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持起剑将它挑落。
就听得个女子悠悠道:“灯引飞蛾拂焰迷,明是你将它引来,怎还要它性命?”
燕十八冷笑:“青剑出鞘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我明明是救它.......”
他顿了顿,那女子从雾里现出面貌来。
第陆捌章 燕十八法宝摄游魂 潘二郎巧话诱旧因
燕十三掌灯,观她白面透青,眼神呆板,手提一盏红笼,密麻爬满硕肥的蛾子。遂大声叱喝:“一切众生界,流转死生海,你不绝灭牵挂,前往超生,却在此徘徊不去,惊吓世人,是何道理?”
那女子默半晌才开口:“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难保不怀毒,我上不到仙班,下不堕恶道,更惧人世轮回,是以才游荡此地而无处可去。”
“从未听闻有谁不愿托生为人的。”燕十三从袖里掏出乾坤袋:“我这宝物但得张开,遇妖收其精元,遇鬼化其魂魄,你若不想魂消魄散沦为微尘,趁鸡鸣前赶去五里外的感业寺,由禅师念经咒助你托生去罢。”又添一句:"今生虽是苦海难捱,未必来生依旧如此。"
那女子无所留恋,站着只是不动,嘴里道:“我是这府中丫鬟采芙,你去找城东头李跛子,便能晓这府里藏有一桩惊天的祸事儿。”
“放你生路你不要,地狱无门你自求来。”燕十三仁至义尽,便懒得再废话,口中念一句咒,猛得将乾坤袋口张开。
潘衍只觉一阵飞沙走石迷离眼,待双目能睁时,雾散云消,一轮薄月高悬,他站起身扯扯衣摆,女子已不见,燕十八扎着袋口。忍不得可惜:“你真急性子,她话里有蹊跷,好歹也多问几句,怎一声不吭就收了。”
燕十三却道:“我乃一介术士,只知斩妖除魔平乱苍生,拿凶问案的事儿我不理。”
“......”这也是个神人,潘衍摇头,出园返院,各回各房不多言表。
冯春回到房中,伸手取下油灯罩子,一面拿起剪刀挑芯子,想那云夫人在衣上绣的花纹,还有锁边的针角法式甚绵密均匀,是平生所未见,找纸笔细细画下来,又配线忙做鞋,越往京走越进冬,得给弟妹们缝制御寒衣物,一口气做到三更,外面狂风大作,能听到树桠枝梢唰喽喽的作响,灯油快烬,亮光黯淡下来,映着密麻掉落一圈的小飞虫,她开始收拾笸箩,忽听得廊上似有脚足走动声,遂起身掌灯掀帘出门,见廊上并无人,正要回房,不经意瞟见树下站着个女子的背影,甚觉奇怪。遂喊问:“怎还不回房歇息?”未听得回答,遂举起油灯来照,空荡荡一片。
她又惊又疑,回房里脱鞋上榻,把睡熟的巧姐儿抱进怀里,暗忖方才或是一时眼花也未定,又想起园里一幕,心底纷乱,不晓得什么时候睡着了,忽又被刷刷声惊醒,巧姐儿坐在床角,低头玩木雕娃娃,乖乖不吵她。
冯春揉着眼睛坐起,撩挂起帐子,趿鞋走到窗前,天边云浪翻滚,新出的太阳,像煮熟的青皮鸭蛋里,隐约透出的半圆晕黄,残更滴漏仅余的一缕夜气,缓缓消弥,婆子紧着时候洒扫院子。
这正是:渐辟东方,星残月淡,世事若梦,切莫回头。
婆子送来食盒子,潘衍和燕十三也进房围坐桌前吃早饭,忽然宇哥儿领着个哥儿来见,冯春拿起一张饹馍,挟火熏肉,大葱,涂上豆瓣酱,再把数根馓条一并卷裹严实,递给那个哥儿笑道:“昨多亏你从池里救出巧姐儿。”又问他姓甚名谁,他作揖谢过,方吃起来,且朗朗道:“我姓陆,单名鸿。”
陆鸿,倒是好名字。冯春记起那丫鬟的话,细边量他,原来这便是姚家女婿养在外室的子嗣,和他眉眼有七分相像。
她给宇哥儿也卷了个饼,宇哥儿摇头表吃过了,再看他半边脸颊红肿,感叹道:“你爹爹下手过重了。”
陆鸿吃完饼,从袖里掏出张卷纸朝巧姐儿晃晃:“给你的。”巧姐儿在吃甜粥,立刻滑下绣墩,跑过去接了,又献宝的拿来给冯春看:“鸿哥哥画的我,阿姐,美不美?”
