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无双——大姑娘浪
时间:2022-05-23 08:28:19

  她玩得很有兴致。
  冯春身上发噤,咳一声道:“莫玩了,快走吧!”迈紧步子朝前,脚底隐隐有灯笼的光圈映照,她便越走越快,像后面有谁追她似的。忽而眼前豁然开朗,已至宿住的院落,檐前两只红笼高挂,也闻有人声喧闹。
  她方心定,回首看那丫鬟,却哪里有她的影儿,眺望前方暗处,星点亮光飘忽游移,似提着灯笼早已走远了。
  冯春暗松口气,这府里看来不干净,游魂乱走,必有冤情。
  一阵大风卷地而过,灯摇树动,“呱哇”一声粗哑怪叫,惊的她抬起头来,一只浑身漆黑硕大的老鸦朝无边夜色飞去。
  有雨滴打得她额上湿凉,连忙抱紧巧姐儿朝门前跑,才要叩门钹,却从内打开,潘衍握着伞要出,见是她,说道:“去哪里了?怎我回来还不见你们?”又问:“听闻巧姐儿落水,无大碍吧?”
  “还好,就是衣裳浸透了。”冯春含糊道:“园子里又黑又广,似乎迷了路,走许久才出来。”
  抬眼恰见燕十八坐在墙头,手拿弓箭朝天射,听得“扑通”有甚坠落,他一跃至墙外不见人。
  “燕生在作甚?”她问。
  潘衍轻描淡写地回:“他在射乌鸦。”
  “......”这什么癖好。冯春也不多问,风作狂恐吹病了巧姐儿,连忙往房里去。
  潘衍则在廊上等,燕十八拎着一只乌鸦推门进,凑将过来,也不多言,拔出短刀朝颈处利落一划,血飙流而出。
  潘衍脸色顿变,这乌鸦的血竟黑如墨炭。
  “我就说这府邸有古怪。”燕十八冷哼道,在鸦毛上点火,稍顷劈剥簇响燃烧起来。
  忽有个婆子打着伞走过来,看到火光怔了怔,有些迟疑地问:“这里是春娘子的客院么?”潘衍打量她一眼:“有何事?”
  婆子道:“我是西客院二夫人身前伺候的,打发来问春娘子可有空闲?因明一早要随老爷去往徐州府,若春娘子愿意,可拿些绣件去把她挑拣。”
  潘衍让她等着,迳回房,冯春拎着铜壶往盆里倒滚水,见他进来,蹙眉问:“什么味儿,焦臭的很。”
  “燕生在烧乌鸦。”他又问:“张淮胜的小夫人想买绣品,遣婆子来问你现可空闲?”
  冯春又拎过桶对凉水,头未抬道:“你告诉她,我给巧姐儿洗漱后就过去。”
  潘衍出房,那婆子得讯后便走了,燕十八凑近来说:“这宅子到处透着古怪,一起探探可否?”
  潘衍伸个懒腰,雨丝凉凉打在面庞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略思忖道:“等阿姐走了,我们再行事!”
  冯春替巧姐儿换好衣裳,轻哄片刻睡熟后,从箱笼时取出绣品堆满笸箩,熄黯烛火,走到廊前有毛雨伶仃,撑起一把青布大伞,瞟过潘衍的宿房窗户黑洞洞的,想必已经歇下,没去打扰,开门阖门自往西客院方向走了。
  燕十八一直站在窗前,开口道:“你那阿姐已出院门。”
  潘衍慢条斯理吃茶:“等她再走远些。”
  燕十八撇嘴,过会儿还是没忍住:“你就这么怕春娘子?”
  “怕,我怕死她了!”潘衍语带嘲讽之意,把茶盏放下,撸起袖管露出手腕到他面前:“你能否帮我把这蛊毒解了?”
  燕十八吃惊不小:“你一介书生还点守宫砂?”
  潘衍晓得算是白问,没好气道:“还不走!”率先奔到房外。
  燕十八紧随其后:“春娘子可知你武艺不凡?”
