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她此刻本该有胜利者、幸存者的满足才对,可是不知为何,竟有一丝酸苦从心头爬出。
曾几何时,她竟变成了她从前最痛恨深绝的那种人。
“罢了。”她无力地摆摆手,“由她去吧。”
屋子乱哄哄一群人都静下来,出奇意料地望着王氏。
王氏垂眸看着灰扑扑的地砖,上面浮现了自己的脸,和婆婆的那张脸,二者竟重合到了一起。
一个受了苦难的人,现在把苦难加诸于人。
第28章 028章啃块硬骨头
当苏临静回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归于平静,整个东院除了灯火熹微,一切都如死一般的沉寂。
苏临静从踏进门槛的那一刹那,心里便有几分不祥的预感。
待她掀起帘子,一进屋,便看见江远宁坐在烛火下,明晃晃的蜡烛映得他脸色愈加苍白。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家里比遭了贼还要可怕。”
江远宁懒懒抬头,“你回来了?”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老太婆今天又来找你麻烦了?”苏临静俯身问他。
“都有。”
苏临静骇然。
果然话越简短,问题越大。
“她们欺负你了?”苏临静忙问,“有没有伤到哪里?”
“这次又是为什么事情找茬?又是苏锦玉吗?”
江远宁有点头疼,语气焉焉的:“你问题好多。”
“鞋铺的事怎么样了?”
“你都这个样子了,还有心思关心我的鞋铺?”苏临静蹙眉,“为什么不让人来找我帮忙?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
“你是不是想让我一个人留在明朝?”
江远宁神情流露出哀伤,他闭了闭眼,叹了口气,“在这个时代做女人真难。”
“这不像是你会随便说出来的话。”苏临静忧心忡忡,“我还是让郎中来替你瞧一瞧吧,你这样子我没法安心。”
“不用。”
江远宁一把拉住她,“我想帮更多的人,更想帮自己。”
“需要我做什么?”苏临静问。
“我需要你支持我。”
苏临静笑了,“我不支持你还能支持谁?若没有你鼓励我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也不会有勇气在这个朝代开一间鞋铺。”
“不如现在换我支持你,你想要做什么?”
“我想要把暑袜和制鞋做成成熟的产业链。”
“倘若你真有这个想法,我全力支持你。”
江远宁有所顾忌,“真的确定做的话,将要打破现有的许多事情,包括市场格局。而苏家会从大地主阶层,转向商人性质。”
这种事情在现代社会并不是什么值得思虑的问题,但如今他们在身份阶级严格划分的古代,士、农、工、商,商属最底层,由大地主转向资产阶级,这是跨阶.级的决定,往深远了说,甚至会影响他们孩子的前程。
“这些你不必担心。我只问你,你有信心吗?”
“一般般。”其实他心里也没有百分百的自信,在古代做实业,并非和现代一个路数。
何况他现在只是个地主婆,身份的限制很大,将来要面临的困难不会比现在少。
他陷入沉思。
见江远宁犹豫,苏临静鼓励道:“当初你可是一个人挑起了一家上市企业,即使换个年代,我也相信你可以做到的。”
她信心满满看着他。
他曾经的不易她都看在眼里,但他对家庭和感情的忽略,她也很难做到不埋怨,只不过那些都是穿越前的事,现在他们同在一个陌生的朝代,比起计较过去,彼此扶持更重要。
“好。我知道了。”江远宁点头。
说完,他起身去拿算盘和纸笔,他今天枯坐了一天,如今心情才终于稍稍好些。
未来他要面对商界的残酷竞争,还要应付现实生活中鸡毛蒜皮。
说没有压力是假的,可他实在太想改变这一切了,即使他无法改变这个朝代,但他想尽自己所能让身边的人的处境有所改变。
想到这里,压力无形之中又涌上来,他双手捧起满满的一捧水,洗了个脸。
温温的水从额头到脸颊,沿着肌肤流下,穿过指缝落回水盆。
他用布巾擦了擦脸,似乎这才终于缓解了一点。
“江远宁。”
苏临静已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
“其实,在任何时代做女人都难。”
江远宁回过身。
只见她抬头看着他,两眼闪着坚毅,好像回来的路上偷偷把满天的星辉月影都藏了进去。
江远宁怔怔看着,听见她说道:“但是我们不能因为它难,就认命地让自己身处劣势,世上既有千百种人,就有千百种人生。”
“我们每个人尽自己所能,选自己最想要的那种,就可以了。”
他喉节滚动,咽下千万句言语,只默默紧握住她的手。
谢谢。
谢谢还有你。
——
松江府城,万斛楼。
江远宁带着王六先到了,选了一间二楼临街的雅座,坐着品茶。
时候尚早,邀约的几位牙商都还没到,英儿站在江远宁身边,手上拿着件斗篷。
已是十月,天一日凉似一日,出来的时候风吹得人又干又冷,鼻头发痒。
因为上次苏锦玉带人大闹万斛楼的事,苏临静本想和江远宁一起去,但被拒绝了,理由是,上次的事本来就是他故意留坑给苏锦玉跳的,这次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苏临静要求再三,都没被接受,便也不勉强了,只吩咐英儿跟王六,天大的事和气为上,生意谈崩了无所谓,尤其注意拦着太太,别再出打架的事就行。
万斛楼老板如今见了江远宁,心理阴影面积老大,可是无奈人家是大主顾,苏家在松江府城有头有脸,谁胆敢赶这样的客人出去?
