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霞一怔。
*
离开洛阳往南,天气愈发暖和,地势也愈发起伏。
虽是深秋,四周的树木却变得葱绿起来。山一片连着一片,望不到边际。
不过在夜里,一切都没有太多分别。
季贤和阿菁穿过密林,脚下如风,所过之处,无声无息。
这些日子,二人昼伏夜出,一路往南方而去。
自从萼罗用魔焰将季贤住处昭告天下,洛阳便不可再待了。
北方平原居多,处处一览无遗,要想躲开天庭的眼线,最好的办法,就是往南走。借着无处不在的山峦林壑,可便于藏身。
季贤是仙人,知道天庭的追捕之法。要在天庭的眼皮子底下逃命,首要的一条,就是不可用法术。
那些下界追逃的影差们,有一套追踪之法,无论仙术还是妖术,一旦使出,便会被他们的法眼所捕获,继而追寻而来。那日夜里,就算萼罗不曾弄出动静,为防万一,季贤也必须离开。
故而这往南的路上,季贤和阿菁也小心翼翼,不敢用一点法术。
一路走来,两人只用步行。就连谷雨和绮霞藏身的隐界,他也收了起来,因为维持隐界,必须要动用仙术。
就这样,季贤背着绮霞,阿菁则抱着谷雨,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山里。
第七十三章 地仙
一阵夜枭的声音掠过树顶,仿佛鬼哭一般,颇是瘆人。
季贤警觉地望向天空,屏气凝神,盯着那夜枭的影子远去,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怎么了?”阿菁回头,传音入密。
“无事,走吧。”季贤道,说罢,背着仍旧毫无知觉的绮霞继续前行。
阿菁看着他,颇是内疚。
“季贤,”走了一会,她说,“是我不好,连累了你们。若非我不能见天日,你们也不会现在才走到此处。”
季贤看了看她,摇头:“若非是你,绮霞已经命丧黄泉,这些年,我不能时常在绮霞身边,都是你在照顾她和谷雨,何言连累。”
这话,已经说过许多回,阿菁也知道没意思,只得不再多言。
如萼罗所言,阿菁确是一名地仙。
所谓地仙,并不是真的神仙,而是土地之中诞生的精怪。与别的精怪不同,地仙乃天生就有,并非后来修炼而成。它们诞生之初,是像树根一般,在土中长出来,经年累月,受日月精华滋养,越长越大,成了人形之后,有了三魂六魄,便得以成精。
不过,地仙毕竟出自凡间,天生便有许多短处。
比如,他们因为在地下生长,不能见光,否则就会被烧为灰烬。
再比如,他们在成精之前,极其脆弱。
在北边的群山之中,有一种特殊的地仙,因得天气寒冷,它们成形颇难,却因得会开出花来,常常被人发现。于是,它们大多会在长出魂魄之前,被人从土里挖出来,拿去泡酒炖汤,美其名曰人参。
至于好处,也不是没有。
因为地仙白日月精华滋养而成,灵气纯正,被天庭所看中,将一些能力出众的地仙委任以官职,做一方土地。
阿菁就是如此。
她原本是洛阳一隅的土地,因为治理得好,土力肥沃,管辖范围之内生长的草木长势格外喜人。
尤其是牡丹。
洛阳以牡丹闻名,在阿菁土地上生长的牡丹,棵棵健壮,每到春日,开得繁花似锦。久而久之,她所司之处,就被人们辟为牡丹园,成了洛阳胜景,名曰彤园。
不过,这是面上的模样。
实际上,彤园里的牡丹开得好,并非是因为阿菁,而是因为绮霞。
在阿菁还是一枝小树根的时候,绮霞就已经存在。
她曾经救过阿菁一命。
当年,阿菁未成形的时候,曾经被采药人发现,险些被挖走。是绮霞使出障眼之法,让采药人迷了方向,阿菁这才得以逃脱出来。
也是因此,阿菁立志要当上此间土地,与绮霞作伴。
千年的寿命,在精怪之中并不罕有,可在牡丹之中却是凤毛麟角。在阿菁还不曾出世的时候,绮霞就已经存在,且因为花开得好,声名远播。而她周围的草木,无论是牡丹还是各色花木杂草,都长得郁郁葱葱,生气旺盛。无论水旱灾害,它们都从来不会萎靡,着实令人惊奇。
当上土地之后,阿菁才知道了其中的秘密。
在绮霞的花根之下,埋着一块宝物的碎片,那宝物是天庭神器,名叫经纬司南。
这经纬司南的来历并没有许多人知道,阿菁也是费了许多工夫,才从族中老人那里打听而来。据他们说,当年靖厄天尊与紫英仙人大战,经纬司南被打碎,落入凡间,分散四方。
而其中一块,恰好就坠落在此处。
它深埋于底下,无人知晓,直到上方长出一棵牡丹花来。
这牡丹花,就是绮霞。
因得这宝物的灵气滋养,绮霞得以早早修炼成精,成为闻名遐迩的花王。但绮霞虽然得了好处,却并不将它独吞。对于周围的草木,她也尽心照顾,将碎块的灵力与它们分享,助它们跟自己一样早日得道。
其中,修炼得最出色的,是一株五百年的绿牡丹,她的名字,叫萼罗。
知人知面不知心,人是如此,花也一样。
对于绮霞的慷慨,萼罗并不感恩,相反,当她修炼出法术之后,对那司南碎块起了歹念,打起了将它偷走的算盘。幸好绮霞修为深厚,早一步察觉了她的企图。萼罗见事情败露,也无颜在彤园中待下去,出走而去。
