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害你害的还不够?”云夫人瞬间眼眶泛红:“你昨答应不要了,现又反悔,可是故意惹我伤心?”
张淮胜捏她颊腮,微笑起来:“小性子,原是不要,哪想被春娘子看到,以为忘记收拾,又好心送我罢了。”
“我反正不要见。”云夫人撇眼,用手抚摸肚腹,蹙眉抿唇:“一见着我就隐隐作疼。”
张淮胜很宠爱这怀了他子嗣的妇人,横下心扬手欲丢弃,又爱鲛绡袋轻软,便去解了红绳、抽出衣裳揉成团儿往窗外扔,但听“嘭”一声,那衣裳竟在空中燃烧起来,又是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吹得他忙用袖子遮住脸面。
他没来由心中空荡荡,待风停且住,再看向天空,日朗云清,人间平静。
手中的鲛绡袋且不晓被刮到哪里去了。
冯春回房收拾箱笼,不多时潘衍抱着巧姐儿进来,燕十八慢腾腾跟在后,他晓得这妖孽闯了祸,过来看热闹。
冯春见着哭肿眼睛的阿妹,心里疼却不显,去倒了盆热水替她洗脸,想想对潘衍二人道:“你们随我出府找客栈,此地没脸再待下去。”
燕十八拒绝:“ 这宅子处处透露诡异,我要打探究竟。走不得。”
潘衍也笑道:“事多巧合,必有蹊跷,让我弄清再走不迟。”
冯春道:“好,你们不怕死。”她和巧姐儿怕死的很,抱起阿妹沉着脸走出院门,潘衍和燕十八也要出府找人,便随在其后面。
她们乘马车绕着街道一圈,满心丧气,问的客栈家家挂出客满的招牌,至晌午时进到一处茶楼,靠临街的窗前坐了,要了茶水和糕点。
冯春问那伙计:“城中客栈怎会每间都客满,可是欺我妇孺不成?”
伙计陪笑道:“娘子多心,这客栈做的就是迎来送往招待十六方的活儿,有客上门如财神临至,岂有撵走的道理。只是你们赶的不巧,因此地为南北水陆要津,南达苏杭,北抵京津,过往船只无不从此通行,这两月乃漕运最繁忙时,官船民船晚停舶晨启航,且各省县书生要赶考,皆到此等往京的官船,是以各家客栈人满为患。”
“那无店可宿的行客晚间如何过?”潘衍问。
伙计回话:“虽无店能宿,可去庙宇荒舍,秦楼楚馆,或求人借住,实在不济,在他人屋瓦檐沿下凑和一宿也是能过。”
冯春失落不语,潘衍低声宽慰:“天意如此,不妨既来之则安之,在府里多待房中少走动,还有我和燕十八在,三四天弹指就到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柒零章 旧仆述说姚府秘闻 冯春逛街卤食有异
正说话间,有个衣衫破旧、满面沧桑的老汉,断了条腿,跛足走到他们跟前伸碗乞讨,冯春看他可怜,从袖里掏钱,伙计却走来驱赶,语气嫌恶:“谁让你进店来的,打扰客倌吃茶,还不快出去。”又朝他们道:“这人原在姚府当差,好逸恶劳,手脚不干净,被撵出来,不值同情。”
潘衍心一动:“人此一生谁能无错,他今落魄至斯已是报应,不必再落井下石。”反让他坐递上一盘糕点。
伙计一脸口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神情去了。
潘衍看他年老,问道:“你在姚府当差几年?”
老汉糕吃的快有些噎住,吞了几口茶水,缓过气道:“何止几年,原是家生子。”
“可惜,你必是犯下重怒,才被赶出家门。”潘衍摇头道:“以姚府的繁荣富贵,你若本份,不至如今沦落街头,以乞讨度日。”
老汉回话:“一直老实本份做人,只因在十年前,我那小女和老爷离府不知所踪,夫人迁怒我,随便寻个原由将把我赶出来。”
“你可姓李?”潘衍猜度:“你的女儿名叫采芙?”
老汉惊睁地看他:“你是何人?怎会知晓这些事?”
潘衍不答只问:“采芙圆脸,细眉鼓眼,扁鼻薄嘴,眉心有颗红痣?”
