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看着他,心知他必是看出了什么,才会如此告诫她。只是从一开始她就打算回头,到了此时更不可能收手。
如果能摆脱书中的结局,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不惧。因为她知道一旦退缩,等来的不会是别人的放过,而是他们全家的万劫不复。
“我不怕。”她眼神坚定。
“我…”谢让想说,他怕。他怕自己死后,她陷入危险之中。他怕他来不及为她铺好路,她就已经遭了有心之人算计。
两人凝视着,一时间默默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咳嗽打破沉默。
“你们俩怎么了?”是高神医的声音,疲惫中带着几分把揶揄。“吵架了?”
“老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在吵架。”谢让双手环胸,又是那种玩世不恭的浪荡模样。“好男不和女斗,本公子怎么可能会和一个姑娘家一般见识。”
苏离瞥他一眼,带着警告。
高神医看着这个,又看看那个,抚着胡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苏离生怕这老头又语出惊人,连忙说起之前发生的事。高神医在路上已经知晓,一听到是玄乌草,他就知道此事必是这丫头从中帮忙。远志勤奋刻苦是不假,但在天赋上却是差这丫头太多。今日若不是这丫头,恐怕他们师徒二人都中了别人的算计。
“丫头,多亏有你。”他说着,朝苏离行礼。
苏离侧身避开,道:“先生不必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
高神医一声叹息,他从未涉足朝堂,也不想沾染那些事,但终究还是逃不那些王权争斗的是是非非。祖父纵然去世多年,他们高家依然不能独善其身。那些人已经算计到他头上,不可能轻易善罢甘休。此次他和远志能逃过一劫,皆是因为苏丫头。
他看了一眼谢让,谢让的目光却落在苏离身上。
明明不过十七岁的少女,偏生如那寒冬腊月盛开的梅,经得起风霜雨雪的凛冽,也受得住春风细雨的缠绵。任是冬去春来夏露秋霜,至始至终都是自己模样。
她的模样极美,美得无害娇柔。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尚且稚气的姑娘,竟能识得那些骇人的毒,破得这些害人的局。
谢让眼神幽深宠溺,荒芜的心已是烈火燎原。曾经他以为自己见识过世间最美的风景,纵然生命易逝时光短暂,应当也是死而无憾。此时他多么希望岁月能够从容,他能有无尽的年华陪着心爱的姑娘地老天荒。
“咳…”一口腥甜涌上来,他立马捂住自己的嘴。
高神医下意识扶住他,被他推开。
“本公子没事。”他露出嫌弃的样子,无比爱惜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你身上都是什么味,还不快去洗洗?我说你这老头真是邋遢,差点把我新衣服都弄脏了。”
他今天穿的确实是新衣服,连内衫看着都是新的。
苏离皱眉,心道这人真是不知好歹。
高神医不仅没生气,反而抬着自己的袖子左闻右闻,“确实有味,我去换身衣服。”
除了药味,还有脂粉味。
李大老爷口味奇特,屋子里的香能熏死个人。
很快,院子里又剩苏离和谢让两人。
苏离冷着一张小脸,道:“我奉劝你一句,为了自己的小命和身体,以后还是对先生客气一些。”
都中了那样的毒,不思量求着哄着先生,还动不动就开口得罪,怕不真是想早点去见阎王爷,好讨得一口孟婆汤喝。
谢让指指高神医的屋子,“你说我对那老头不客气?你刚才没闻到吗?那老头身上一股子馊臭味,还有血腥气…”
苏离当然能闻到,而且她还能闻到脂粉气。显然先生离开南山公府之前,没少被那些女眷问东问西。
“你嫌他脏?那么你生病的时候,他有没有嫌你身上难闻?”她语气冷淡。
谢让眯起凤眸,“那倒没有,他又不是没收银子。既然收了钱,哪能嫌东嫌西。”
“你说得没错。”苏意轻哼一声,“你这样的长相,最是让我不喜,我看得眼睛疼,你还不快走!”
“本公子貌美如花,你…你居然说看了眼睛疼?”谢让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像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满满,你不能这样!”
“我哪样?”苏离睨着他,“我付了银子。”
一句话,堵得谢让捂着心口眼神幽怨。
苏离不看他,冷着一张脸。
这时高神医换好衣服出来,一扫之前的疲色。
“臭小子,我看你病还没好全,我再给你开一副药。”他一边说话,一边朝苏离挤眉弄眼。
苏离心领神会,先生这是想整人了。她敢保证,谢让即将喝到的药必是苦极。这小子是嘴炮一时爽,喝药苦翻天,活该!
