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敬中道:“这些朝堂后宫之事,自古以来从不曾平息过。”
杜氏也叹息,“高医正当年临终遗言,不许子孙后代入宫出仕,没想到高家依然逃不过宫闱之争。”
高神医没得选,这是他的宿命,谁也帮不了他。
苏离也知道,有些事一旦开了头,便不再有后路可言。除非太子死了,否则高神医永远无法脱身。但是太子一死,他又能落下什么好。总归是进退两难,还不如搏上一搏,兴许还能柳暗花明又一村。
可是她比谁都知道,太子一定会死。
朝堂之事她不管,王权之争她也不想理会,然而那背后如毒蛇一样盯着他们全家的人,她势必要找出来。
谢让劝说她不要再查,可能是怕这里面的水太深。无关之人自然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即使是就此退缩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她不能退,纵然无人可用,纵然孤身犯险,她也要查个清楚明白。
独行不代表孤勇,她并非毫无倚仗。以她的本事,只要不是对上绝顶高手,她相信自己都能全身而退。
月隐入云层,万籁俱静时,她收拾妥当出门。花枝般的眉目笼在夜色中,那清如水的眸子瞬间蒙上暗影,恰似云遮月一般让人看不真切。
她不会武,当然是从小门出去。
守门的下人忽然闻到一股花香,然后便靠在墙角呼呼睡去。她轻轻打开小门,如猫般悄然出了侯府。
不远处的屋顶之下,原本斜躺的男子一声轻叹,如落叶一般飘然追去。
世间很多事,大抵都是说易行难。即便是胆大敢干如苏离,独自一人行走在寂静的街巷时,难免还是有些神经紧绷。
从一开始,她就打算一人行事。可是好巧不巧,每次都人陪着。一路畅行无阻,她心中并无恣意痛快,有的只是说不出来的失落。
这个时候,谢让在干什么?
她自嘲一笑,暗道自己还有心思想那个浪荡子。想必此时那人正和一群花娘嬉戏饮酒,或者是在赌坊与人大呼小叫。一个纨绔子弟,声色犬马才是他的日常。
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愿意牡丹花下死还是做一个酒后不归人,那都是他自己的事。他死了就死了,不过是世上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混混。
她磨了磨牙,不知为何有些咬牙切齿。
济世堂的后门开在一条弄子里,此时一片寂静。空气中飘散着若有若无的香气,那是摄魂草的香。摄魂草夜间开花,花白而有异香,喜阴不喜阳,常长在蛇虫密生之地。所以香气之中,还掺杂着毒蛇的腥气。
种草之人应是十分小心,那些草必是种在屋内,且密封严实。如果不是苏离的嗅觉异于常人,便是每夜从此地经过,怕是也觉不出任何端倪。
她隐藏在黑暗中,抽丝剥茧查至今日,明明她迫切想知道害他们全家的人,但是此时此刻她并没有预料中的愤怒与激动,反而无比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些踌躇不前。
林素素,林家。
这就是毒的出处,但绝不是毒的来处,林家背后必定还有人。
林家背后的人会是谁?
她身形刚一动,便闻到淡淡的药香。
男人修长的手拉住她,将她拉到更为黑暗的地方。两人离得极近,近到能闻到彼此身上的气息。一个药香清淡,一个幽香盈鼻。
苏离心下一喜,又蓦地变脸。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谢让眸光幽暗,表情再无往日的嬉皮笑脸。她的事怎么可能和他无关?一想到她此后的人生不会再有自己的参与,他便心如刀割。
情深不知何所起,待到察觉已枉然。
他的身体,注定活不了多久。
“你是我的雇主,为你卖命天经地义。”
“你不怕?”
“我无牵无挂,何惧之有?”