  他不答,两条身影腾跃而起,翻墙而过,消逝在苍茫的黑幕里。
  常燕熹和曹励吃过筵席,天色已晚且有降雨之兆,便也在姚府留宿,先于院里练剑,雨势渐密,走近院门要插闩时,忽见不远处冯春宿院墙头,两个黑衣男子翻出,落地后匆匆远去,他微皱眉,闪身而出,暗暗尾随。
  再说燕十八白日里探过路,两人不晌,急步行走园中,此时阴雨无月,树影婆娑,伸手难见五指,除风雨沙沙,便再无旁声,甚是凄凉寂静。
  他俩点亮星火,笼上油灯罩子,举起照路,穿过月洞门,到太湖白山,过水池,走进竹林小径,出来已到祠堂近前,望见祠堂的邻院,倒是扇门开了半,一股子卤水香味随着金黄灯光从槛内流淌出来,顿时皆惊,迅速将手中油灯熄灭,慢慢蹑足潜踪,拾阶而上,闪身悄摸而入。
  进去是院,院央堆满板车,板车上血迹斑斑,新痕旧印昭展它们运过无数禽兽皮肉骨。廊下摆着肉板条案,上搁用来阔切、片批、细抹、强砍所需的各类刀具,一根根挂吊的铁钩子随风摇晃,黑森森像要吃人的兽。
  炖肉的香味儿此时愈发浓烈的蔓延,而正堂的四扇双交四椀菱花扇门却紧阖,月白窗纸会熏黄,显见里面有人。
  他二人交换个眼神,脚尖轻点从廊侧而入,至扇门前,皆舔指戳破窗纸,顺洞往里望去,是个宽敞的灶屋,屋角四壁堆满劈好的柴禾,一只十人抱粗的大桶,揭了盖,里应是卤汁,或是天冷的原因,表面凝固一层白霜,香味不是从这里传出的,潘衍的视线移到赤红的灶膛,之上是一张大铁锅,里面浓黑油稠发亮的卤汁咕嘟咕嘟翻滚,大块的肉炖的正欢,炽热烟气四散,他看见两个人站在锅前说着话。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陆柒章   卖绣品陡见故人   窥行踪迎遇亡魂
  冯春走到西客院以手扣门,过了片刻,有婆子近前问:“是谁呢?”
  “宿东客院的春娘子,你家夫人叫我来的。”冯春抬头,望见远处祠堂的歇山顶鹊尾脊停了一排乌鸦,便是落雨也不躲避,呆若木鸡。
  婆子从里抽闩开门,引领她进房,但见那妇人坐桌前,蹙着眉,慢腾腾在吃燕窝粥,看到她过来福了福见礼,笑道:“我听说你曾在扬州知府宿过些时日,且给张夫人送了几件绣品。”朝旁边丫鬟问:“可是么?”那丫鬟答是。
  冯春觉她眼熟,想起是张夫人跟前的小翠,便微笑说:“也送的,这些手帕荷包扇子套,夫人喜欢哪件尽管拿去。”
  那妇人说:“我不是爱占小利的性子。你放心,我花钱买安心。”又道:“我本名有个云字,你唤我云夫人便可。”把碗顿桌上,小翠捧茶伺候,她漱口后用帕子拭嘴角,再瞟冯春一眼,倒底瘦马出身,一颦一笑自有练就出来的妩媚。
  冯春早已不是前一世的潘莺,她历经人情冷暖,懂察颜观色,会屈就低头,主动把笸箩推到她面前:“这些都是我新绣的,云夫人看可否有喜欢!”
  云夫人懒洋洋的东挑西拣四五件出来,让小翠给钱,还特别赏了一吊,说道:“春娘子的绣艺是不错,比我却还稍逊些,若非精神不济,我倒愿亲自动动手。你或认为我是老王卖瓜,原在馆里,养母请来师傅教导百艺,每位姐妹都有学到精巧本领,我的本领就是针黹。”她并不避讳自己的身世,侧头吩咐小翠:“你去把那乌木箱子取来。”小翠领命而去,她又朝冯春道:“口说无凭,让你见识一番。”
  冯春也笑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自然信的,倒不必这样较真。” 云夫人淡笑不语。
  不多时,两小厮抬着箱子走进来,小翠开锁掀盖,捧出几件禙子递给冯春观赏,冯春自是赞不绝口,直把她赞的似九天织女下凡般,云夫人愈发得了意,又道:“还有件十色织锦的斗篷,耗了我一年天光,你拿出来给春娘子瞧瞧,找到了么?笨手笨脚的,往底下翻,继续翻......
