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三两步近前,压嗓厉道:“妖孽,你还想往哪里逃。”
巧姐儿朝他看来,有些害怕,跑到潘衍的身后躲着,潘衍暗忖真是阴魂不散,想想掏出个铜板给她:“那边有卖糖画的,你让他画个大老虎来。”
待巧姐跑远了,才面无表情的继续吃面,一阵海风吹动他的乌发,从衣袖袍摆钻进里去,哪里都钻到了,鼓鼓囊囊蓬起,只觉胸腔空荡荡的。
燕十八欲要开口,就被他阻住,沉声道:“长痛不如短痛,今晚亥时依然在此,你拿照妖镜来,若她真是凶神大煞,我随你处置。”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燕十八露出笑容,瞪向买糖画回来的巧姐儿:“你的死期就在今晚月圆时。”
潘衍莫名心烦,也没胃口再吃面,买了一碗汤馄饨,端着直朝舱房而去,巧姐儿跟在他身后跑着远了。
燕十八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才收转视线,腰间的法剑渐缓平复,肚里咕噜作响,自去包子摊前等候。
拉开舱门,冯春一手掀起被褥床垫,一手拿烛火凑近边边角角照着。
“在找什么?”潘衍把汤馄饨放桌上,带给她吃的。
冯春抱住缠上来的巧姐儿坐在床沿,蹙眉笑道:“这舱里有臭虫,瞧把我咬的。”
潘衍抬眼一观,果然她那颈子处白白红红,便接过烛火,蹲身也往自己床板缝里细找。
“最欢喜阿姐......”巧姐儿语气可怜巴巴的。
“哎哟,谁欺负我们小妹了?”冯春低头看她的脸,斜眼暗睃过潘衍。
巧姐儿摇头不吭声,只是往她怀里钻。
冯春亲她额头一记:“不怕,有阿姐护着你,没了巧姐儿,我也不活了。”
潘衍站起将烛吹灭,拿起书翻一页,语气淡淡:“你不活,你的命就这么轻薄?”
冯春默了默:“我们是嫡亲的姐弟妹,伤了谁都难苟活,是以虽世道艰难,前路风险,也无父母可傍,但彼此相依为命,总胜过一人穷途末路。”
潘衍不置可否,他一人照样活得精彩,就是囊中羞涩......一铜板能逼死英雄汉啊!
冯春拿过梳子替巧姐儿把散发扎起,接着道:“我如今有两愿,衍哥儿登科入仕有大作为,巧姐儿身安体康嫁个好儿郞。”
“那你呢?”潘衍问。
冯春微笑:“你们好我便好了。”
潘衍抿抿唇没有说话,他垂颈看书,却什么也看不进去,有股子陌生的情绪挥之不散,舱房仄逼闷热不透气,忽一缕凉风指过额面,他抬头,冯春在吃馄饨,巧姐儿拿把扇子给他打风,小脸儿挂着讨好。
船上早晚飞度,才午阳正当空,又见海上升明月,冯春去给姚氏送绣品,小妹还在呼呼大睡,托给潘衍看管,自去了。
潘衍搁下书,眸光黯淡,看着巧姐儿红通通小脸,笼子般的舱房,热烘烘气一团难散,他起身打开房门,海风挟着各种声浪灌进来,虽凉爽却闹腾。
不晓过去多久,巧姐儿揉着眼睛坐起,没找到阿姐,瘪嘴忍住哭,爬下床走近潘衍,抱住他的腿喊:“哥哥!”
潘衍伸手欲摸她的头,却又顿住,半晌说:“我带你去船板买油炸糕。”
“油炸糕,一吃一包糖的油炸糕。”巧姐儿顿时有了精神,反拉着他高高兴兴往外走。
卖油炸糕的小贩只剩最后一盒,潘衍接过,寻个无人的僻静角落随意而坐,把糕递给巧姐儿,她吃的眉开眼笑。
今晚的月亮那么大,红红黄黄跃过乌黑翻滚的河水,攀着船板栏杆一点点露出圆脸,潘衍感觉离得是那麽近,面对面般狭路相逢,谁都无路可逃。
他叫了声冯巧,让她仔细听着:“说来你我总有段兄妹的孽缘,念在你每日里唤我哥哥的份上,若真是那妖魔邪怪,就趁燕十八来之前逃生去罢,逃得愈远愈好,再勿要在我和冯春面前出现。”
他觑起双目不想看,等了会儿,耳里还是咯吱咯吱吃糕声儿,皱起眉宇,睁眼直问:“就知道吃!到底听懂我的话没有?”