突然,谢让一把捂住苏离的嘴,低声在她耳边低语,“别说话,有人来了。”
男人手掌很大,几乎盖住苏离的脸。她方才情急之下险些咬下去,闻言不由得屏住呼吸,不敢再动。
两人贴得极近,熟悉的药香无孔不入。寂夜之中,一切微小的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比如说她的心跳。她从不知自己的心会跳得这么快,如鼓如擂声声震动血脉。
这时有两道黑影出现,站在她原来位置。
她心下一惊,背后生出层层细汗。
今夜如果不是谢让跟来,她此时已经暴露。纵然凭着手里的东西脱身,难保不会被人盯上。她一人性命是小,连累全家才是不可饶恕。
那两人皆是蒙头盖脸的装扮,个矮一些的前去敲门。四长一短又加两长,七声叩门声过后,门从里面打开。
开门的人见到那个高之人,明显有些吃惊。
“进去说。”个矮之人低语。
随后两人进去,门被重新关上。
很快,院内的一间屋子里亮起烛火。
“他们是谁?”苏离问。
她隐约有些猜测,并不敢肯定。此时她脑海中是家仇之恨,心思全在那两人的身份上,所以并未注意到谢让的异样。
谢让仿佛在经历冰火交加的折磨,本是平静如死潭的心,似有无数雨珠轻溅,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那涟漪波动之时,扯动万千筋脉与之共舞。它们张扬兴奋热血沸腾,像是要将潭水搅浑,染上鲜红的颜色。
他感觉鲜红的血水如海啸一般朝自己扑来,他知道自己终将死于这漫天的血海之中,在无尽的血雨中支离破碎。然而他心中突然涌起强烈的不舍,舍不得这如兰的香,舍不得这如毒的人。
少女的幽香温热的气息淡去,他仿佛劫后余生。
是苏离推开了他。
苏离闻到渐渐浓郁的药香,便知他不动。
他强压着涌起的腥甜,道:“我一人进去探听,你在这里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苏离说,她不放心他的身体。
“不行,那两人身手不凡,你若是跟着很容易暴露行踪。你放心,听墙角这样的事我最在行,保证一字不差地回来转述给你。”
“谢公子,你我不过是雇佣关系。若是觉得有危险,大可以推拒此事。”苏离说这话是真心实意,这是她的事,旁人不必为此以身犯险。再加上他本身就是中毒之人,让这样一个人为自己卖命,她很难心安理得。
谢让凤眸一弯,“怎么会为难?我一介孤家寡人,无所畏惧。纵然事败,也不过一条命而已,本公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莫非满满你舍不得我涉险?”
还真是正经不过三句。
苏离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事成之后,我养你。”
这不是酬金,而是许诺。
谢让眼睛一亮,“真的?”
苏离点头。
她想过了,如果谢让连这样的事也肯为她去做,她愿意养着这么一个有用的人。大不了她以后多做些药丸去卖,总不可能连一个男人都养不起。
再说,可能也养不了多久。
思及此,她心生怅然。
明明她知道解毒之法,可却不能救他的命。如果再找不到叶秋寒的后人,难道她真的要眼睁睁看着他毒发身亡吗?
“满满,这可是你说的。”谢让收起玩笑之色,表情无比认真。
“是我说的。”苏离直视他的目光,“我虽不是君子,却也会一诺千金。我既说以后会养你,自然是不会骗你。”
谢让垂眸,遮住眼底的灼热。
这个小丫头,肯定不知道这样的承诺意味着什么。他算不上是一个好人,甚至有时候也会不择手段。如果他不曾见过花开的样子,他便永远不会想着将其占为己有。可是他已经沉迷其中,自然是不可能再放手。
所以他会牢牢记住她说的话,在死之前都要赖在她身边。哪怕她会厌他烦他,他也不可能离开。他注定短暂的一生,都要和她紧紧拴在一起,至死才能分开。
苏离见他低头不语,心下有些莫名失落。这人不是一直心心念念让人养着,难道还存着别的心思。她原本转好的心情瞬间凝滞,俏脸笼上一层寒霜。
“谢公子,人贵有自足之心。我养着你,是图你替我办事。至于你有多少红颜知己,或是有什么嗜好,统统与我无关。我既不会管你的私事,也不会过问你的生活。你还想如何?”
