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柳妈:原是富春烧茶人,亦能刀起闪青光,狠击铁杖,怒斩宝剑,使一个乌龙掠地,当胸撇划,再一个立地身摇,照头便砍,划着的迈步黄泉,砍着的相见阎王,纵然千般解数,万点无闲,终是以一难敌二武,渐双臂稀软,两足灌铅,忽剑刺血出,杖打骨碎,大痛难忍,刀飞跌地难起。
潘衍和燕十八停住,燕十八擦拭杖上血渍:“此婆子身手了得!”
潘衍则淡笑:“不过尔尔!”
柳妈捂住胸口的血窟窿,喘息着道:“你们勿要得意,如此三脚猫功夫,虽能赢我,却难敌前方拦路虎。”
冯春走近过来,紧盯她问:“到了此时,你也不肯说么?”
柳妈视线落到坐在河伯肩膀上的巧姐儿,冰封的眼眸略有松动,她吐了口血,稍顷才道:“在桂陇县不好么?你曾允诺再不踏进京城半步,为何又要食言呢?”
冯春神色大变,厉声问:“你和灭我满门的贼人是一伙的?你们究竟是谁?替何人效命?”
柳妈痛苦地喘息:“你们的行踪皆在他的掌控之中,若想活命,就回桂陇县,否则,否则......”她的喉咙发出嘎嘎怪响,面庞覆上一层青绿,猛烈抽搐几下忽然不动了。燕十八上前蹲身查看,说道:“是吞毒而亡。”
潘衍朝冯春道:“雨已停,为避麻烦,我们得赶紧离开此地,你带巧姐儿先去马车等我们。”
冯春先还有些怔忡,抱起跑过来的巧姐儿出了庙门,果然雨停风住,她深深吸口凉气,脑中方清明,天边稀罕的染满晚霞,可以看见前面的桥有马车行过的影子。
一路无言,抵达沧浪镇时,暮色照大地。因有柳妈的警言犹响于耳,他们多少有些忌惮,商量着在闹市处找了一家客栈歇宿,打点妥当后,四人又出来寻吃饭的食店。虽是个小县镇却也热闹,华灯红笼亮如白昼,巷陌路口,桥门市井除货郎商贩外,便是闲逛的百姓,一问才知,冬至将近,皆在采办新衣饮食及祭祀先祖的供物。
没走多远,遇见卖各种玩艺的货郎,一排溜儿,围簇的皆是淘气的孩子、和被生拉硬拽而来满脸不情愿的大人。
“这有甚麽好玩的?我保管你玩两下就不要了。”大人捂紧钱袋,话里带着鄙薄的神气。
货郎却盯着他的钱袋:“爷哩不怪哄孩子,这万花筒你凑只眼来瞧瞧,就一眼,保管你也喜欢。”
凑近看了会儿,再瞟孩子眼泪汪汪的。
“讨债的,买了这个回去多写两篇字,你肯不肯?”定是肯的,窸窸窣窣掏个铜板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阿姐,我要这个。”巧姐儿指着个马鬃编织的霸王鞭。
货郎看她粉滴滴的,摘个美人面具给她:“这个好。”
巧姐儿摇头,抓紧冯春的一只袖管,却可怜巴巴地看哥哥。
“买!”潘衍从袖里掏出零碎钱。
巧姐儿高兴的很,精心挑了一根,噼啪一声甩在燕十八的脚前,溅尘扬灰,她笑嘻嘻的。
燕十八眼神冷飕飕地,妖孽......
冯春无甚闲逛的心思,找了个摊头各自吃了碗面,再回到客栈宿房里,问伙计要了热水,伺候阿妹洗漱干净,一天劳累,巧姐儿沾枕就呼呼睡熟了。她就着残水洗把脸,忽听有人轻轻叩门,心不由缩紧,压低嗓音:“谁呢?”
“我,有些话想问!”是潘衍的声音。
她松口气,去把门开了,潘衍闪身进来,撩袍往椅上而坐,开门见山:“柳妈的那番话,你怎么想?还要随我进京么?”
冯春持壶给他倒盏茶,沉默会儿,未答反问:“前程凶险异常,随时有性命之虞,你可还执意上京?”
