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嗓音冷冷:“勿要妄动,直往前走就是。”
是潘衍。燕十八没多废话,俩人前后到桂花院门前,四下无人,潘衍把刀抵上他的脖颈:“你为何要将巧姐儿拐走?”
燕十八坦承:“我岂是拐走,我摆明要杀她。只憾被几名挑粪汉搅局,让她逃过一命。”又道:“我乃真武荡魔大帝后世十八代弟子,遵有妖皆翦,无鬼不烹之祖训,誓卫人间清净安宁,你要么把我杀了,否则难阻我逢妖必诛之决心。”
潘衍默稍顷,忽然松开他,把短刀收回,说道:“巧姐儿体弱多病,每日靠黄精灵芝药材续命,她连自己都保不了,这哪是凶妖大煞的样子,更况害人。”
燕十八回话:“你莫看她现在无害,是因妖灵法弱还不成气候,自然需仰仗你们相助,待她日渐强劲,那时再除,你们生死难保,更不晓要枉害多少性命。”
潘衍道:“我岂能凭你一念之间便断定她是妖煞,纵是官府判案也需真凭实据。别再提你那法剑,呼啦乱撞由青变红,那庙街行走的神棍,变把戏的手段更多,你若无旁法验证,巧姐儿休想碰得。”
燕十八想想道:“我还有一法宝,是一面照妖镜,用的是招摇山脚丽麂河里的石头所制,这石头大似鹅卵,晶莹剔透,至晚月光洒射上面,照人显人身,照兽显兽身,照妖显妖身,谁也逃脱不过,给那妖孽照它一照,你便知我所言非虚!”
潘衍点头:“这倒可行!”
他俩在此商议,那边冯春望见码头早饭摊前,常燕熹和曹励正吃着豆腐脑,显见也为渡船而来。
直到日光照大江,官船放下踏板引客入舱,先上的是个官儿,带着女眷,家丁抬着十数箱笼,浩浩荡荡颇有张势。
冯春倒认得那官儿,可不是扬州知府张淮胜张大人么!他这拖家带口要往哪去?张夫人呢?又望见其间个女子面覆薄纱,由丫鬟搀扶着,径自入船舱里去了。待官户走的无影,其他船客一拥而上往里挤,顿时人潮涌动,混乱不堪。
冯春猝不及防,脚步趔趄着要扑倒,被潘衍一把扶住,她急喊:“巧姐儿呢?”
巧姐儿一把抱住常燕熹的大腿:“常老爷。”
常燕熹察觉腿足有负重,低首皱眉,这毒妇搞什么幺蛾,冯巧可是她的妹子,怎老是阴魂不散缠着他。
也不及多想,俯身将她扛起坐在半肩,巧姐儿看着一众黑压压的头顶,觉得新奇又好玩,一面招手,一面大声地喊:“姐姐!哥哥!在这里。”
冯春仰颈才看见她,朝潘衍道:“你提箱笼不便,尽管先往舱里走,我去抱巧姐儿。”遂挤靠向常燕熹这边来。
渡船客鱼龙混杂,有正子君子亦有狐鼠之徒,见她白净俊俏顿起邪心,趁乱使坏。
冯春觉得腰间被谁掐了一下,咬牙儿骂:“脏心烂肺的狗东西,胆敢再碰我一手指试试。”
有渡船客戏谑地笑:“是你自个往人怀里钻,怎还骂起人来。”
冯春欲待还嘴,忽被一只健实胳臂揽住肩膀再收紧,她猝不及防整个儿撞上他的胸膛......嗯,这凛冽的汗味!
抬首正瞧见常燕熹棱角分明的下颌,发青冒着短短胡茬,他昂首并不看她,倒是巧姐儿歪头高兴地喊:“阿姐呀!”
曹励粗声厉喝:“还有谁敢再废话?”
别有居心者看他二人高壮魁梧,神情冷峻不好惹,皆暗自躲避不言。
冯春有他俩护持走的平稳。
常燕熹莫名恍惚,前世里他经常这样去揽她的肩膀,她不喜总是抗拒,实在摆脱不得也就由他去了。
他觉得这样很亲密,她却不爱和他亲密,毒妇,实在是不知好歹。
冯春只觉他的掌心像捂着一小块燃炭,烫得她肩头火辣辣,是抓握太用力缘故,不自在地扭了扭:“轻些。”
常燕熹倏得回神,不知何时已上了船,他很快收回手,将巧姐儿往她怀里递,面无表情道:“这是你的亲妹,可多上心些,再丢未必就能找回来。”
径自和曹励一前一后往舱里走。
冯春抱住巧姐儿,低骂一声臭男人,曹励转头来似笑非笑看了看她。
潘衍把箱笼皆搁置安妥。冯春打量舱房,两张板床铺了粗布褥被枕头,夹张四方小桌,舱角架上有个铜盆,便再无它物。
潘衍觉得太粗陋了,不满意地问:“我们三人一个舱房?”