谢让还在那里讨价还价,“老头,你主动给我开的药,是不是不用付银子?”
高神医哼哼两声,眼神鄙夷,“你个臭小子,身无长物囊中羞涩,哪个姑娘看上你简直是倒八辈子的霉。今日老夫心情好,不和你一般见识。看在这丫头的面子上,我不收你的药钱。”
“老头,你少看不起人。本公子玉树临风,自然有姑娘愿意养我。”谢让不服气。
高神医越发嫌弃道:“你倒是想得美,哪个姑娘那么眼瘸。”
谢上看了苏离一眼,无不得意地说:“说不定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近在眼前?”高神医也左看右看,故意不看苏离。
苏离莫名有些脸红,狠狠剜了谢让一眼,合着她就是那个眼瘸的姑娘。谢让无辜地看着她,凤眸中波光潋滟,似万千阳光汇于大海。
这混蛋是故意的。
还有先生,也跟着一起哄。
这一老一小真幼稚。
“你这个臭小子,你说的那人难道是苏丫头?”高神医像是发现什么一般,睿智通透的眼中闪过精光。
苏离想否认,一想到自己此前还给了高神医五十两银子给谢让治病,若是说那人不是自己好像有些不过去。
遂不辩解,道:“先生,我有些事让谢公子帮忙,所以谢公子算是我雇佣之人。”
这样说来,即是养,也不算养。
“原来是这样。”高神医信了她的话,看向谢让。“你小子有福,以后好好听苏丫头的话,否则老夫饶不了你。”
谢让作揖,好不恭敬地应下。
苏离没眼看,这都哪跟哪。先生摆明误会自己,可能真以为自己看上谢让这混蛋,谁让这混蛋长了一张祸水脸。她想说自己不好色,又觉得没什么说服力。最后索性不说什么,由着高神医误会。
或许她骨子里还是看脸的。
高神医去抓药,一股脑丢进药罐里煮。
苏离这才明白,为什么谢家的院子没有药味也没有煮药的东西,合着全由半日堂一并代劳。看来四皇子那个主子,对自己的替身还算不错。
一想到谢让体内的毒,她又有些明了。挡毒替命的属下,哪个主子都不会亏待。这样的优待和他的命一样,最终都是昙花一现。
离开半日堂时,她下意识看向对面的济世堂。济世堂没有义诊,显得街道有些冷清。林素素正和一个老妇人在说什么,那老妇人一脸的激动与感恩。
风从那边吹来,送来一缕熟悉的气味。
她怔了一下,朝林素素那边走去。越是走近,熟悉的气味略浓。这种气味曾经伴随她多年,她不会闻错。
那是避毒丹的气味。
从她正式接触医术,外婆就让她随身携带两种药丸。一种是清心丸,一种是避毒丹。清心丸是内服解毒之药,避毒丹则是外用预防之药。两者的气味她不会闻错,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如果说清心丸是巧合,那么避毒丹呢?
“林大夫。”她走到林素素面前,打招呼。
林素素似乎有些吃惊,尔后落落大方行礼,“苏姑娘。”
“林大夫认识我?”苏离问。
“苏小姐金枝玉叶,我听人说过。”
苏离确定,避毒丹在林素素身上。
她心中思绪万千,像是想在林素素的脸上看出什么,或者从对方的言行举止中找到自己熟悉的地方。
然而并没有。
眼前的人很陌生,相貌陌生,气息也陌生。
“我冒昧打扰林姑娘,实是失礼。”
“苏姑娘可是有事?”林素素问。
苏离点头,“是有些事想问林姑娘,上次姑娘给南山公府的四小姐看过伤…”
当日霍清音是顾彦送来的,很多人都看见了。
林素素了然一笑,“原来是这事。不过我只是个大夫,没注意霍四小姐是谁送来的,也没见有人接她离开。”
苏离低头,装出失落的样子。她过来就是想确认避毒丹的事,所问之事不过是借口。借口是临时扯的,看似冒昧却合乎一个被退婚的女子。
林素素道:“苏姑娘,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最近身体是否有什么不适?”
苏离心下一动,“林姑娘的意思,是我病了?”
