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萼罗的脸上复又露出笑意:“季贤,你成了仙却又下凡来,不就是想过这样的日子么?仙人思凡本是大罪,你与绮霞生下谷雨这半仙,若被天庭拿住,两人都要上斩仙台。魔族插手进来,其实是帮了你们一把不是?”
季贤却道:“你这般大费周章,就是为了得到那司南碎块?不若先告诉我,你们要这碎块做甚。”
“女娲神器碎块,可用的地方多了去了。”萼罗道,“至于做什么,你不必管,只要交出来,魔族不会亏待了你。”
季贤不理会,继续问道:“你怎知道我有这碎块?”
“事到如今,你还想为绮霞遮掩么。”萼罗轻哼道,“这碎块,对你这仙人没有半点用处,你不会藏它。倒是绮霞这样的花妖,能靠着碎块的灵力修炼,将其据为己有才有用处。当年,你奉天庭之命,做了影差,下界来监视凡间,发现绮霞私藏了这碎块。此乃触犯天条之举,可你不但不曾将绮霞拿回天庭,反而动了凡心,徇私枉法,与绮霞合谋欺瞒天庭。这等罪过,只怕在上斩仙台之前,天牢里那十八层牢狱里的刑罚你都要受上一遭。”
季贤没有说话。
少顷,他问:“药呢?”
萼罗在这言语里听出了态度松动的意思,眼睛一亮。
她随即从怀中拿出一只深红色小瓶,道:“你把司南碎块给我,我便交药。”
季贤冷道:“我怎知你这瓶中的药是真的是假?”
萼罗道:“这话便没意思了,我来都来了,难道还会骗你不成?”
“绮霞便是对你防备不足,才中了朽毒。”
萼罗自知无可辩驳,轻嗔一声:“看你,总揪着这等细枝末节不放,哪里有仙人的样子。罢了,这药你先拿去,给绮霞解毒。”说罢,她将手中的瓷瓶抛过去。
季贤一把接住,将那瓶子看了看。
这瓶子通体血红,表面光滑,浑然天成。
虽是精巧,季贤却露出厌恶之色。
这是传说中的血瓷。
所谓血瓷,也是魔族造物。将生灵的骨头活取,磨成齑粉,以酒调和,揉制成胎。而后,以鲜血为釉,在魔火烧就的窑炉中煅烧,反复上料,再反复窑变,七七四十九日之后,终得此器物。
第七十一章 魔焰
人乃万物之灵,最好的血瓷,便是用人骨和人血制成。那逝者的怨念越强,最后得出的器物越是色泽华美。
而用血瓷至阴至邪,用来保存魔族的各种奇毒奇药,是再好不过。
“这药如何用?”季贤道。
“甚是简单。”萼罗道,“你倒出三滴,调入清水之中,给绮霞服下。每日早晚一次,三日之后,绮霞便会起死回生,康健如初。”
季贤不答,忽然,目光闪过一抹厉色,将瓷瓶扔开。
瓷瓶落在地上,瓶口的塞子松开。
里面出来的,却并非是萼罗说的药汁,而是冒出了一股黑烟。
那黑烟带着异香,迅速弥漫开去。
庭中树木,凡触到的,即刻枯萎化灰。
季贤用法障将黑烟挡在外面,盯着萼罗,面沉如水。
“不愧是得道的仙人。”萼罗一脸遗憾,娇笑道,“寻常伎俩,果然骗不得你。”
这黑烟,便是朽毒。
萼罗显然不打算交出解药。如果方才季贤听信她的言语,将这瓷瓶带回屋子里去,将其打开,里面的朽毒就会在屋子里弥漫开来,无论季贤还是阿菁,甚至谷雨,都无法幸免。
朽毒是魔族之物,沾上即会被侵蚀骨血,衰弱而亡,仙人亦不可幸免。
萼罗不但没有救绮霞的意思,甚至还想连季贤和阿菁也一道算计。季贤若是不想自己也丢了性命,就只能交出那碎块来。
季贤怒气迸发,不二话,再度使出擒拿之术,直取萼罗咽喉。
萼罗却灵活一闪,避开他的锋芒,反手放出一道红光。
地上的瓷瓶瞬间变作一条通体血红的巨蟒,将季贤和身后的屋子一下团起。
这巨蟒长数十丈,昂起头时,有七层浮屠般高。它喷着腥气,张开巨大的嘴,未几,从上方直冲而下。
可还不待它碰到屋顶,一道白光忽而从中飞起,季贤跃上半空,手中变出一把八棱长锏来。
这八棱锏,似棍非棍,似剑非剑,可弯曲反折,如鞭子一般使唤。银光破风而下,夜空中划过一道流星般的光芒,直取巨蟒七寸。
瞬间,巨蟒巨大的身躯被斩为两截,松开屋子,瘫了开去。
萼罗本用意念操纵那巨蟒,不料被季贤反将一军,几乎被巨蟒死前吐出的腥风反噬。
她才堪堪躲开,季贤却不给她再出招的机会,八棱锏狠狠朝她劈下。
火花四溅,尘土扬起。
萼罗刚才站着的地方,出现了一条深沟。