千难万难,也只得毕恭毕敬把人招待好,让小二把人带去上好的雅座,小心周到伺候着。
掌柜的这头刚擦了一脸虚汗,转头就见秦福携着两位牙商大佬进来了,一个是金万钟的当家钟镇,一个松江程记的大掌柜程知儒。
这可不得了,松江府里没谁家的布铺是没跟他们打过交道的,掌柜忙不迭把人亲自带了上去。
三人进屋互相叙了礼,两旁的小二看茶,江远宁坐东,他们也都各自分座次坐了。
其中秦福与钟镇并坐,程知儒谦逊,自领了末座。
这三位都是与江富庵相熟的牙商同行,宿主江氏从小便认识,因此,众人见了面倒也不陌生。
“今天请的都是江家世交的长辈,晚辈就不多客套了。”江远宁落落大方开腔。
“太太不必客气,今日来都是为发财的好处,那些虚的就不必讲了。”钟镇倨傲说道。
他是小街贩出身,惯走门路发家的,讲起话来市井气很浓,从不与人弯弯绕绕。
“钟叔还是那么爽快。”江远宁微微一笑。
“诶,话先别说太早。我爽不爽快,还得看你是不是一样爽快。”钟镇话里有话。
他早年跟江富庵是强劲的竞争对手,一直都有独霸华亭的野心,后来江富庵与苏家联姻,成功压了他一头。
不服归不服,但生意人谁也不会与钱过不去,既然有利可图,他才不管对方是谁的女儿。
“老钟,急什么嘛!”秦福中间插话,“做生意先坐下来心平气和吃口茶,大家感情到位了,钱又不会跑了去。”
“什么屁的感情!老子只认钱。”钟镇态度冷冷,话也直白。
“坐下来不先谈钱哪来的感情?没钱谁愿坐着与你们聊?我又不是闲得慌!”
“啧啧,瞧你还是这副德行。”秦福很瞧不起钟镇这种丝毫不掩饰自己市侩嘴脸的模样。
“三位长辈肯赏脸来,是给了苏家和江家面子,晚辈又怎么能教你们空手而归呢?”
江远宁一抬手,王六便把几张拟好的合同发下去给他们。
三人细看了一会儿,陷入沉思。
秦福沉吟片刻,“太太,这份饼是不是太大了?”
她要吃下的可不仅是整个松江府,而是王朝整片南方五府,这让人太震惊了。
“就我们几个,恐怕吃不下这么多。”
江远宁抬眼:“您不咬一口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吃得下?”
钟镇敲着桌子若有所思看着两人,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了转,程知儒一副气定神闲地喝茶,神态就像只是寻常出来吃个茶。
“即便我们能啃得动这样大的饼,苏家可有做这大饼的本事?”钟镇轻蔑一笑,“就算把苏家在整个松江府的所有织户用上,也做不了这么多的暑袜和鞋子吧?”
“我们把苏、杭、松、嘉、湖五府的市面打开,又有何用?没有这么多的货交出去,岂不是白白替人做了嫁衣?”
“所以今天我请三位长辈来就是一起做这块饼的。”江远宁微微一笑。
秦福和钟镇讶异:“太太是要来我们入股?”
“这个与规矩不符,我钟镇行遍江南五府,谁不知道我金万钟的字号向来只做牙商的中间事,从不掺和两边的事。”钟镇摇摇头。
程知儒和秦福附和点头。
江远宁神色不变,不急不缓说道:“生意场上,利益说了说,只要能挣钱,是股东还是做牙商,这个很重要吗?”
“况且,向来没有之事,就做不得吗?我只知道打破了才有新机,抢占时机靠的就是做旁人不敢做之事,想旁人未敢想到之事,故步自封岂得长久?”
