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人又是一阵同情,都说这老妇人可怜,难免扯出那日之事。记得那日这老妇人说过,确实没打算将儿子送到半日堂来。于是乎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这就是命。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留你到五更。如果当日人送去济世堂,恐怕什么事也没有。
老妇人斩到这些议论声,更是悲愤万分。
“你这个庸医!你们这些黑了良心的人,赚着我儿子的血汗钱,还要了我儿子的命…我和你们拼了!”她一头朝赵远志撞去,早有眼疾手快的人将她拉住。
“你们放开我,让我死了算了!这些天杀的,他们害死了我儿子!”
赵远志白胖的脸胀成朱肝色,他从来没有如此窘迫过。当日解毒,他没有收诊金,一应药钱全用药材抵扣。他确实毒已解干净,根本不可能有残留。他张了张嘴,老妇人的哭声将他要说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不管如何解释,人已死。
人死是铁证,任何的解释都是狡辩。
大夫行医治病,最重要的是问心无愧,谁也不敢说自己有通天的本事,能将所有人救活无一失手。
然而这话他不能讲,讲了就是错。
老妇人颠三倒四地哭诉,指责他医术不精,后悔自己当日没把儿子送去济世堂,否则也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指责,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医术,有些不确定那日是不是真的将毒全解了。
师父不在,他好像没了主心骨。
焦急的目光茫然四顾,突然眼前一亮。
苏姑娘竟然在!
苏离皱着眉,目光停在死者身上。暗道此人既然身上无毒蛇的齿痕,必然是毒从口入。如果真是上次的余毒发作,那么毒素在体内滞留多日,人骨必有异色。
她刚思及此,便听到人群中有人嚷嚷着报官。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如报官,请官府开棺验尸。我听说中毒已久的人五脏六腑都烂了,连骨头都是黑的,让仵作剖尸验骨便知分晓。”
苏离朝那人看去,见是一个不起眼的男子。男子说完这番话,即有人恍然大悟,高喊着去报官。
人群开始沸腾,说什么的都有,不少人怂恿老妇人去报官。老妇人有些犹豫,毕竟死者为大,她并不想儿子尸身受损。
男子悄悄往后退,溜出人群。
苏离下意识看了一眼谢让,却见他也跟了出去。她心里生出莫名的复杂,自己和谢让的默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竟是该死的同步。
众人七嘴八舌地劝着,老妇人开始心动。
赵远志道:“也好,若真是我医术不精,我愿承担全部责任。”
如果真是他医术不精,他愿意承担所有的后果。如果别有隐情,他相信官府会还自己一个公道。
苏离琢磨着,那人如此费尽心机,定然是做足了戏。莫说是中毒日久,便是常年喝药之人可能死后骨头也会变色。
眼下唯一的路,似乎只能报官。
衙役们来得倒是不慢,听说是半日堂治死了人,一个个压根不信。等到了地方一看,还真是出了人命,这下他们的脸色也不太好。半日堂虽是民间药铺,但所交之人皆是王公贵族。他们不敢拿大,也不敢吆五喝六,而是十分客气地询问事情的缘由。
老妇人哭天抢地,拉着一个衙役不放。
赵远志一五一十细说,加上众人的七嘴八舌,衙役们倒是很快了解眼下的状况。如此一来,涉案中人不得不跟他们走一趟。
“出了事就让别人顶罪,高神医为什么不出来?”突然有人高喊。
衙役们头大,他们可是问清事情的经过,完全和人家高神医没有关系。死者解毒经手的都是赵大夫,这事说什么也安不到高神医头上。
那老妇人像是反应过来,哭得更大声,“官爷,老妇人命苦,他们这是店大欺客,欺负我们苦命人。”
“吵什么,到了衙门自然会还你们一个公道。”有个衙役吼着,开始驱散围观的人。
苏离原本想着剖尸验尸,必然能在死者体内发现其它的毒,如此一来或许会有转机。但是她突然又想到,既然那人谋划多日,怎么可能用如此浅显之法。
如果死者骨黑,且体内无毒…
她目光锐利朝那老妇人看去,老妇人还在嚎哭,不停地抹着眼泪。常年劳作的农妇,手背粗黄而有裂口。指甲内满是泥垢,连指甲都是泛着黑。那一张一合的嘴里,牙齿缝尽然也是黑的。
原来是这样。
这次的事也是冲着先生来的。
如果先生没能给李大老爷解毒,接下来的这件事就是连环套。到时候圣都城再无先生的立足之地,他只能黯然离京。
苏离悄悄退出人群,将心急如焚的当归叫到后院。
当归是又气又怒,急得都快跳脚。他年纪小经事不多,一到后院再也忍不住哭起来。“苏姑娘,他们就是来讹人的。我明明瞧着那人的毒全解了,过了这些天…人死了却赖上我们。他们就是欺负人,知道先生不在,故意来闹的…”
连当归都能看清其中的玄机,此事怎么可能像表面上这么简单。
“你先别哭。”苏离低声细细交待一番。
当归开始还小声抽着鼻子,越听眼睛越亮,最后一拍掌,险些没有叫出声来。“苏姑娘,幸亏有你。”
他作势要跪,被苏离挡住了。
“你快去。”苏离催他。
“对,对,眼前的事要紧。”他忙不迭跑去铺子,凑到赵远志身边一阵耳语。
赵远志一边听一边看向那老妇人,忽地站起来。
“老人家,可否让我为你诊个脉?”
