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莺!”忽听他连喘带息一声唤,嗓音粗嘎,似火烧,灼人心。
什么?他方才唤了什么?冯春怔住,不待捕捉已从耳边掠去。
有衙吏敲着铜锣,咚咚铿锵作响,午后暖和的光线从菱花格纹的缝隙射进来,一线线随着树影摇晃,映得妇人面庞半明半暗,明处如半透青玉,暗处迷离朦胧,常燕熹抬首,垂眸看她唇瓣嫣红似要滴血般,还在深浅呼吸,妩媚有余,温顺不足。
冯春待呼吸渐平,暗忖不能白被他占去便宜,抿嘴道:“我一个孀妇,理应节字当头,如今遭常大人无端欺辱,清白尽毁,再无颜苟活于世。”
“清白尽毁?”常燕熹不禁笑了,都嫁人两回,还有什么清白,他抬手取下插在她发髻间的簪子,塞进她手里:“随你的便!”爱活不活。
冯春不高兴道:“我有一双弟妹要养,这条命轻贱不得。常大人此番行径,我千万般个不愿,看来只有报官了!”
“你要报官?”常燕熹无所谓:“现就在县衙里,等吴大人案子审完,随你怎么击鼓鸣冤!我不带怕的。”
冯春当然意不在此:“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我个可怜妇人,哪敢与常大人较真呢,只是错就是错了,您总要让些好处的。”
常燕熹看她片刻,忽而似笑非笑道:“十两银子如何?”
“勉为其难!”冯春想想算罢,手伸到他的袖笼里,摸了银子,说道:“大人还不放我下来么?”
常燕熹偏不放,反和她贴的更亲密,她感到某处微妙的变化,怒目惊睁,咬牙道:“你还要做甚?”
他嘴角弯起笑弧,淡淡道:”既然收受我十两银子,方才短促并未尽兴,得容我亲个够本才是。”
也不顾她挣扎,复又俯首咂吮,一并把那含糊不清的嗔叱掩过。
吴县令审完案子,一路来到偏堂,才要推那扇门,却从里朝外打开,但见春娘子走出,云鬓蓬松,颊腮泛红,满脸的风情月意,不由奇怪地问:“怎还逗留不走?”冯春也不说话,只搭手福了福,一径走了。
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吴县令嘀咕着迈槛进房,跌了一跌,常大人竟然还坐在椅上吃茶?!瞟眼睃到他脸上划破的细长血痕,显然是女人挠的......
哦豁,英雄难过美人关!
冯春回去后,整理箱笼时,和潘衍道:“我明日要带巧姐儿往兰若寺还愿,你要么也去,烧柱香保我们往京之路平安和顺。”
潘衍反正闲着,是而翌日用过早饭,冯春想那寺庙残破冷落、香火不旺,想吃顿斋饭不易,便往蒌里装满应季菜蔬,再压两袋米面,倒是沉甸,潘衍哪里肯背,去香烛纸马铺子借来辆独轮车,把蒌搁在车上,推着很是省力。
巧姐儿欢喜去山里玩耍,高兴的跟过年似的,冯春晓得山里寒冷,给她穿起袄裙,方才一道出门。
天边泛起鱼肚白,太阳还未出,车轱辘碾着被薄雾打湿的青石板径,状元桥口蹲着个乡里人,在叫卖红彤彤的柿子,还有一篮子晒干的白霜柿饼。
巧姐儿要吃甜甜的柿饼,冯春掏钱时,听得桥上踢哒踢哒打马声,她随声而望,十数将士由远及近驰骋下桥,尘烟腾腾滚滚,其间着青衫的将军正是常燕熹,他伸手拍抚马鬃低喝一声,慢将下来,俯望淡扫过推车的潘衍,能令冯春赴京,他也就不追究其罪了。
曹励也瞧见冯春,笑嘻嘻地问:“春娘子这是要往哪去?”
冯春笑着回话:“要往兰若寺烧香去。”又问:“曹将军这是去哪呀?”
曹励道:“我们返京去!”
巧姐儿跑到常燕熹马前,眼睛闪闪发亮,张开双手道:“抱抱!”
常燕熹怔了怔。
“巧姐儿回来。”冯春急忙上前抱起阿妹,迟疑犹顿的瞟向常燕熹,哪想那人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健实双腿夹紧马腹,一勒缰绳径自跑马下桥离去。
“春娘子,先行一步喽!”曹励笑着告辞,一阵风般瞬间已远。
冯春凉凉站着,忽觉好没意思,女人就是这样,被个男人抱了亲了,不自觉就滋生起些许牵绊。
但你瞧他,一点不在乎、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她无端由的恼怒起自己来,闷头蹭蹭蹭往前走,卖柿饼的乡里人在后面嚷嚷:“钱还未给呢!嗳,吃白食!”又伸手拦潘衍:“这位爷,把钱付了吧!”