月光的清茫洒在巧姐儿的眼里,歪着头看潘衍,忽而叫了声:“哥哥!”
“哦!”潘衍摒息静待下文,却见她拿出块糕递来:“哥哥吃。”
接过吃一口,实在仁至义尽了,就勿要怪他。
又过半刻后,燕十八肩背褡裢大步而来,拱手作揖,再肃脸紧盯向巧姐儿:“妖孽,还不讨饶伏法。”
巧姐儿继续吃糕。
潘衍没好气地踢他一脚:“照妖镜呢?”
燕十八从褡裢里取出,潘衍夺过,看似不过普通一面镜,一圈宝相花,背面竖刻两排四个篆字,各是:有妖皆露,无鬼不现。
他微侧着身,翻过正面来看,镜子晶莹?透,月光洒透雪亮一片,拿起照着自己,里面大雪飘如鹤毛落,一人骑马踩踏乱琼碎玉由远及近,但见头戴鸦黑内使官帽,穿月白绣云纹护领右衽锦衣,腰系环带,悬牙牌,缀牌穗,外披黑色镶毛边大氅,面貌清晰显出,五官轮廓比现今成熟冷沉许多,但依稀能见是他的模样。
燕十八探头看镜里,吃了一惊,东厂督公,这潘生难不成日后要自宫?!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陆贰章 燕十八除伏鱼妖 常燕熹暗设陷井
潘衍也愀然变色,他不容易有了一根.......看着还挺彪悍的,怎能再走回从前的老路。
铁青着脸把镜子还给燕十八,却见他不接,只是朝巧姐儿呶呶嘴,意图明了。
潘衍稍默,朝巧姐儿看去:“小妹。”他顿了顿:“过来照镜子,看你美不美。”
巧姐儿听话地站起身跑过来,他不再犹豫,执镜猛得朝她照去......
“小妹。”
巧姐儿扭头见是阿姐站不远处,朝她微笑着招手,眼睛发亮的跑过去。
冯春瞟过燕十八,不曾理他,只抱起小妹朝舱房走,一面温和道:“姚夫人送阿姐一瓶蜂蜜膏,回去给你调糖水喝。”
巧姐儿咂吧嘴唇,咯咯地笑。
直至再看不见她们的身影,潘衍才肃着声问:“这又作何解释?”
燕十八亦是一脸茫然,看向镜中的自己,明明能显出影来,怎照到冯巧时,镜里无人无妖空空如也,只有月光映得红黄一片。
他其实也有疑惑,但凡妖魔诡怪幻化成人形,无论美貌或丑相,幼小或苍老,总脱不掉一丝山野邪魅气,凡人量不出,却瞒不过他这等有法力的术士,可这女孩儿却干净通透,竟与人无异。
沉思半晌,方开口说:“除魔卫道者不打诳语,照妖镜一路用来显影化形十分灵验,为何至冯巧这里无影无形,我实在不知,但她确是存有蹊跷,只能等到了京城逢着师兄,定能破解疑团。”又添一句:“我师兄道法长我所能。”
潘衍半信半疑却也不表,只道:“勿要再找巧姐儿麻烦。”夜偏深了,船板已无人迹,他正打算回舱房去,一个美人儿忽然出现,身段婀娜轻盈,走起路来摆扭多姿,穿着荼白衣裙,自下巴尖儿往下通体裹的严实,那脸儿细皮白肉,圆溜溜水汪汪的两只眼睛,两瓣嘴唇微微噘起,妩媚的一张一阖:“公子有缘份。”倒身往他怀里倚,如没骨头般,他不慎触着她的手腕,滑腻凉湿,心底一紧,还未动作,就听燕十八低喝:“妖孽,休想害人。”迅即执镜柄,举高汲取月华光炼,再正面照来。
潘衍看清镜内是一尾浑身银白的大鱼,颈至胸前齐整密布着坚硬鳞片,余处肉皮则细腻而柔软。
女子见自己显了真身,晓遇到除妖术士,迳朝船沿奔去,欲要往河里跳,燕十八眼明手快,抽出腰间挂剑穿张满字黄符,嘴里念念有词,直朝鱼妖飞刺去。
那柄铜剑“腾”的泛起火光,挟裹烈焰燃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穿过女子后背,她栽倒在船沿,变回大鱼,在月下银亮闪光,痛苦地摇头摆尾。
潘衍活经多年,还是首次大开眼界,燕十八蹲在鱼前不晓忙活甚麽,他走过去凑头看,竟是抽出一根晶莹剔透的脊骨,再把没了力气的大鱼推进河里。
便见那鱼噗通落水,尾巴一拧,浪花四溅,瞬间便没了影。
“抽了这妖骨,她从此再也不能作妖。”燕十八道,连同镜子装进褡裢,剑已恢复常态,插入鞘里。
潘衍道:“倒是好样貌。”
燕十八道:“潘生莫被她外表所迷,此类禽物虽天性不吃人,但不走修炼正道,一味想抄捷径,蛊惑人类并吸食其精气,干愿冒犯天律,做下这样的勾当,不诛岂可!你看运河宽阔无边,惊涛骇浪涌动,时而会有鱼妖蹦跳到船上来害人,应当谨慎。”
想想又说:“至于你那小妹,我需得盯紧,此往京城一路一道同行罢!”