后来的事,阿菁和彤园中的花妖们并不知道许多,等她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魔族中人。
说来,绮霞之所以会认得季贤,跟萼罗有莫大的关系。
季贤本是天道宫派往下界的影差,专司纠察凡间犯禁之事。正是萼罗,设计让季贤察觉绮霞持有经纬司南碎块,追寻至此,与绮霞相遇。
所谓不打不相识,二人交手了一番。绮霞是精怪,季贤是修成正果的仙人,论理说,她挡不住季贤的一击。但她却在季贤的手中活了过来。
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事,无人知道。当阿菁为此惴惴不安时,有一日,她却在来看紫霞的游人之中发现了季贤。
他一身长衣,站在绮霞面前,端详着她的花枝。
风吹过,香气阵阵。离季贤最近的花枝上,一片花瓣随风落下,躺在了季贤的掌间。
阿菁仍记得,那时季贤脸上露出的笑容,如阳光一般灿烂。
那时,阿菁终于明白绮霞无事了,心里松了一口气。
但她的麻烦却来了。
因得绮霞的带挈,园中牡丹成精不少。不过初生牛犊不怕虎,刚成精的小妖,也总是自带莽撞之气。
有一日,几只小妖因得彤园水源之事,与本地井龙王的手下起了口角。小妖们一怒之下,将井龙王的祠堂捣毁,而后,被井龙王告上了天庭。
妖精以下犯上,乃天条所不允,天庭随即降下惩罚,将小妖们拿去受刑。
阿菁知道罪魁祸首是谁,据小妖们时候交代说,他们是受了萼罗的蛊惑。
虽然生气,但阿菁却知道,此事不可轻易过去。
彤园中的所有花木精怪,都是阿菁亲自照管,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对于阿菁而言,他们就是自己的孩子,自然不舍得他们受刑。仙官来到之时,阿菁挺身而出,将所有罪责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天庭也不含糊,遂了她的愿,将她的土地之职革除,并降下雷火,将她打回地仙之身。
第七十四章 老道
当时,绮霞并不在家中,回到彤园之后得知此事之后大惊。
她让季贤想办法,可季贤只是个下仙,对天道宫的惩戒无能为力。
对从,绮霞万分愧疚,从那之后,她便将阿菁带在身边,将她保护起来。直到两年前,绮霞诞下谷雨之后中了朽毒,半死不活,不省人事。
绮霞虽然修为深厚,但生产之后,仍伤了些元气,变得虚弱。这本是常见之事,休养一阵便可恢复。但绮霞的身体,却一日日衰弱下去,连她那牡丹花树的躯壳,也枯萎败落,死气沉沉。
追查之下,季贤和阿菁才知道,她是中了毒。
绮霞名声在外,是彤园中的镇园之宝。守园人每日给她浇的水也有讲究,必是要到行宫里的御井中取水。而那井里,早已投了魔族的朽毒,虽不多,却能够日积月累沉淀下来。绮霞有千年法力,身强体壮时自是无事,可一旦虚弱,朽毒就会侵蚀骨血,药石无治。
此事,阿菁觉得是自己对不起绮霞。
她知道萼罗不会放过绮霞,也一直在绮霞身边照看着,但终究还是被萼罗钻了空子。
为了弥补罪过,这两年来,她担起了照顾谷雨和绮霞的责任。
季贤和绮霞的结合,本为天条所不容,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按照季贤的设想,他打算与绮霞逃到三界之外去,在混沌的太虚之中寻找容身之所。
但这计划还未及实现,绮霞便遭了厄运。
而为了救绮霞,季贤也不得不以身犯险,从阆苑中偷来九转金钟。
因因果果,一切都仿佛注定。
阿菁望着上方漆黑的夜空,心头沉沉。
*
夜枭低低掠过树梢,飞过林子。
远处的山巅之上,白凛迎风而立,伸出手来。
夜枭落在他的手臂上,睁着圆乎乎的眼睛,转着圆乎乎的头,“叽叽咕咕”叫了几声。
白凛将手臂轻轻抬了抬,夜枭随即展翅而起,飞翔而去。
“仍是四人。”白凛道,“一男一女。男子背着个妇人,女子背着个小童。”
荼靡站在他身后,望向那林子。虽然已经快到凌晨,可那里面仍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
与季贤和阿菁一样,为了避免被人发觉,荼靡没有用仙术追索踪迹。之所以能一路寻到此处,是因为白凛。
白凛是麒麟,不必动用神力,便可呼风唤雨,驭使鸟兽。
当他开启灵觉,世间飞禽走兽都是他的细作,季贤和阿菁没有使出隐身之法,自然也就逃不过白凛的眼睛。
“天快亮了。”沈戢望了望天空,道,“若要下手,就要趁此时。”
荼靡看了看他:“你当真要亲自去接近他们?季贤可是仙人,他若不肯,你未必能打得过。”
“放心,他若是真想保命,就不会跟我打。不然引来天庭或魔族的人,他只会更麻烦。”沈戢胸有成竹,“我等这交易,公平合理,且有百闻瓶法力加持,无论绮霞还是季贤,都不能不认。”
说罢,他笑眯眯地对白凛奉承道:“神君,我说得对么?”