见他直点头,压低嗓音道:“实不相瞒,我们搭往去京的官船之上,和姚夫人相识,乘其盛情在府中借宿几日,只为等船期。哪想得,有晚在园中偶遇魂魄,自称采芙的丫鬟,让我们来寻你,言明府中包藏一桩祸事,由你相告尔等,替其洗刷冤情。”
老汉神情怔怔,看着他们半信半疑:“你们怕是夫人遣来套我话的?”又道:“老爷和采芙走后,夫人整整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纵有孤魂野魄,也早早转世投胎而去,岂会等到十年后的今日。”
燕十八道:“今年天生荧惑守心之兆,日间残贼、疾、丧、饥、兵勃乱,夜间百鬼横行,那些个身怀冤情而不甘枉生者仍在人间游荡,以期昭雪得还清白。”
潘衍继续问:“你再仔细想想,既然采芙引我们见你,必是你所知有使真相大白处。”
老汉双目淌下浊泪:“采芙待我十分孝顺,这数年音讯全无绝非其本性,除非已不在人世。听众位之言果真是凶多吉少......”他悲痛半晌后,接着道:“还要从头说起,老爷世家以卤食为业,凭着一缸陈年老卤,在闹市开了家香满堂,专卖卤牛肉、猪头、鸭鹅等,那时并无如今远近闻名,至多府中上下衣食无忧而已。老爷性格爽朗,并无拿大的架子,凡事总愿亲力亲为,那缸老卤水的配方,那祠堂旁的院子,只有他知晓,也只能他出入,连夫人都拒绝进去。”
“后来不晓怎地,或许是卤食常年味道不变,镇民吃腻的缘故,生意大为轻减,买来食的多数是泊船靠岸的路过客。老爷虽失意,却不是紧要的,他最在乎的还是子嗣传承,也动过些心思,夫人只生养了一位小姐,多年未再有出,她又善妒,不允纳妾,瞧着一些丫头眉来眼去稍有苗头,非打则骂,或驱撵出府。如此这般后,都断了念想,没谁再敢和老爷纠缠。”他道:“采芙自小就在夫人跟前,就因其性子平和规矩,才给了老爷伺候,她平日谨小慎微,说和老爷相好甚出府行私奔之举,旁人犹疑,我更是不信。”
潘衍沉吟:“如若不是采芙,那又是谁?姚老爷去了哪里?”
冯春道:“后来如何?所谓细微见真章,你勿要遗漏丝毫。”
老汉接着说:“某日有位北地客上门,道香满堂的卤食味浓,要采买数百斤运往京城,给达官富户品尝,若皆赞好,没准还能御供到宫内。此行非他一人,其余人等有事耽搁,待来齐后再好生商谈。老爷大喜过望,将他留宿于府中,每日殷勤款待,左右不离。”
潘衍暗忖:“他如此爱惜家业,又有商客入门,富贵眼前,岂会抛之消失至今,毫无音讯?”
老汉道:“府中无人知晓,唯有我知,老爷确是偷养有外室,听闻还怀有身孕。待那些北地客找上门来,夫人拿出老爷留下的书信,因不允纳采芙为妾,他俩便赌气离府而去了。夫人擦干眼泪,生意还要做,砸开院门的锁,独自在房里待了数日夜,亲自卤出肉食交待给商客,送他们走后,做了水陆道场,再继续开铺做买卖,果然买卖做进了皇宫里,至于老爷和采芙在何方是生是死,先时还有人议论,十年过去,早已无人在乎了!”
“那外室又在何处?”