陆鸿白脸面皮泛起红,有些难为情:“纵是倾尽笔力,还是难描巧妹妹三分神韵。”
他这句话听的人除燕十八,都笑了,冯春打量起画来,再瞟眼巧姐儿,笑道:“我倒觉画得妙极。”又递给潘衍。
潘衍也觉不错,犹旁边题两行诗更有意境,遂问:“你想的么?”见他点头,便道:“好生念书,必有大成。”
那陆鸿颇受鼓励,倒底少年心性,生疏淡去,露出一派天真,问巧姐儿:“我帮你剥鸡蛋可好?”
“好!”巧姐儿眼睛弯成月牙。他卷勒起袖子,去铜盆里净过手,这才拿起一颗鸡蛋,在桌沿磕出裂痕,很认真地剥壳。
这妖孽何德何能,世人都被蒙蔽双目......燕十三吃不下了,他郁闷地出房练剑去。
潘衍问宇哥儿:“府中可有个叫采芙的丫头?”
“府里不曾有叫采芙的姐姐。”
“怎麽可能呢?”冯春道:“昨晚她还送我和巧姐儿回来呢。”
“我不知道。”宇哥儿答的很快,面色显得慌张。
陆鸿把光溜溜的鸡蛋递给巧姐儿,又说:“我们到廊上玩。”
巧姐儿亦吃的差不多,乐颠颠随他往外走,宇哥儿也要跟去,却被潘衍叫住,说道:“你不肯说,定是想藏着掖着什么,却被我看出来。”
宇哥儿仍摆手抵赖:“我实在不知,要从何说起。”
“姚夫人出门都把你带在身边,可见有多器重你,岂有不知的?”冯春也道:“不过随口问问,你这样支吾其词,稍会我去问她也一样。”
宇哥儿急了:“万万问不得,这是夫人大忌。”话一出口方知悔,涨红着脸不知所措。
潘衍语气镇定:“你莫慌怕,我们不过是客,宿几日即乘船往京,并不愿多事,不过话赶话,你越不说,我们越好奇。说了反没了心想。”给冯春个眼色,冯春会意,从袖里掏出钱给她,宇哥儿不收,只压低声道:“采芙姐姐死了。”
他接着说:“十年前,采芙姐姐一直在老爷身前伺候,老爷要纳她为妾,夫人气怒当头不答应,恰逢有十数商客上门,洽谈采买大量卤食带回北地,议价还未完,老爷就带着采芙姐姐从府里出走了,至今未曾回过。”又道:“我也是偷偷听嬷嬷说的,我那时还小呢。”遂跑出房去。
冯春略思忖,看向潘衍:“你怎问起那叫采芙的丫鬟来?”
潘衍便把昨晚和燕十八探园之事述与她听,还要说什么,听有婆子来禀告:“张大人他们正收拾箱笼要离府,夫人打发来告知一声。”
潘衍懒理睬,冯春便独自出门辞行,但见那张淮胜和常燕熹曹励在前说话,云夫人则和姚氏等女眷聊的热络,她望向西客院,一缕怨愤之气蒸蒸腾腾萦绕不去,不由心底一紧,趁众人不备,绕过松墙,悄然走进院里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陆玖章 多情总被无情误,莫为多情误来生
有云:人心两头挑忠奸,真个夫妻能有几。世上光阴促景短,莫为痴情误来生。
冯春进了正房,果见那件宝蓝绣八团福字花的直?、孤零零被丢弃在椅凳上,她摇晃腕间的催魂镯,清音乍响,张夫人现了身,掩面哀泣不绝,哭着说:“眼见他们要走,我却困守此地,该如何是好?”
冯春叹一声:“你跟去又如何?他们已不能容你!”