谢让抬头,眼底如深渊一般。他能说自己希望被管着,希望日日有人过问吗?到底是他贪心了。
苏离不等他开口,不知是怕他说出惊人之语,还是怕自己乱了心绪。她倒出两枚药丸,一黑一白。
“白的吃下去,黑的放在身上。”白的是清心丸,可解寻常百毒。黑的是避毒丸,可驱散一些有毒的活物,还有防毒的功效。
谢让居然没问这两种药丸有何用处,直接吞服那枚清心丸。
“我去了,你躲好。”他说。
苏离目送他跃进院子,重新把自己藏好。
夜很,静谧如水。
一片黑暗之中,那间屋子的灯火显得格外刺眼。
屋内,高个男子坐在凳子上,露出原本的模样。二十几岁的年纪,温润出色的长相,皱眉间眼角略有皱纹,想来平日里应是一个爱笑之人。他修长的手指置于膝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像是在思索什么决断。
那矮个子的男人立于他身后,看着是一个侍卫打扮。
身穿白衣的林素素跪在地上,恭敬而臣服。
“你不是说那毒无药可解,高天云根本解不了。”男人的声音带着薄怒,原本温和的眼眸中没有半点温度。
林素素掐着掌心,她也想知道。
高天云医术传神,世人称之为神医,她每每听到神医二字都觉十分不屑。若真有起死回生的医术,苏侯爷身上的毒根本不用等十年之久。她正是笃定这一点,才那般确信高天云解不了她改进之后的那种毒。
没想到高天云不仅解了,而且用时不到几个时辰。听说李进财不仅能吃能喝,行动也很自如。完全不似十年前的苏侯爷,不良于行宛如残废。
她最为自傲的便是自己的本事,八岁就崭露天赋,连祖父都夸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自从搭上韦贵妃和二皇子母子这条线之后,祖父更是将林氏一族的荣耀寄望于她。她以为凭她的能力,足可以成为林家的骄傲。
此前一直顺风顺水,万事尽在掌控之中。谁知从曾娘子出事到吴掌柜出事,还有接连两次对半日堂的谋划,都以失败告终。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一种感觉,好像有人通晓她的本事,且还能制衡于她。
她仔细查过,自己并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唯一不寻常之处,便是那位侯府千金苏离,几次出事对方都曾出现过。
曾娘子出事时苏离恰好在东来寺,吴掌柜出事的前两天苏离曾在酒楼里吃过饭。还有这次李进财的事,听说给高天云送东西的人就是苏离。
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族小姐,她是不信能有什么大本事。事实上试探的结果表明苏离压根不认识摄魂草,又如何能破她的局。然而她心中一直隐隐不安,这种不安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来自何处。
“或许高天云最近医术突飞猛进,是素素一时失手。殿下请放心,素素一定会研做出更精妙的东西,任是前朝千面毒医叶秋寒再世也解不了。”
被称为殿下的男子盯了她好一会,终于眉头舒展。
这个女人的本事不凡,暂时不能弃之。
“林姑娘的本事,本王还是信的。高天云一日不除,东宫那里就一日没有结果,我们的计划也就不能开始。此事你多费心,若有所需尽管开口。”
林素素面露感激,“我们林家誓为殿下鞠躬尽瘁!”
男子很满意,像是想起什么,道:“试毒之事恐被有心人盯上,最近不宜再有动作。”
“是。”林素素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最近接连出事,试毒的计划只能中止,至少不能再用之前的法子。
她恭送男子出门后,脸上的恭敬之色慢慢淡去。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识破她的布局,那人究竟会是谁?难道千面毒医还有后人?
良久,她转身回屋。
关门之后从暗格中取出一个匣子,眼神古怪地摩梭着上面的纹路。
第48章
苏离隐在暗处,时间仿佛如黑夜一般漫长。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院门再次打开,先前进去的那两位黑衣人被送出来,不多时消失在夜色中。黑夜又陷入静寂,约摸一刻钟后她看到谢让现身。这才敢从暗处出来,朝对方招手。
谢让脚步如飞,瞬间飘到她眼前。她心道好功夫,飘逸中带着无形的力道美,配着这张脸还真是赏心悦目。
他一近身,苏离即闻到各种各样混杂的气味,有毒花的香,也有毒物的腥。看来那一方小小的院落里,藏了不少鲜为人知的东西。许多东西原本生长之地严苛险峻,能在圣都城养活这些东西,林家应该下了不少血本。
一个小小的药堂,如何能短时日内在京中立稳脚根,背后的人必定身在高位。论医术,高神医不知胜出多少。论名声,高神医更是声名赫赫远胜林家。林家敢把药铺开在半日堂的对面,其靠山的实力不容小觑。
所以害他们全家的主谋,是人上人。
“刚才那人,是不是他?”
她指了指天,比了一个二字。
谢让眸光复杂,微微点头。
她心下一沉,果然是皇族,而且还是势头最劲的二皇子。
难怪,会算计到高神医头上。
太子确实会死,但笑到最后的却不是二皇子。二皇子机关算尽,到后来不仅没能问鼎皇位,反而落得一个皇室除名的下场。
正如谢让所说,他们荣归侯府根本不值得当权者费心,二皇子秦卓没有理由和他们过不去,更不可能为了除掉他们十年布局。
所以她更相信,他们家和林家有私仇。但是林家背后靠的是二皇子,如果没有秦卓的撑腰,林家一介商贾哪里敢动他们。
她冷哼一声,“他想当皇帝,怕是没那个命。”
“历朝历代,顺风顺水坐上龙椅的有几人。太子体弱,他或许真能成功。”黑暗中,谢让的眼神深不可测。
“未必。”苏离望向夜色,“除去太子,本朝还有一位嫡皇子。”
已故的谢皇后育有两子,太子秦广和四皇子秦奂。太子自小被封为储君,无奈体弱多病。若真嫡长早逝,自然有嫡次继之,哪里轮得到庶出的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