他嗅嗅衣袖,只觉自己身上有股子鱼腥臭味,蹙起眉离开了。
冯春哄巧姐儿睡下,端起面盆出来泼水,没走五六步,恰遇常燕熹迎面而来,左手端一盘油炒熟的红皮花生,不待见礼,听他简单说:“随我来。”即擦身而过,走进他的舱房,曹励不在。
冯春把面盆搁一边,随在他身后,常燕熹往床上随意坐了,花生盘摆在桌面,又道:“阖上门。”
冯春偏不,倚着门抬手抚了抚发鬓,戏谑道:“男未婚女未嫁的,孤男寡女锁门同处一室,传扬出去,辱没我寡妇的名声儿,也折损了常大人的威望,还是开门说话较妥当。”
常燕熹锐目濯濯看她,略思忖问:“你想嫁我?”
冯春怔了怔,噗嗤一声笑了:“想什么呢!”
常燕熹很沉着:“我家世显赫,居二品武将,为国立丰功伟绩,金银仓满,且身体健壮、容貌不俗,京城王孙贵女托官请媒要嫁我为妻妾。而你不过是一个丧夫小孀妇,拖弟带妹,身欠巨债。我乘云而你行泥,做我的妻不配,妾也实属高攀!”
冯春看他半晌,嘴角愈发弯起:“常大人所言极是,我高攀不起、也从未想过高攀。”不在此上多纠缠,只道:“若无旁事我便先走一步。”
常燕熹伸手去拈花生,垂眸掩没一抹戾光,再抬首看她:“你可知你那阿弟,在去桂陇县的途中,曾犯下一桩命案!”
冯春表情不显:“我阿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勿要诬赖他!”
常燕熹笑了笑:“潘衍什么样的德行当我不晓么!龚如清在南京督察未破之案,前次在扬州无意提起,并展画像与我看。”他从袖笼里取出递给冯春,冯春接过揭开,顿时脸色微变,听他接着道:“待经过南京时,我扭送他去官衙,府尹正愁此案无头绪,既然样貌如此相像,有个送上门的总比无好,入衙审讯取证问案,到那时潘衍无罪算罢,若有罪,这京城就不用去了。”
冯春听得额头青筋直跳,咬牙道:“常大人所言无论真假,我总要先问过阿弟实情再做打算。”
“请便。”常燕熹继续吃花生米,冯春扭身离开,恰遇见曹励,曹励叫声春娘子,她福了福身,一言不发的走了。
曹励挠挠头,走进舱房不解问:“春娘子对我怎如此冷淡?”
“那毒妇谁都不瞧进眼里。”常燕熹瞟过他腰间绣猛虎下山纹的新剑套,蹙起眉指着道:“难看至极,勿要在我面前晃。”
哪里难看,都赞这剑套和他很配!
曹励觉得常大人对冯春颇有偏见。
再说冯春匆匆进了舱房,巧姐儿在睡觉,潘衍还没回来,她深吸口气,拿出笸箩垂颈做针线,心气不稳指尖就乱,绣着针法走错了,愈走愈艰难,绣至后简直寸步难行,就好比她对常燕熹复杂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