冯春颌首:“往京城路途迢迢,银子能省则省。”默少顷道:“你不愿意?也没法子!”
潘衍往枕上一倒,胳臂垫于脑后,淡道:“我个男儿有何所谓!”
巧姐儿站在舱门前玩儿,像发现新奇似的:“阿姐,常老爷他宿在邻房哩。”
“真的?”冯春漫不经心地铺床。倒是潘衍闭着眼睛说:“你过来,记住无事勿要往常老爷跟前凑。”
巧姐儿手脚并用,爬上床往他肚子上重重一坐,挺认真地:“我欢喜常老爷!”
潘衍喘口气,不露痕迹的抚过自己的少腹,好不容易有个命根子,差点被这小妖孽坐断:“去去去,找你的常老爷去。”
巧姐儿以为他生气,连忙搂住他脖子讨好:“更欢喜哥哥!”
孺子可教。潘衍给她一颗甜梨糖,巧姐儿咂着嘴儿舍不得吃。
潘衍觉得身下床板忽然颠簸摇荡起来,船开了,一股子大风从门外窜进来,吹得人浑身毛孔舒展,懒洋洋看向窗外,碧空浮云,河翻巨浪,一群白鸟拍翅追随,京城的风风雨雨,好似一场褪去华彩的旧梦,寂寥、破败、人影恍恍如鬼魅,却又终将随他的到来而鲜明绚烂。
冯春把巧姐儿抱下地,轻轻说:“哥哥睡了,莫吵醒他。”
拿起铜盆牵着她去打热水,邻舱门恰大开,路过时,朝里斜眼睃溜,常燕熹没见,曹励坐在床沿拭剑。
水房外等有七八人,其中两个丫头凑近嘀咕着,轮到她俩时正聊到兴浓处,便让冯春先进去接水。
燕十八站在甲板上吹风,忽然手中剑出半鞘,洇出血珠,他急回首,离最近处,只有两个丫头在说话,并不见异常。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伍玖章 常燕熹口是心非 冯春娘审时度势
至天黑时,船上吃喝价昂,冯春用热水冲茶,拿出备好的油煎粉饺当作晚饭,自然和新鲜烫饭的滋味不好比。
巧姐儿在门边闻到飘来的香味儿,吸吸鼻子,很馋,看阿姐哥哥默不作声,她也就算罢,拿起个粉饺一口一口咬起来。
待用过饭,冯春继续做她的绣活儿,楼上船舱有伶官在唱戏,余音袅袅传来,潘衍细听唱的是《定军山》,反正也无事,便起身朝外走:“我去凑个热闹。”
“哥哥等等我。”巧姐儿追在后面。
冯春略思忖,索性趿了鞋随在他俩身后往二层走,远远就闻拨弹琵琶弦声,站着听的船客寥寥,凑近才发现隔着一道珠帘,有家丁把守,顺帘缝朝里望,小巧戏台上,伶倌走步甩水袖,台下摆两三桌饭席,除爷们外,隐隐绰绰一定还有女眷在座,听船客耳语,是几户官家富贾正设筵玩乐。
冯春稍站片刻,觉得无趣,想要带巧姐儿回舱,潘衍同家丁低语,那家丁离开又复来,撩开帘子请他们入内,有丫头搬来三张椅伺候坐了,并斟上香茶。
冯春觉得奇怪:“你方才有说过什么?何以非亲非故让我们进来?”
潘衍呶呶嘴角,她随望去,竟瞧见常燕熹和曹励背影,顿时呼吸一滞。
潘衍把她的神情暗收眼底,轻描淡写道:“不过说是常大人的相识,想进来听会戏,权当姑且一试,谁成想他竟允肯了,这常大人......”他笑了笑:“忒是有趣!”