“应该不是什么大病。”林素素语气轻和,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尤其是她的态度,完全是一副医者仁心的模样。“苏姑娘若是不介意,可让我把个脉?我知侯府与高神医交情匪浅,然而男子终究是男子,在女子妇科上无法感同身受,诊断恐有不详尽之处。”
这话委实说得妥帖,多少后宅妇人讳疾忌医,皆是因为男女有别,是以女大夫在哪里都是香饽饽。
苏离咬着唇,露出犹豫挣扎的神情思量了好一会才同意。
济世堂比半日堂大两倍不止,放眼望去全是满满的药柜。抓药的伙计手脚利索,麻利地给人称药包药。
苏离半遮着面,避着进出的病人。
林素素示意她坐下,然后神情认真起来,仔仔细细地探了她的脉搏后笑道:“还好没什么大事,苏小姐最近怕是没歇息好,气血有些不足而已。”
苏离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林素素确实说得不差。她最近忧思太过,睡眠质量不太好,血气自然有些虚亏。
林素素写了一个方子,道:“苏小姐自行抓药即可。”
这般做派,更容易让人好感备增。
只是她表现得再是完美,苏离在她身上也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善意。善意这个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但绝不会流于表面。
“一事不劳二主,在你这里抓药便是。”
“苏小姐稍等,我亲自去抓。”
林素素一走,便有伙计端了茶水过来,茶叶在热水中慢慢舒展开来,翠绿的叶尖浮浮沉沉煞是好看。
苏离捧起茶杯,先是凑到鼻前一闻,轻轻吹着上面的热气,然后慢慢地往嘴边送。她小口地轻抿着,姿态无比优雅。
“苏小姐,药好了。”林素素的声音传来,人已到跟前。
苏离轻轻放下茶杯,道谢后接过药,起身告辞。林素素亲自送她出门,快要上马车的她突然望过来,有礼地朝对方一笑。
林素素回之同样的笑,眼底却是晦暗无比。
第47章
苏离一上马车,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表情变得十分凝重。方才那杯茶中的叶尖,并非全是茶叶。其中有几片与茶叶极像的叶尖,正是摄魂草的嫩叶。
林素素是在试探她!
茶棚、食为天酒楼、还有这济世堂。相似的善举背后会不会存在同样的害人手段,抑或者说济世堂就是那些毒的出处?
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林素素怀疑自己?
近日发生的事,桩桩件件似乎全部有迹可循,又像是毫无道理。外婆说药毒不分家,药亦是毒,毒亦是药,毒的出处或许就是药。清心丸、避毒丹,她老人家真的也在这个世间吗?
眼前似乎出现一个慈祥的老人,从容淡然仿佛穿越无尽的岁月,栩栩如生地站在她面前,一声声地唤着她的小名,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满满,你要记住,无论身在何处,无论顺境逆境,医者的心不能有丝毫的偏差。我辈中人行医治病,不求名扬四海,但求无愧天地。”
一字字,一句句如隔空轰鸣,一声盖过一声,直到震耳欲聋。
苏离感觉自己有些喘不上气,她忘不了那些谆谆教诲,忘不了那些叮咛嘱咐。曾经她最敬重最崇拜的人就是外婆,她有些不敢正视心里着了魔似的猜测。
脸颊泛凉,眼中积蓄着水雾。
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泪满面。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更不知道自己因何而哭。她的心里酸涩难当,又掺杂着忐忑不安。
她在害怕。
至于害怕什么,只有她知道。
外婆…
*
傍晚时分,赵远志一行人出了府衙。
答案已经明了,老妇的儿子之死,与半日堂没有关系。半日堂秉着仁义之心,愿意赠送老妇五十两银子养老。
一时称赞四起,百姓皆夸半日堂义举薄云天。歌颂之后,又有人记起赵远志说的话,纷纷猜测是谁在针对高神医。
与此同时,荣归侯府那里也得了消息。杜氏一连几声阿弥陀佛,感慨行医不易,最是容易惹上人命官司。
苏敬中则是看了自家女儿几眼,温和的目光若有所思。满儿从外面回来后,就一直有些不太对劲。女儿自小沉稳,又是个心里能搁事的,他怕这孩子什么事都放在心里。虽说父母总希望儿女懂事,但又很矛盾地希望他们能一生无忧无虑,不必知晓世事艰辛,也不必活得世故周全。
“满儿。”他轻声唤道。
苏离抬头,看到父亲眼底的担忧,挤出一抹笑意,“我没事,就是觉得这事不简单,应是有人针对半日堂。”
关于这一点,不用她说,杜氏和苏敬中也能看出来。
当今圣上有四子,太子体弱,二皇子贤良三皇子骁勇。
高神医是民间大夫不假,但这些年常常出入东宫。那些人怕是以为除掉高神医,以太子之体弱定然撑不了多久。一旦太子病故,朝中必将又是一番风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