那狗腿的模样,将他想用白凛这上神来做垫背的企图表露得一览无遗。
白凛对此事毫无兴趣,却瞥着荼靡:“你果真在阴阳界找到了那花妖?”
“当然找到了。”荼靡道,“她已经许了诺,待得事成,那碎块就会到百闻瓶里。”
沈戢朝她伸出手:“药。”
荼靡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瓶来,递给他。
这瓶子里面装着的,是一粒金丹。
甚为南海仙翁的爱徒,荼靡有许多好处,其中之一,就是能得到南海仙翁亲自炼的丹药。当然,她能得到的丹药,都是些寻常的。用在凡人身上,或许可起死回生;用在有了修为的精怪身上,却效用平平,用来救命是不行的。
不过这金丹既出自南海仙翁之手,药力自然纯正,用来做朽毒解药的引子,乃是再好不过。
沈戢这魔头没有白当,对朽毒这等魔族特有之物,了解甚深。按他的说法,有了金丹和解药,逼退了朽毒,绮霞就会醒来。
而一旦她不需要吊命,便要及时将碎块从魂魄中取出,否则,碎块的灵力反而会与魂魄相斥,反而危及性命。
“此事最麻烦之处,并非在于如何救绮霞的性命。”荼靡却皱了皱眉头,道,“就算她恢复如常,也仍要躲避天庭的追捕,魔族更不会放过他们。”
“这我等就管不得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绮霞答应交出碎块换她的命,我等便只管救她的命,旁事不须我等插手。”沈戢道,“再说了,这事是我等能插得了手的么?季贤可是仙人,就算是白玉芰也无法帮他遮挡魂相,你能怎么帮?”
荼靡没理会他,只看着白凛,饶有兴味。
“神君久居天庭,必是无所不知。”她说,“此事,神君有何见地?”
“你是问我,可有为这季贤渡过此劫的办法?”
“正是。”荼靡道。
“没有。”白凛“哼”一声,冷冷道,“仙人动了凡心,犯禁下界,便做好万劫不复的准备,洗好脖子等着问斩是正经。”
荼靡知道此人冥顽不灵,翻个白眼。
她从白玉芰上取下一片花瓣,朝空中抛去。
花瓣随即化作一个巨大的法障,将整个山谷笼罩,隐匿在夜色之中。
“有白玉芰护着,你在里面就算斗法斗得天昏地暗也不会被察觉。”荼靡对沈戢道,“去吧。”
“先不忙。”沈戢说罢,却看向白凛,笑了笑,“在下还要向神君讨一样宝贝。”
宝贝?
白凛和荼靡看着他,皆是不解。
*
林子里的鸟叫声多了起来,叽叽喳喳,在枝头喧闹。
这是天亮的前兆,季贤和阿菁都不由加紧了脚步。
阿菁的背上,谷雨睡了一觉,睁开眼睛望着四周,小脸上满是好奇。
他手里拿着一朵兰花。
那是先前歇息的时候,谷雨在路边采的。他那时候高高兴兴地将这从未见过的小花捧在手里,给季贤看,告诉他,这是自己的宝物。
自出生以来,谷雨一直待在洛阳的那个小院里,不能出门一步。好不容易溜出去一回,也会像上次那样被街坊照看起来,然后交还给父亲。
故而此番出门,对于季贤和阿菁而言是逃难,对于谷雨而言却是极其新鲜难得,看什么都好奇,无论多辛苦,也觉得好玩。
天边露出了一丝鱼肚白,阿菁望着,不由犯愁。
“天快亮了。”她说,“这深山之中,只怕难有藏身之所。季贤,若是不行,你们先走,我到了夜里再去追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