可她却已经不见,只有一片牡丹花的叶子留在原处,翠绿欲滴。
而半空中,爆开一声巨响。
如烟花一般,紫红色的火焰在院子上方爆开,艳丽而妖冶,却隐约能听到磔磔的笑声,阴森瘆人。
“季贤!”阿菁忙从屋子里跑出来,睁大眼睛望着上方,神色不定,“这是……”
“这是萼罗将我在此处的事昭告四方,没多久,无论魔族还是天庭的人,都会被引到这里来。”季贤神色沉沉,道,“此处不可再待,我等要马上离开。”
*
那巨响和夜空中绽放的紫红焰火,方圆五十里之内都会被察觉。
时辰并不算太晚,洛阳城中的人们大多不曾入睡,许多人听到声响,从从屋子里走出来观望,接着,就看到了那炫目的焰光。
狗吠声连片,到处是三三两两扎堆议论的人,对着那夜空中久久不落的焰火指指点点。
慈窨立在一处阙楼之上,月亮的清辉落在她的肩上。
她注视着远方,幽深的双眸映着那紫红的光,好一会,渐渐黯淡,消失不见。
身后传来些动静,慈窨回头,只见是景南。
景南也是凡间修真门派出身的下仙,在天道宫中任职。此番,他奉命给慈窨打下手,助她捉拿季贤。
“仙娥。”景南向她一礼,道,“在下方才去了那边一趟,已经空无一人,屋子里连一件家具也没留下。”
慈窨并不意外。
“季贤向来行事谨慎,否则当年也不会拔擢他去做影差。”她轻声道,“他必是早料到有今日,做足了准备,一旦风吹草动便一点痕迹也不留。”
景南颔首,道:“不过在下倒是找见了些有趣的东西,带来给仙娥看。”
说罢,他手指微动,几件东西便悬浮在半空,呈在了慈窨面前。
第一件,是一片牡丹的叶子,翠绿鲜嫩,全然不是这个季节该有的样子;第二件,是一片血红色的破碎瓷片。
慈窨登仙之前,跟凡间无数妖魔打过交道,这两件东西,她看一眼就知道了大概。
“魔族的人虽如今不敢明着与天庭作对,小伎俩却是不少。”慈窨冷笑,将那牡丹叶片拿在手里。
手指刚刚触到,鲜绿的叶片就突然扭曲发黄,未几,似秋日里被人踩碎的叶片一般,化粉落下。
“是个善于使毒的女魔。”慈窨露出轻蔑之色,“想来,她与季贤有过一场大战,落在了下风,故而索性升起那魔焰来,让我们来对付季贤。”
“不知季贤究竟做了什么,竟与魔族扯上了关系,”
“我们会知道。”慈窨道,“正是因为此事复杂,天庭派你我下来亲自追查。”
“是。”景南恭敬道。
慈窨说罢,却将目光落在第三件物什上。
那是一只小小的木雕,刻成老虎的模样,用墨线在上面画出了圆圆的眼睛、胡须和斑纹,看上去拙朴而稚气。
她拿起来,露出讶色。
“这也是在那宅中找到的?”她问。
“正是。”景南道,“这玩具是在那院子里的一处角落发现的,在下本寻思着,这应该是附近的孩童闯进去留下的。但仙娥吩咐过,说不可放过任何线索。便是无用也要带回来。在下便将它一并取了,呈给仙娥过目。”
慈窨看着那木虎,手指轻轻抚着上面的花纹,未几,眼睛半闭,开启了心中的灵目。
“这木虎,并非寻常孩童所有。”少顷,她淡淡道,“也不是从外面而来、”
景南一向知道慈窨的心目了得,洞悉之力超乎寻常,听得这话,露出讶色:“仙娥之意……”
慈窨已经睁开眼,双眸沉沉,寒光乍现。
“他和凡间的精怪,诞下了一个半仙。”
第七十二章 黄泉
天空无星无月,也并非十足的黑暗,灰蒙蒙的,像是阴沉的傍晚,或浓云密布的凌晨。
周遭没有风,也没有一丝声音,沉寂得教人发慌。无处不在的,只有彻骨的寒意。
地上崎岖不平,布满刺人的碎石。
绮霞慢慢走着,不知方向,寻找着不存在的道路。
没多久,前方出现了一块黑色巨石,高高伫立,像一块碑。
绮霞走过去,只见碑上篆刻着三个大字——黄泉界。
前方,天空的颜色变得漆黑不见五指,只能藉着星星点点的微光,勉强看清。
那是一条大河。
从这里望去,看不见对岸。
这是黄泉,又名奈河。据说它是黄色的,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那河水只有浓墨般的颜色,不知深有几许。
一道长桥,从黄泉界的这边,跨过黄泉,尽头消失在远处茫茫的黑暗之中。
而那星星点点的微光,都是从阳间被勾来的魂灵。