老妇人正哭得伤心,猛然听到赵远志要给自己看病,当下愣了一会儿。那些衙役最先反应过来,齐齐让路。
赵远志冲过老妇人面前,也不管老妇人是否愿意一把拉起对方的手。只见老妇人泛黑的指甲不似泥垢,他心下狂跳。再看老妇人的口齿,不仅齿缝是黑的,便是喉腔内也泛着黑。
“各位官爷,老人家,今日之事因半日堂而起,我们半日堂有责任还众人一个真相。”
“赵大夫,你是不是怕见官?”有人喊。
赵远志看向地上的死者,“此人确系蛇毒发作而亡,但我敢肯定上回他体内的蛇毒已经全解。”
“你…你是想抵赖!”老妇人回过神来,又开始哭嚎,“老天爷,这还有没有天理了,庸医害死了我儿,还不承认…我要去衙门!等验了我儿的尸身,我看你还怎么狡辩!可怜我儿命苦,死了还不得全尸!”
“老人家,尸身验明的结果,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儿子的骨头必是黑的无疑。”赵远志说。
人群喧腾起来,嘈杂一片。
衙役们大声喝止,众人这才不敢大声议论。
老妇人拍着心口痛哭,“大伙听听,他承认了…这个庸医,就是他害死了我儿!”
“老人家,不止你儿子的骨头是黑的,你的骨头也是黑的。”赵远志的话如一道惊雷,震得人群立马安静下来。他朝众人道:“诸位请看这位老人家,指甲泛黑,齿缝如黑线,喉咙口黑如墨。然而她并不是中毒,而是服用了一种草药。”
老妇人大惊,伸出自己的手瞧了又瞧,“你…你胡说!”
“老人家,你张开嘴让大家瞧瞧,看看我是否胡说。你们且再看这人,他的指甲与口齿是否如此?”
尸体就在那里,有大胆的便凑近去看。
“…还真是,指甲都黑了。”
中毒之人指甲全黑是为正常。
赵远志朝众人拱手,“我曾在古书上见过一种奇草,此草名为玄乌草,生于极阴极湿之地。玄乌草本身无毒,且有清热解暑之功效。但此草罕见,且采摘不易,又因食用过后齿黑骨乌不甚雅观,故而采食者极少。”
“赵大夫,你是说这母子俩最近都吃了那什么玄乌草,可是你刚才不是说她儿子确实是中了蛇毒死的。”又有人问。
赵远志回道:“死者体外无毒蛇咬伤的齿痕,料想应是毒从口内。老人家你好好想想,今日你儿子吃过什么你没吃过的东西?”