潘衍笑了笑:“纵使刀山火海,我也非去不可。倒是你们姐妹,大可不必陪我赴险,留在桂陇县会安稳许多。”
谁不是这样想!若巧姐儿稍有旁的出路,她才不会去京城送死呢!冯春有苦难言,想了片刻才叹气道:“不管怎样!你这副皮囊还是我的阿弟,血脉亲情难以割舍,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死也要死一块儿。”
潘衍也不信她的鬼话,她携妹坚决要和他随行,应是京城有必去的理由,却也不问。
“长姐此举令我委实感动,我有大成后,定不辜负今朝的情深意重。”
“苟富贵,莫相忘,你有这番孝心甚好!我和巧姐儿的荣华富贵、就指望在你的身上。”
“荣华富贵不敢当,衣食无忧应无大碍。”
“依你才能,金堂玉马并不为过。”
俩人假惺惺的互相吹捧一场,待潘衍笑容满面地走出来,听得门在身后“呯”的重重阖紧了。他挑挑眉梢,回到隔壁宿房,燕十八不在,摸摸肚腹,一碗面哪里够吃的。遂来到楼下,有卖各种吃食,他看着柜台前的菜牌儿,要了一盘腌鱼,一碗馄饨,一壶酒,再寻靠窗的位坐了,一个娼妇恰在窗外站关,篷篷篷敲棂:“公子呀,枕边恩爱风中露,梦里鸳鸯水上萍,要做露头夫妻麽?”嗓音娇滴滴的,含戏腔儿,还很年轻,浓妆艳抹着。
伙计很快送来酒菜,潘衍倒盏酒边吃着,边凝神沉思,这潘家之事可谓古怪至极,端得谜雾重重。当初因何被灭满门,即然这等凶残,他三人又是如何逃出京门,若依他从前的毒辣手段,斩草除根最干净,何需大费章折遣人在暗中监视数年,只为阻止他们再次进京。
他想了许久,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欲知后事如何,待请看下回。
第伍肆章 仙鹤寺潘衍大意失妹 衙门内小吏指点迷津
冯春等人乘马车进扬州城,未坐停留,先往瓜洲渡口买船票,问遍并无官船直达京城,有的也只抵徐州,旁边虽有私船伙计在卖力揽客,且随到随发,但价钱昂贵,也多凶险。商量下来,还是买了明日船票,先往徐州后再做打算。
路过南门街恰见有处惠民药局,巧姐儿所吃几味药将用尽,冯春打算去买,官家药局价廉,百姓众多,前首排队有数十人,不远便是仙鹤寺,燕十八提议去那烧柱高香,求菩萨庇佑前程平安。潘衍反正很闲,巧姐儿巴巴要跟着,冯春也未阻止,只叮嘱阿妹勿要乱跑,跟紧哥哥行走,她买完药就去寺门前等他们。
那仙鹤寺有它的奇趣之妙,门翘角牌楼似鹤首高昂,跨进达大殿如鹤颈,前有两眼水井称鹤目,大殿为鹤身,南北两侧半亭似鹤翼,左右两侧古柏各一株,谓曰鹤足,殿后竹林丛生形如鹤尾。并不大,很快便绕个来回复至大殿。今儿是十五,烧香的善男信女委实不少,青烟袅袅混着杏黄袍僧人在殿内敲木鱼唱经的声音,被一阵热风吹散又聚拢来。
巧姐儿跟着他们往各殿烧香拜佛,走得气喘吁吁,坐在大雄宝殿红扇门下的石凳歇息,潘衍早饭一连吃了三只裂口漏油大肉包子,肚里此时叽哩咕噜作响,伴着隐隐作痛,先还能抑着,渐渐再不能忍。
他额上沁出冷汗,对燕十八讲:“我如厕去,你帮我看牢巧姐儿。”又朝巧姐儿道:“你跟着燕少侠,不许乱跑!”
巧姐儿乖乖地点头:“哥哥快些回来。”
潘衍走五六步远,心莫名地突突直跳,下意识地回头,巧姐儿正挪到燕十八身边坐,他觉得自己多虑了,直奔溷厕方向。
燕十八直到潘衍的身影被青烟迷蒙不见,视线落到巧姐儿身上,她正跟个老婆子学叠莲花。
这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矣!眸光微闪,缓声道:“想不想吃罗卜丝酥饼?”巧姐儿头点如鸡啄米:“要吃!”
燕十八站起拍拍灰尘,大步朝寺外走:“还不跟来!”