它们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登上长桥,朝对岸走去。
偶尔,绮霞会听到些呜咽的声音。那是魂灵生前执念太深,不愿离去,却又不得不走,于是边走边哭,希望能得到宽限。
但绮霞知道那没有用。
只要过了黄泉界,便没有回头路。任何人,无论贫富善恶,都只能继续往前。过了黄泉,就是冥界,在那里,他们将忘却一切。有的会转生,有的会受刑,有的会毁灭。
而这般景象,绮霞已经不是第一次见。
自从她到了阴阳界,无论她从哪个方向走,最终都会回到这里。第无数次,她看到了这个界碑。
所谓阴阳界,其实只存在于人们的称呼之中,专指阳间和黄泉之间这明晦交替的地方。阳间和黄泉都足够大,故而这一片地方也足够大,可以让来到这里的人走上几日,直到看到这界碑。
绮霞知道,自己本该跟那些魂灵一起,踏上不归路。但她却仍然能够掌握自己的魂灵,在这阴阳界徘徊。
有那么几次,她觉得身体在变轻,愈发不受控制。正当她的腿要迈步跨过黄泉,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了回来。这个地方虽然寒冷,也没有任何食物和水,但绮霞却从来不感到寒冷,也不饿不渴。
她心中十分清楚,这是是因为有人在拼尽全力给自己吊命。
那个人,她不用猜也知道,是季贤。
想到他,绮霞心中就感到一片温暖。这个地方没有星辰日月,绮霞无法算出自己究竟在这里待了多久。一年,两年,或者是十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季贤,也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和季贤的孩子。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离开他的时候,那小儿还未睁眼,也不曾有名字。现在,也不知道他如何了,
每每想到这些,绮霞心中就疼痛难忍。故而就算知道没有希望,她也仍然一刻不定地在走着,期望能在这困住自己的无限绝望之中,找到那么一丝丝离开这里的可能。
望着那块黑色的巨石,绮霞双眸平静。她坐下来,揉了揉发酸的腿,休息片刻之后,她再度起身,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你是绮霞?”一个声音忽而从背后传来。
绮霞吃一惊,回头,顿时抬起手,挡住那刺目的光芒。
她错愕不已。
这是长久以来,在这个地方,头一次有人对她说话。
而那说话的人,看上去也颇是怪异。
他淹没在一片瑞光之中,看不清脸面,声音也非男非女,并不知是何人。
“不知公台从何而来?”绮霞努力压住自己那颗狐疑的心,道,“到这阴阳界来做什么?”
那人没有答话,却问:“你很想离开此处,是么?”
绮霞知道在这个地方,不会有人能够无缘无故而来,也不会有人无缘无故找自己。
“正是。”绮霞道。
“我可帮你。”那人道。
绮霞看着他,心中一动。
“未知公台有何妙法?”她忙问。
“妙法多的是,但看你愿不愿做。”那人道,“绮霞,你可听说过万灵咒?”
万灵咒?
绮霞望着他,心思百转。
万灵咒。她自是听说过。
洛阳牡丹天下第一,而要在洛阳看牡丹,首选彤园。作为园中最老的花妖,绮霞被尊为花王,而天下奇事,她也听说过许多。
这万灵咒的传言,她知道。传说只要将愿望写在符纸上,供上一千灵金,在子时将符纸烧化,便会有人来帮忙完成心愿。
此事,绮霞没有当真过。
天下会法术的人何其多也,骗子也何其多也,那些号称给钱就能办事的人数也数不清,有些阅历的人不会相信这等鬼话,哪怕它传得有鼻子有眼。
而现在,绮霞感到惊疑不定。
“公台之意,是要妾许那万灵咒?”她犹豫片刻,忙问道,“可是季贤将公台请来的?他现在如何了?身在何处?”
那人道:“你想知道,不若亲自去看。”
绮霞不再迟疑,道:“妾愿意,可妾如今不过一抹魂魄,身无长物,不知该如何许愿。”
“你并非身无长物。”那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