“常大人岂是你我能招惹的,下次勿要再做这种事。”冯春脸色蓦得一变:“巧姐儿去哪了?”怎眨眼功夫就不见呢。
“找她欢喜的人去了。”潘衍挑眉嘲笑。
常燕熹和张淮胜正聊闲。
张淮胜因官银被盗案受彻查,其夫人只道受妖人挟制而里通外合,把罪责全权揽下。他虽逃过一劫, 却遭黜官,左迁至徐州府任同知。他拈盏敬酒,叹道:“和常大人颇有缘份,如今共乘一船,风浪前行,日后若有用到下官之处,来讯即可,定当竭尽全力。”
常燕熹淡笑,接过酒一饮而尽,持壶再斟,不经意余光斜睃,巧姐儿站在旁边高兴地看他,见他视线移来:“常老爷。”张开手要他抱。
常燕熹脸色不大好看,怪他,怎就头昏昏认下什么相识,放她们进来,给自己添乱子......咬着牙道:“滚蛋。”
巧姐儿唬得往后退几步,不明白他咋生气了。倒是曹励和颜悦色问:“小妹儿,要吃什么?”
巧姐儿朝桌上指指,有些可怜的样子:“想吃肉。”
张淮胜把那盘五香牛肉递过来,恍然道:“这位不就是常大人近侍的妹妹么?”
“可不是!”曹励忍着笑意:“冯春娘的妹妹,原来是个旧识!”
张淮胜还要再问,却见少年打扮的冯春急步走近,虽穿的朴素,容貌却动人。
常燕熹接过盘子,给巧姐儿拈了几片,不耐烦道:“把她看紧些,再来缠我,就扔进运河里喂鱼。”
冯春辣辣地瞪他一眼,给张淮胜俯身行个礼,简短两句,便抱起小妹就要走。
巧姐儿吃得快,三两下没了,咂着嘴恋恋不舍:“牛肉好吃!”伸手还想要。
常燕熹沉着脸欲把整盘子给她,却听个妇人的声音,她道:“好可怜的小孩儿,来我这里坐吧!”
冯春随声看去,那位妇人四十岁左右,但见:额裹包头,乌发缠髻,面敷黛粉,如点新霜,瓜子脸,扁平鼻,厚嘴唇,穿藕荷薄袄赤金镶毛边比甲同色袄裙,虽不如旁的女子年轻鲜俊,却也端的久经世故架势,目透精明。
曹励介绍道:“这位是‘香满堂’的姚当家。”又道:“这是冯春娘,曾开茶馆的,女扮男装只位行走方便。”
常燕熹扫他一眼,这曹励是有才能,不讨喜处就是嘴太碎,跟娘们似的。
姚氏打量冯春,微笑着说:“原来是同道中人,还这样年轻娇媚。”冯春忙谦道:“我不过小本经营,实在不敢相提并论。”
香满堂的卤食可谓天下闻名,颇受闲人游子推崇,无人不晓,甚连宫中每年储运冬菜,必定少不了她家的。
坐姚氏右手位是个七八岁男童,面容清秀,指着巧姐儿:“坐我身边来,这也有一盘卤牛肉。”
巧姐儿抱住阿姐的颈子,显得很胆怯,姚氏劝慰道:“勿要怕他,宇哥儿,最是个温和的性子。”
冯春道了谢,在她左侧落坐,瞟见她右侧坐着个赛西施的美人儿,身材娉婷,如烟笼细柳,雨洒芙蓉般柔弱无依。听姚氏介绍,是张大人新纳的娇妾。她心底一紧,不及多想,又有旁的女眷来寒暄,巧姐儿和宇哥儿熟悉起来,很快玩在一起,围着桌子你追我赶咯咯笑着。
姚氏瞧见冯春手指捏的帕子,绣一把菖蒲,半溪流水,觉得好看:“春娘子这帕子不俗,看着还簇新,可是在扬州城里购的?”
听问正中冯春下怀,把帕子拈两边展开给她看:“用的绫绸料,缀的是浅艾绿细撮穗,最时兴的图样儿,扬州城里没得卖,是我自己选的料子、搓的穗子、锁的边子、绣的样子。”
姚氏由衷赞道:“好巧的手!这样的绣样,年轻姐儿们欢喜,我用有装嫩之嫌,也不惯绫绸,嫌滑腻。”
“不打紧。”冯春再从袖笼里掏出一方,递给她笑道:“这是织布料,才绣好的,夫人若不嫌弃,可寻常时随便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