  那小翠被催促的鼻尖冒汗,索性把一叠衣裳端起搁旁边椅上,那云娘忽然脸色阴沉,指着其间一件,厉声问:“我不是让你扔了么?怎还在这里?”冯春也随指看去,心莫名一动,是件簇新的宝蓝绣八团福字花的直?,小翠唬得连忙禀告:“本是要扔的,但被老爷要了回来。”
  云夫人冷笑一声:“还真是糟糠之妻不下堂。”恰此时,有婆子拢帘报:“老爷来了。”
  云夫人搭着小翠的手站起来:“春娘子你再坐会儿,我出去迎老爷。”转身便往房外走。
  冯春待她们身影不见,忽从袖里取出半根凝魂香,对着蜡烛点烟,在往那直裰扔去,压低声叱喝:“还不快出来求饶。”
  从窗缝透进一缕凉风来,吹得那件直裰“唿”得一声飘落在地,风从袖口衣摆钻了进去,像条长蛇般,在前后紧贴两层绸布间乱钻,哪儿都钻到了,扭动着身子胀得鼓囊起来,渐现出个妇人,瘫软在地,诚惶诚恐爬起,竟然是死去的张夫人。
  冯春蹙眉问:“你乃一缕魂魄,大限早至,怎地不托生去,在此留恋作甚?”
  那张夫人见是她,滴泪道:“我生前与老爷鹣鲽情深,感情极好,原是自尽后要托生去......这件衣裳是我亲自为他缝制,看他终日捧着悲恸,几欲悬梁要随我步尘,实在难以离去,便附于这件衣上,在此相陪与他。 ”
  "你未想到自揽所有罪责保他一命后,他却原来早在外偷养瘦马,如今怀有身孕只等扶正。"冯春怒其不争:“你作茧自缚,错过托生之期,只得终日困守于衣中,不得见阳光,否则必将魂消魄散沦为微尘。”
  张夫人揽袖捂面哭泣,看得她很是心酸,世间唯痴情人最是可怜,她为了这男人不惜吃婴皮汤保青春美貌,以命换他生,如今又误了托生之途。
  冯春黯然道:“我所能有限,帮不了你。” 忽听廊前有脚足声响,将那凝魂香吹灭,张夫人顿时影消,她把衣裳折好,摆到原处。
  恰张淮胜和云夫人有说有笑掀帘进来,她福身见礼,简单寒喧两句,便要告辞,云夫人也不多留,命丫鬟送她出去。
  此处暂且不表,却说潘衍把那两人仔细辨认,一位是姚氏,一位同她面貌相仿,却年轻些,想来应是其女儿、陆远的妻。
  细听姚氏道:“我从外面回来,皆说卤肉不如从前。是这卤汁的味儿不再如从前香浓。”又听另个说话:“十年了,他们要来了。”又听姚氏道:“要么你和陆远去南京吧!那边铺子也缺人打理。”默有半晌,听另个说:“陆远把外面养的种带回来了。”稍顷,听姚氏咬牙切齿道:“这莫非天意不成!”
  潘衍还待要听,忽身后“哑”的一声大叫,叫得阴气逼人,他头皮一阵发麻,同燕十八一道回首看,三四只乌鸦从祠堂而来,乱飞一阵,落在板车上跳脚站着,两只眼珠子却黑白分明,怒目圆瞪着他俩。
  潘衍忽听得脚步声,扯住燕十八闪至廊柱后,就听“嘎吱”门响,姚氏两人迈槛走出来,上锁提着灯笼走了。
  他俩略站了会儿,燕十八手拿捉妖罗盘,低道:“这房内黑气缭绕,阴气侵人,明明有怨气深重的亡魂在此,我却遍寻不着,怪哉!”
  潘衍见夜雨停歇,薄雾渐生,说道:“回吧。”辄身大步往外走,燕十八不明所以,急忙跟上:“走这般快作甚?”
  潘衍执灯照路,猛回首朝后望,轻轻说:“你可察觉有人在后尾随我俩?”
  燕十八止步静听会儿,摇头:“不曾有人。”
  “这园里很是古怪。”
  “不用你说,我已看见。”
  潘衍随他目光之处望去,大雾尽头,竟有铜钱一点的昏黄光芒、一摇一晃的朝他们过来,待再近些,显然是谁提着灯笼在行走。
  燕十八接过他手中的油灯,低道:“白月雾浓,鸟虫无声,花树僵直,池水不流,正是百鬼夜行时,你躲起来。”
  潘衍不多话,后退数步,避至一块太湖石后。
  燕十八面容镇定,神情凝肃,静静的等。
  一只肥胖的灰蛾不晓从哪里来,仿若小儿调皮,扔来的一块烂泥,扑得一声趴在油灯罩子上,蘸满绒粉的双翅一张一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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