老汉摇头:“只知有,具体如何并不知。”
他言已尽,徒剩悲伤,潘衍不再多问,冯春给了些钱,那老汉千恩万谢流着泪走了。
“这世间事倒多巧合。”冯春叹道,初衷不过是出个门,寻个可供宿住的客栈。
善妒的夫人、失踪的老爷和婢女、被驱撵的下人,北地来的商客,恍惚间有个真相正离他们愈来愈近,势必是凄清的,悲凉的,近乎惨绝人寰。
这正是:休道冥中无报应,驱除险恶化清明。
用过茶点,他几人出茶楼,燕十八往庙去,冯春已绝掉找客栈的心,索性在中宁街闲逛,这里靠码头,多的是南北商货,物廉价美,潘衍陪着转了两家铺子,在路边个挑茶担子前歇脚,冯春往街市走,巧姐儿要跟阿姐去,潘衍看她俩兴致勃勃的背影,眯觑眼哼一声。
冯春先去了家卖绣物的铺子,各种线繁多,她买了银红、艾绿、酒黄等十样色线,又挑了一盒针、一些时兴的花样、巧姐儿扎头的辫绳。出来看到个卖苏式点心的铺子,有敷粉汤圆、藕粉、云片糕、状元糕等,铺前有人在卖杏仁茶,买一碗给巧姐儿吃了。
抬眼望见不远处便是香满堂的铺面,和初见时不同的是,那会儿买客如长龙般,排到了对街,好不热闹,也就一两天光景,现今却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除两三要饭花子驻足乞讨, 一条老狗跑过,再无旁物。她甚觉奇怪,便问卖杏仁茶的商贩,那商贩道:“不晓怎地,他们那卤食和往日大不一样,有股子腥臭味儿。若不是旁边有家酱菜店,那味儿都要传到这边来。”
冯春原还半信半疑,试过才知确是如此,和巧姐儿捂住口鼻跑到酱菜店,里面的伙计正在收晒好的熟豆腐,一块块小心地摆进缸里,再倒酱和下酒,洒些小茴香,覆盖密封,一坛新鲜的腐乳便做好,抱到阴凉处搁置。
她俩吸着咸香味儿,兜兜转转再走到潘衍跟前时,潘衍一个觉都睡好了。
第柒壹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善恶得报终有时
返至姚家已是申时,冯春去给姚夫人陪罪,以手扣门许久,管事才过来拉开半扇,只问:“春娘子有何事?”
冯春把带来的一枚老参奉上,并说:“白日里惹姚夫人被乌鸦抓伤,因小妹而起,皆怪我管教不严,特来聊表歉意。”
管事"哦"了一声,并不接老参,语气平淡:“我们夫人不缺这个。”又道:“夫人养伤不见客,你请回吧!”就要阖门。
冯春拦阻,十分诚恳:“蒙夫人收留且好吃好宿款待,若不当面表歉,实在心有余安,也就片刻功夫,不会多叨挠,还麻烦陈管事再做通传,美言三两句。”
管事忽然冷笑起来:“原来你也知夫人好吃好宿款待你们呢!”
冯春怔了怔,迅速回道:“岂会不知!你这话听来却不善。”
那管事随手拍拍直裰上的浮尘,面无表情道:“既知感恩戴德,便安分守己待过这两日,勿要把人家园子当自家府上乱逛,也勿要在街上随便打听,陈年旧事官府能查的都查过,你们又何必平湖搅波,无事生非,再揭夫人的伤心处!”语毕,不由分说便把门咣当重重阖紧,一缕尘飞噼啪散了。
冯春只得往回走,远远望见有五六人匆忙忙迎面而来,忙闪到一棵樟树后,待走近,认出之一是姚家女婿陆远,其他人等面含焦灼,有道:“卤水腥臭难闻,十年属头一遭,怎会如此?”也有道:“我上百斤的牛肉尽毁,该如何是好?”还有道:“姑爷你就一点没察觉么?”
陆远笑道:“调卤水由老夫人一手操持,我终归外人,哪里会晓得,你们也莫背后说三道四,当面直问便是。”
待他们不见影子,冯春才闪身出来,若有所思地回房,巧姐儿和陆鸿你追我赶,咯咯笑个不停,燕十八及潘衍坐在踏垛上,一个沉脸拭法剑,一个觑目看黄昏。
冯春把管事的话讲给他们听,潘衍道:“暗中窥探我们行踪,若非天意,必有蹊跷。我们倒不妨试她一试。”遂把法子说了。
是夜阵风忽卷,珠雨淋漓,青荧灯火,沉水炉香,房中一派静寂,姚氏阖眼躺在枕上,迷迷糊糊欲睡,又被面颊疼痛惊醒,才睁眼竟见荡下的帷帐外有个人影儿,梳盘头揸髻,穿对衿比甲,手拢袖里,缩肩站着,似乎颇惧寒冷,姚氏以为是丫头,含混道:“替我倒盏热茶来。”见她不动,以为没听清,又拔高嗓音讲了一遍。依然未动,心中惊疑,便问:“是谁?听不清我的话么?”那人忽然笑道:“夫人记不得我是谁了?”
姚氏叱道:“装神弄鬼做什么?你直说就是。”那人叹口气:“夫人连我的声儿都听不出了,我是采芙啊。”
姚氏颤声道:“你个死了的人,怎跑到我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