潘衍呶呶嘴,摇头笑道:“我不认得她!”推车卖力地下了状元桥,冯春她们就等在不远处。
“哥哥,哥哥!”巧姐儿笑嘻嘻跑过来,给他柿饼吃,潘衍抱起她坐到车上,想想道:“不许随便找爷们抱抱,尤其那位常老爷,看眼神就不正经!”
巧姐儿觉得常老爷好,很喜欢他!一只大蝴蝶蹁跹着从眼前飞过,她的目光便被吸引去,把这事瞬间抛却脑后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伍零章 兰若寺各怀异心 月明解冤有冤人
且说她们三人爬到牛腰山中段,走近兰若寺山门,恰见个着茶褐常服、披青绦玉色袈裟的禅僧站在那,手执锡杖,肩背褡裢,似在等人。
走跟前观他眉清目朗,平和沉稳,且有《挂枝儿》夸他见之忘俗:这和尚,谁似他满怀心胸的善!集市买鱼放河生,为惜飞蛾纸罩灯,拈花恐损吸蕊蝶,扫地怕伤蝼蚁命,他迎朝阳,逢日落,敲木鱼,念章经,消孽障,渡轮回,他自诩佛祖跟前第十六尊罗汉,号月明。
冯春认得他,曾点化她夺丹救弟,潘衍也认得他,救走险剥皮红狐狸,他倒似乎不认得他们,合掌问讯:“你们可也往兰若寺?”
冯春回礼:“确是去还愿!不过兰若寺如今破败不堪,师父可去北向观音庙,那里已成规模,住持僧侣数位,香火旺燃,是个歇宿讲禅的好去处。”
那禅僧摇头:“出家之人不图安逸,不畏艰险,只求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潘衍笑了笑:“师父慈悲,我不解何为苦海?”禅僧说:“你觉得苦,便身陷苦海中。”
“那何为回头?”禅僧道:“你觉得安,便跳脱苦海外。”
潘衍不再问,他于前朝时曾拘押拷打一寺和尚,死伤无数,就是神烦他们说些语焉不详的话。那禅僧也不多言,转身率先往山门里走去了。
山中无甲子,早尽不知晚。
这兰若寺建在山腰,才至寺门,不晓怎地,竟似到了午后三四点钟,明明他们出发时天才黎色。
禅僧叩动寺门兽环,并无人应,他轻推门嘎吱开了,迈槛入不见有和尚迎接,进第一重天王殿,正中坐天冠弥勒,身畔加持四大天王:一个拿伞,一个握剑,一个戏蛇,一个抱弹琵琶,虽褪了漆色,却仍威风凛凛。
又穿过大雄宝殿、三圣殿至后堂,均无半个人影,但野狐老猿的足迹不断,这便是:泥佛土佛排排坐,参禅打坐是禽兽。
冯春让潘衍把独轮车推到灶房前,她进去查过一遍,说道:“不像是无人住,缸里填满清水,茅柴成捆也是新劈,四处洒扫十分干净,唯缺可食之物。”潘衍推测:“这山中多有樵夫猎户采药人走动,走到兰若寺歇脚时顺便拾掇,前人种树,后人好乘凉。”
冯春开始整理带来的一篓子米面果蔬,巧姐儿在旁帮忙,潘衍去禅房里寻本金刚经,坐在台阶前翻看。
冯春蹲在灶前添柴生火,不多时烟囱冒起一缕清烟,炖好热茶,再把带来的核桃仁、红皮大枣,花生和些菱角、莲子凑成茶盘,一并给月明禅师端去。
那月明禅师淡然谢过,只是坐在床上敲木鱼,口中诵经。
用过茶水点心,冯春姐弟三人给每个菩萨都跪下磕头,至于心诚不诚,信者则诚。
不觉日落衔山,已近垂暮,冯春在灶房点起油灯,量米煮饭,油盐清炒了些面筋豆腐干芦蒿等素菜,煮了碗金针笋子汤,邀那禅师一起吃了。
巧姐儿不晓怎地仅吃了几口,便窝进阿姐怀里,蔫蔫地瞌睡起来。
冯春抱她回禅房,用温水抹把脸儿、手脚洗了,搁床上盖好被褥,拉下粗纱帐子。
