐,我要阿姐。”瘪嘴要哭,眼里泪花花。这哪是真凶大恶的样子。
“妖孽,勿要扮可怜迷惑世人。”燕十八低声怒喝:“你今既遇我燕十八,便是你的劫日,乖乖过来受死。”
潘衍烦道:“此事容我再想想。”也没闲心吃茶了,站起身往回走,巧姐儿跟在他身后跑着远了。
且说当晚的天气,有好事者编出一支《挂枝儿》:光阴速,岁月紧,一日过三季,晌时如花开春暖,昏时深秋霜近,夜时冬风傲杀,凛凛寒意,终难敌劫色猎艳的一片心。
张大发的马车停在街边,睁睁看着店铺渐次关门下帘,只待子时穿过里巷,入得那空房内与春娘行鱼水之欢。
今晚也是凑不巧,张婆的纸马香烛店分外吵闹,城西剃头匠病死了,他的发妻带着孩子坐在门前边哭边折锡箔元宝,也不惧夜凉。大抵穷够一生的缘故,她们折了两大箱还不够,又开始折第三箱。
她们在这里慢条斯理,不晓那头是心急如焚。
好容易折够三箱方才抬上平板车拉走了!张婆子打着呵欠放下门板,不多会儿,缝隙间透出的亮光也黯淡下来。
张大发早已等的不耐烦,全凭那一颗色心吊着,待见街市黑漆再无人烟,他跳下马车钻进里巷,依冯春所说寻到香烛纸马店的后门,用手拭探性轻推,就听嘎吱一声,竟然真的门开了。
他顿时精神大振,前后脚踏进去,因无灯,摸索往前行,一面春娘春娘地唤,没得回音,就听身后咯噔一声,急转身看,大开的两扇门被人从外面关紧,他不由慌神,忙跑过去,不晓被什么绊倒,双膝摔得生疼,却也难顾及,大力将门推晃,被人用铜锁锁得牢实。忽觉屋内比方才亮堂了些,原来这后房和厨房相连,张婆点灯烧火做饭,亮光从窗户纸透射过来。
这张大发开始打量四周,不看不知,这一看顿时唬得魂飞魄散,但见一口沉实的乌木棺材,阴森森靠墙搁着,两个纸做的孩童伫立两侧,白面红颊,穿着花绿,似笑非笑地瞪着他。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肆柒章 张大发诫惩色心 冯春娘割血救妹
张大发无处求生,正不知如何是好,抬头望向那透黄光的窗户,顿时如得珍宝,连忙上前戳破那窗纸,果然见得:壁上挂灯,墙角堆柴,灶里添火,锅内冒烟,老妪独坐,发鬓生霜。他便大声喊叫:“救我,救我!”
那张婆年岁渐老,耳有些背,且柴火噼噼啪啪,水声咕嘟咕嘟,纵然听见,也只自言自语:“莫不是外头打雷?”起身往房外去看,昏月一轮,星斗几颗。
张大发见那老婆子竟往外走,急得直挠窗,不会儿她倒返回,愈发卖力叫喊,仍不得回应,婆子煮熟馄饨,慢腾腾捞起来,就听得前屋有人拍门,连忙端着碗走了。
张大发心如死灰,缩在离棺材最远的角落蹲着,抱肘取暖,不知怎地,那两纸做的孩童忽然倾倒于地,把他唬的去了半条命,更不敢上前扶起,闭眼暗念阿弥陀佛,只期盼天色早些清亮,哪想这深秋的天,夜本就长,四壁又冷若冰窟,半夜冻醒,听得棺材那方窸窸窣窣声不断,不知是尸变,还是鼠动,想因一时色起,而遭此大罪,气悔交加大哭起来,这正是:平生一滴泪,直落到黄泉。
好容易挨捱到早晨,那剃头匠的发妻和孩子来提棺材,婆子才把后房门打开,一众哭哭啼啼涌进房内,张大发怕被人瞧见,躲在门后,待趁其们转身不备,方一径跑出房往家去了,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且说巧姐儿回家后就一直要冯春抱,趴在她肩上沉沉欲睡,冯春摸她额头滚烫,抚过后背已经湿透,顿时大怒,朝潘衍叱问:“你带她去哪里了?让她病成这副模样!”
潘衍也奇怪,出去看杂耍时还好端端的,怎说病就病了!但见冯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倒像是他把巧姐儿怎么地似的,顿时冷笑一声:“不过是在街头看了一下午杂耍,你以为我能将她如何!”虽这般说,蓦得想起燕十八,难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