老妇人懵了,她儿子还真的吃了不一样的东西。说来也巧,一大早她遇到一个问路的人,那人穿着体面,一看就是富贵人。她指了路之后,那人为了答谢她,便赏了她一盒桂花糕。她和老头子都不能食桂花,一吃就起疹子,所以那糕点只儿子一人吃了。
那桂花糕闻着都让人流口水,如果不是她吃不得桂花,必是要尝上一块。那么好的东西,不可能有毒。再说那人她也不认识,怎么可能会害他们。
“…不,不是的,是你这个庸医害人,你还我儿子的命来!”她心里有些没底,嘴上是万万不能认的。她知道那人是找不到的,但是儿子不能白死,只能将这笔帐算到半日堂头上。
“眼下未过午,想来你儿子吃下去的东西还在。既然要请官府验尸,我便陪你们走一趟。”
赵远志的话,引得人群又是议论纷纷。剖尸开肚,仵作能验出死者今日吃过的东西,也能验出那些东西里的毒。
老妇人慌了,她哭得更大声,“…不要,不要,不要让我儿子死后不得安宁。你这个庸医,你说我们吃了那什么草,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赵远志一声叹息,“想来那草汁必是混入你们日常所用的水里,你们当然不可能有察觉。老人家,此事是有人针对我们半日堂,你们不过是无辜受害。既然此事已经惊动官府,索性不如查个彻底。老人家你放心,无论结果如果我们半日堂都会对您负责。”
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妇人还能说什么。她来闹这一场,一是为儿子申冤,二来也是为了自己日后的生计。原本就没打算报官,图的不过是一些赔银。赵远志的话给了她定心丸,她戚戚地哭着,心里不知是庆幸还是悲痛。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孰是孰非已经一目了然。
众人现在议论的不再是死者,而是谁在算计半日堂。高神医的名头如此之大,还有人敢欺负,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
赵远志等人去了官府,人群又呼拉拉全跟过去。
苏离还在后院,听到前面没有动静之后站起身来。不想刚一抬头,就看到谢让趴在院墙上冲她挤眉弄眼。
她心里所有的繁杂瞬间散去,翻了一个大白眼。
第46章
谢让从翻身进来,身手利落潇洒,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优雅从容。他的脸色仍显苍白,日光缱绻流连,衬得他越发俊美不似真人。
苏离不得不承认,这个浪荡子确实有浪荡的本钱。生得如此一张好皮相,怪不得能在花楼左右逢源。
“那人是受谁指使?”她直接问。
谢让找个地方坐上,一派风流惬意,“一个小喽啰,哪里配知道背后主使。是有人给了他一两银子,让在当众吆喝那么一句。”
苏离并不意外,那人隐在暗处筹谋多年,杀人灭口心狠手辣,又岂会在一个小角色面前暴露行迹。
她感觉罩在自己头顶的毒网越来越大,说是遮天蔽日也不为过。那些人针对的不止是他们一家,竟然还有高神医,甚至是高神医背后的人。
这样的手段,说是通天也不为过。这天似乎都暗了,有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凉意入骨。恰如她此时的心境,尽是一片冰凉。仇人藏得太深,仿佛无处不在,令人不寒而栗。
究竟是谁有这般手段?
她心里有个答案,不敢深思。
“谢公子,你说我们荣归侯府,是否得罪皇族?”她问完之后自嘲一笑。她真是怒极恨极,竟是忘记谢让不过一个小小的替身,很多事情四皇子不可能让他知道。
谁知谢让未有迟疑,答道:“据我所知,并没有。你们苏家是开国元勋,你曾祖父战功赫赫,受封之后交还兵权解甲归家,不再过问朝堂政事。你祖父资质平庸,又做出那等宠妾灭妻的荒唐事。纵然皇子们为上位拉帮结派,怕是也看不上你们荣归侯府,自然也不会有人针对你们苏家。”
苏离默然,心知他说得可能是对的。所以对方既然不是冲着整个侯府来的,那就是针对他们一家。她想不通他们到底得罪了谁,居然会让对方如此痛恨,十年筹谋置他们全家于死地。
除了皇族,她想不到其它的可能。
“此事内情复杂,你不如就此作罢。”谢让对她说。这其中牵涉太广,她一个姑娘家不宜涉足太多。食为天的事,是他故意为之,为的就是不想让她被人盯上,其它的事他会暗中去查。他时日不多,根本无法护她长久,唯愿她此生顺遂平安,不要卷进无端的是非中。
她眼中尽是冷意,“你让我作罢?”
暗中之人谋害她全家,她如何能善罢甘休!别人要她亡,难道她要眼睁睁看着吗?这人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让她罢手!
“我的事,不劳谢公子费心。谢公子若是心中有惧,生了退意,也是人之常情。你我不过是雇佣关系,我另寻他人便是。”
谢让心下叹息,这丫头还是倔。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最紧要是找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良人,以后富贵无忧顺遂一生。这些尔虞我诈的算计,还有毒来毒往的争斗,你不宜掺和太多。若是能选择,自当是远离污浊不要涉足浑水之中。”
苏离苦笑,她也想平安喜乐一生。可是仇人隐在暗处,处心积虑要置他们全家于死地,她如何能坐视不理。
在外人看来,她或许是太过多心,以至于有些被害妄想症。只有她知道那本书,也只有她知道书里的结局。
“谢公子,你觉得我还有选择吗?”
谢让凤眼幽深,“能。我知道你一直在查害你父亲的人,眼下应当是有了眉目。那些人既然露出端倪,自然还有人盯上他们。你何不静观其变,明哲保身为上。”
这是劝她不要插手,只管稳坐高台渔翁得利。
她做不到!
她没有选择。
唯有她自己知道那种如芒在背,刀悬头顶的恐惧有多真实。活了两世,有些东西她可以不在乎,但有些东西她不可能放弃。
“谢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谢让将扇子一收,眼神变得极其认真,“你可想好了,再掺和进去就真的是惹祸上身。到时候不仅你自己卷入其中,你们侯府恐怕也会永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