夜色越发浓重,不晓何时竟淅淅沥沥落起雨来,她就着巧姐儿用过的残水盥洗,也窝进被里去,烛火照亮牅户,外头树影枝梢婆娑映乱窗纸间,摇晃摆荡瞧着倒觉凄凉可怖。
潘衍手执经卷看得直打呵欠,不一会儿鼻息深浅相闻,冯春翻来覆去睡不着,撩开帐子想把油灯吹了,忽觉有个人从窗牅前一晃而过,像是潘衍的身影。暗忖他又要做甚,索性披衣而出,见那黑影在廊前不紧不慢地走着,她随跟在后,他顿住、闪身进了间房。
房里有光亮,传出敲打木鱼和诵经声,是月明禅师在念解念咒普渡众生。
冯春暗忖潘衍来找禅师所为何,遂耳贴牅户倾听,未有异声,便舔湿指尖戳破窗纸,凑眼朝里望去。
檀香袅袅,海碗燃一豆灯火,半明不暗。
月明禅师端坐蒲团,一面敲木鱼一面诵解念咒。
冯春扫了一圈未见有人,那潘衍去了哪里?正暗自惊疑,那灯火倒“咻”地灭了,她眼前原该一片漆黑,却也难说。
不知何时风停雨住,一轮白月惨惨高挂,映得满堂清萋生明,一阵阴飕飕卷地风而过,她看见扇门朝外半开条缝儿,从暗处走出几条人影,慢腾腾迈过槛进到屋内。
冯春听闻野史村言,有些得道高僧会替枉死魂魄度化冤气,送他们赴黄泉通六道投生,她倒没想过能亲眼历,突如其来,恐惧暗袭入心头,欲待轻悄退去,却不经意一眼,顿时脚步再难离开。
先是个十七八小妇人,身段婀娜,容貌虽美却怯弱不胜,眉心一点红痣,唇边溢着乌紫血渍,滴滴嗒嗒淌染衣襟,俨然是阿妹长大的模样,她自称是京城工部员外郎梁通的庶女,名唤梁巧儿,嫁刑部郎中陈川次子陈唐镜为妻,因体虚不能生养,纳妾周氏,被他二人合谋下药吃毒而死,前来谛听教化好去托生。
冯春惊睁双目,浑身筛若糠抖,听得月明禅师说:“你再投生还是吃毒而死,轮回苦不堪言,只因你前世死不得其所,沦为孤魂野鬼时,犯下罪孽之事。”
那妇人哭求解渡,月明敲三下木鱼:“解铃还需系铃人,我送你回初始之初,自解其命去罢!”
言才落,又踱来一人,穿绯红麒麟饱,腰系犀角带,足踏粉底黑面官履,相貌白皙阴柔,唇角勾起笑容亦显清冷,胸插一柄短刀,周遭洇满鲜血,自称掌印太监陆琛,被长乐公主刺死,无投奔之处,特来求荐拔。
月明垂眸默诵,重叉合双手,两拇指按压成结,稍顷才道:“你历尽艰辛,逆空辄返到此寻我,是为弥补前生大错,去罢,已为你寻好肉身换魂常住。”
此时又来一人,冯春细看,顿时脸色丕变,但见他身型魁伟,披戴盔甲,不过四十年纪,却鬓角如霜,华发满生,中一白翎羽毒箭,自称大将军常燕熹,与叛军交战折于他手,托生官户权盛之子却迟迟不肯前往,只因对潘姓毒妇恨怒难舍,而无法释冤解碍,月明问他:“你若再不肯去,鸡鸣三遍将魂消魄散,沦为凡间一粒微尘矣。”
欲知他说了什么,请看下回分解!
第伍壹章 半梦真冯春惊悸 临行前准备杂多
有词曰:人生一场大梦,怕回头,勾起千重万种诸多怨,水中花,镜中月,去如幻,忠良奸佞流烟一缕散。
那身中羽箭的大将军,自言是常燕熹:“需得寻那毒妇好生问个明白,何曾负她什么,要如此祸害我!”
月明叹息一声:“真非真,假非假,真非是假,假幻成真,痴缠情爱如庄生梦蝶,你又何需非得梦中求真!去罢!偿你夙愿就是。”
言毕那三人鞠躬还礼,瞬间恍然散去,不见影形。
忽听得鸡鸣一遍,已而又来一妇人,不过二十五年纪,上穿半新不旧的竹根青锦袄,下穿荼白罗裙,黑白夹杂的发髻特意仔细梳过,面色腊黄,虽唇上点了胭脂,但形容枯稿,看去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