潘衍一身轻松,正值晌午,暖日当空,晒得青石板径白苍苍的,众香客多聚集在门廊或树荫下歇息。
回到大雄宝殿前,觑眼溜扫燕十八和巧姐儿,不见,再细细地找了一圈,仍旧不见相熟人。他记得那折花的老婆子,上前问:“原坐在这里的两人去哪了?一个穿淡黄绣花袄裙的五六岁女孩儿,一个少年,青衫束裤,足踏陈桥鞋,发用银簪绾起,手持剑。”
老婆子笑道:“一起去寺外买萝卜丝酥饼,一直未回来。”
潘衍奔到寺门外,卖饼摊前无人,暗忖或许还在寺里,又辄身返回,不免还是动了焦灼心,只觉那木鱼声、梵音声、说笑声、甚撞钟声,被熏热的烟风缠绕一起从耳边滚滚而过,他闭闭眼睛再睁开,不再停留,疾步朝大殿里去,边走边放眼四观。
忽而拽过个穿黄衫的女孩儿,看面庞不是,再拦住个青衣少年,却也不是。
他来来回回在太阳地里走了两遍,浅蓝锦绸直裰被汗水洇透成深青色,抬袖抹额,再找无果,把来龙去脉理了一遍,心里有了底,便朝寺门外走。
冯春买了三碗沙糖菉豆汤等在仙鹤寺匾下,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正自焦急,忽在人群里看到潘衍的身影。连忙迎上前笑道:“怎这样晚才出来?”朝他身后看:“巧姐儿和燕少侠呢?”
没听到答话。她疑惑地看向潘衍,他鬓角滴着汗滴,颧骨浮起浅红,也定定看着她,神情平静,喜怒难辨。
“巧姐儿呢?”冯春瞬间变了脸色,一字一顿。
潘衍道:“应是燕少侠将她带走了。”
三碗菉豆汤豁朗跌落摔了一地,冯春咬牙问:“他带她去哪了?”
“我并不知......”潘衍话未完,忽觉暗风至,未及躲闪,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颊面上,顿时火辣辣的生疼,周围有人望过来指指点点。
潘衍眸光阴鸷,薄唇紧抿:“不会再有第二次。”
冯春冷笑,扬手招一乘软轿,直奔扬州知府方向。
待至衙门前落轿,潘衍也紧在后到了,并不理他,恰见几个捕头打扮的人,站在正门前说话,遂凑近拱手作揖道:“捕头大哥救救我的阿妹!”
众人打量她一会,便问:“你哪里来?你的阿妹怎么了?”
冯春回话:“从桂陇县来,我与阿妹陪二弟进京赶考,方才在仙鹤寺内,小妹被个名号燕十三的少年拐走,还请捕头大哥相帮。”
其中个捕头招唤来衙吏,又朝她道:“你随他进堂里,口供笔录画像一应不缺,方才能帮你寻人。”
冯春连声称谢,跟衙吏进门,潘衍默默随着,忽而问:“桂陇县有位名唤曹晖的在此当差,不晓可能见?”
那衙吏回头看他,有些迟疑:“你是何人?怎晓得我名号?”
潘衍道:“我与你表弟曹胜感情笃厚,听他常提及你。”拱手作揖,给冯春睃个眼色。
冯春解其意,取出包银子,他接过递上,那曹晖拢进袖里,显出亲近之态,笑问:“今到衙门所为何事?”
潘衍叙了一遍,曹晖点头道:“扬州因盐商富庶江南,饱暖自生银欲,便衍出一等精妙的生意,名曰养瘦马。穷人家四五六岁女儿买来、悉心调教到十四五岁,养得杨柳扶风苗条条嫩枝枝,十八般技艺精通,若能被大富盐商相中,买来不过十两有余,转手可卖上千两银子,这里面利多润盈,钻营此道的奸人日渐增多,各种图谋不轨的手段层出不绝,听你所说,你那小妹定是被拐养瘦马去矣。”
他又道:“你们若走官府办事流程,需得询问笔录,呈知府大人签核,没个两三日批复不下来,纵然批复下来,现衙里缺人手,难放心上。寻人这事儿图得就是速战速决,还有一线希望,若是转手就带出扬州城,天皇老子来也无可奈何了。”
潘衍问:“你可有什么法子?尽管明说就是!”
曹晖道:“实不相瞒,仅指望衙门寻你小妹,这事多悬!我倒认得个市井痞子名唤油头青。”
油头青专有好事者编了支《挂枝儿》来说他:
油头青,你是扬州第一包打听!附窗上房梁,听私语,没你不知事儿,东家长,李家短,高门富贵花,青楼章台柳,梦呓你都晓,天上的神仙,地府的鬼差,寻不着人也找你,十两银子包你开口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