钟镇嗤之以鼻,“你到底年轻,不知尊重。岂不知我们做牙商的最重规矩,我们之所以能稳坐松江,靠的就是讲规矩。”
“规矩是多少辈人留下来的,人人都得遵从,岂是你一个妇人说变就变的?简直荒谬!”
屋里的空气变得凝滞,用现代模式套在明朝,且不说行不行得通,光这个想法提出来就够惊人。
江远宁轻笑。
啧,这块骨头比想象中难啃呐。
第29章 029章啃下硬骨头
此情此景,在场之人心里都有了几分退意。
江远宁没有着急解释,只淡淡睨了钟镇一眼:“我没说错的话,钟叔今天赏脸过来,也是破了规矩的。”
“既然来了,那就不妨先听晚辈把今天的话说完了,再讨论吧。”
说着一扬手,王六将另外一份写好的股份分红方案发到每个人手里。
拿到方案的三人,认真看了好一会儿,感觉模式十分新颖,看完后抬头互相看了彼此一眼,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究竟是什么?前所未闻啊!我做了几十年牙商,大大小小的买卖,各式各样的商契都见过不少,似你这般的还是头一次见。”秦福怪道。
“这是新模式。”江远宁道。
“真是罕见,光是看都看不懂的东西,你让我们怎么签字?”秦福纳闷:“旁的不说,这市场营销又是何物?”
“本项由苏家负责,不在诸位的义务范围,不必担忧。三位长辈只看自己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义务和权益便可。”
“有意思,有意思。”程知儒笑了,心说,想不到江富庵这个人精,不仅自己活得泥鳅一般,就连女儿也这么不一般。
“兹事体大,我还得回去考虑考虑。”钟镇兴致缺缺。
秦福与程知儒不吭声,默认了这个想法。
江远宁当然清楚他们的顾虑,他要拉拢合伙人,早就事先摸清了合作方的需求,便道:“既然这样,那不妨看看备选方案如何?”
“还有备选方案?”程知儒将手里的商契按在桌上。
钟镇一脸无所谓:“看看便看看,若再不合意,那就恕我不陪了,我还有旁的事,没功夫在这里吃茶。”
秦福手里还有先前的暑袜合同,想着一件事也是干,两件事也是干,不如先看看怎么个情况再下结论,便附和了程知儒:“那就看看吧,来都来了。”
王六仿佛一个莫得感情的工具人,将另一个备选方案派发到他们手里。
新的方案与前一个相比回报率降低,但风险也随之减少了三成。
气氛又重新回到了熟悉的沉默,三个人互相交换了几次眼神,显然仍有分歧。
最终,还有性子直接的钟镇率先开口:“太太是爽快人,那我也就不含糊,这两份方案若是平衡一下,我们现在就可以拍板,苏家的暑袜和鞋子甭管多少,都由我们分销五府。”
“不知道太太意下如何?”
江远宁冷笑,老狐狸,把肉都尽捞着自己碗里了,只把汤剩给苏家?
他悠悠地敲了敲桌面,“不知道钟叔有没有听过一个道理?”
“利润与风险是相对的,风险越大,利润越高,生意场上从来听说过,没有风险却能获得巨大利润这样美事。”
“长辈们尊重规矩,想必也清楚这条规矩,这无须晚辈多说了吧?”
他眯眼看向在场的三人,眼里一丝的怯意都没有,似乎早就已经把话埋在这里等着他们。
就像一个胸有成竹的垂钓者,故意将饵抛下去,坐等不安分的鱼儿自己上来咬钩。
秦福咽了咽口水。
这个江氏,让人越来越看不明白,她好像把一切都握在手里,但是对手却完全不知道她有什么底牌。
这完全不像一个生活在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妇人。
时刻在他面前的,好像是一个对商界掌控十分熟悉的男人,不仅善于谈条件,而且很会拿捏对手的心理。
“我知道世上总无两全其美之事,但是今日略作让步,大家先合作,将来来日方长,也是可以的嘛。”钟镇笑了笑,把谈判的尺子往前挪了挪。
江远宁并不让,回道:“方案就这两份,利润与风险都规划清清楚楚,二者不可兼得。”
“而且考虑到是初次合作,苏家在这两份方案上已经做了让步,三位长辈都是明眼人,这一点应该看出来的才是。”
秦福在先前的合作已经得了好处,心知江远宁做生意的脾性,因此见好就收,将方案拿出来重新考虑。
钟镇见秦福动摇,程知儒保持中立,自己又不是愿意白叫他们俩得了便宜,于是也不搭话了,低头借故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