“是那贱妇自作主张,老爷并不知情,他若晓得,定是不允的。”张夫人苦苦求她:“春娘子救我。”
冯春默稍顷才道:“你执意如此,我权当还你当年的救命之恩吧!”她从袖笼里掏出个透明织袋:“这是鲛绡而制,见阳不透,入水不湿,我将你装进袋中交到张大人手上,日后魂聚魂散皆由他人定夺,半分不由己。”
张夫人绝处逢生,千恩万谢。
那禙子瞬间瘪空没了人型,冯春上前拾起叠齐整装入鲛绡袋中,袋口用根红绳勒紧,转身出院,张大人和常燕熹站在树荫下,她走至跟前,把鲛绡袋递给他:“这是张大人故去夫人替您缝制的新衣,怎忘记在宿房里,可收好,莫再弄丢了!”
张淮胜怔了怔,颇为歉然:“佣仆该死,怎把夫人遗物疏漏。”连忙称谢,接了捏在掌中。
她还欲再说,一个长随匆匆过来:“老爷,箱笼囊箧皆已备妥当,夫人来问何时起程?”
张淮胜拱手与他们告辞,撩袍上马车,车夫扬起鞭子大声呼喝,马蹄得得朝着二门外驶行,渐没了影迹。
其他人等渐散去,姚夫人来和冯春说话,不过问些吃住还习惯的闲语,常燕熹待要离开,巧姐儿却笑嘻嘻跑过来,两手抓捧着一个黑糊糊之物,再细看,竟是只大乌鸦。
姚氏最怕此物,倒退几步,尖起嗓子喊:“这可怕的东西,弄走,快弄走!”
冯春连忙道:"调皮,你抓它做什么,还不快放了?"
巧姐儿看阿姐脸色不好,心里害怕,连忙手一松,那只大乌鸦啪啪拍乱飞,但见它:眼瞪金珠如掣电,乌金铠甲亮辉煌,尖嘴弯钩硬铁铸,虎皮脚爪势凛然。
忽而扇翅直朝姚氏的面门扑去,一翅掀翻她的发髻、珠翠咣啷碎地,一爪划过她的面颊,五道血痕立现,旁边婆子先时唬住,反应过来即挥臂驱赶,那乌鸦怪叫一声,朝天际飞去了。
姚氏用手捂住脸庞,又骇又痛,也不理上前问候的冯春,转身由丫鬟簇拥着回房。
冯春立了会儿,越想越生气,训斥道:“可长胆子了,那鸟性子凶野,你也敢抓?”
巧姐儿绞着手指,嗫嚅说:“它很乖的,不啄人。”
“还顶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俯身拉住她胳膊,再朝屁股拍了两巴掌:“那叫乖?乱飞乱叫乱扑人,还把姚夫人的脸抓伤了,此祸因你而起,光这一地碎掉的珠翠,把你卖掉都不够赔的。”
“阿姐不要把我卖掉!”巧姐儿泪眼汪汪地哭起来。
常燕熹一直在侧冷眼旁观,见巧姐儿通红着小脸,汗一行泪一行鼻涕双流,可怜的样子令他都心生柔软。
毒妇,果然对谁都铁石心肠!
他看不过,嘲讽道:“子不教父之过,她再有错,也是你这做阿姐的教导无方,不自省吾身,反辄之打骂,不觉羞愧么?”
冯春本就恼怒,又被他出言嗔怪,愈发心火烧,蓦得脱口而出:“你倒会说,那你来教她!”
语毕自己倒怔住了。
常燕熹目光锐利地盯她一眼,掏出帕子给巧姐儿擦汗拭泪擤鼻涕。
巧姐儿抽抽噎噎地伸手搂紧他脖子。
“常老爷!”面颊湿漉漉地贴着他的鬓角,委屈地上气不接下气。
冯春看着眼前的景,忽然有些受不住,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恰见潘衍慢悠悠朝这边来,索性自己闷头走了。
巧姐儿见阿姐独自离去,急得泪花花瘪嘴又大哭,常燕熹骂声毒妇,从袖里摸出一颗梅子糖来哄,巧姐儿把糖攥在手心里,继续哭。
常燕熹又骂了一声毒妇。
潘衍上前喊声小妹,巧姐儿朝他斜身伸出手:“哥哥抱,找阿姐。”
“好。”潘衍接过她,看向常燕熹冷淡地笑了笑:“我们冯家姐弟妹的事,常大人还是少操些闲心为宜。”
话也不多说,擦肩而过。
马车驶出姚府,云夫人瞟到张淮胜手里攥着某物,好奇地问是什么,张淮胜感慨道:“是那故去夫人替我缝制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