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里,你不用法术,也只能凭双腿行走,追不了多块。”季贤道,“要走一起走,你若被人拿住,我如何向绮霞交代。”
阿菁皱皱眉,还想再劝,忽而听谷雨道:“爹爹,那边山腰上,有一处道观。”
二人一愣,看去,果然,茂密的树林之中,隐约现出一点屋顶来。
“你怎知是道观?”阿菁问。
谷雨奶声奶气道:“我望见了那里面的神像,是玄冕神君。”
季贤和阿菁相视一眼,各是无奈。
半仙虽不被天庭所认可,但天生万物,各有禀赋,这一点,在半仙身上尤为明显。
谷雨虽然只有两岁,却已经显露出了些本事来。比如,他目力极强,甚至超越了季贤这仙人,能发现他不曾注意的东西。
二人快步走到那山上,只见这里果然是一处小小的道观。
一进的院子,前面是供奉神仙的庙堂,后面则是观中道士的居所。
深山之中,这道观的香火不多,玄冕的神像也已经有些破败,但收拾得颇为干净。至于观里的道士,也只有一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道。
众人来到之时,老道正在院子里洒扫。只见他身上的衣服破旧得很,打满了补丁,与这残旧的道观倒是全然不违和。
季贤仔细打量,确认这老道乃□□凡胎,并非影差或妖魔假扮之后,这才放心入内。
在外人面前,季贤和阿菁皆是凡人面貌,自称是兄妹。
季贤家中遭了变故,妻子身患重病,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无可奈何之下,季贤与妹妹商议好,便背着妻子,带着幼子,跋山涉水往南方投奔亲戚。不料,兄妹二人在路上遇到强盗,只得弃了行囊仓皇逃命,在这山中迷了路,兜兜转转,这才找到了这处道观里。
第七十五章 救命
“在下钱财尽失,只剩身上还带着一点,烦请道长收下,留我兄妹二人住上一日。”季贤将几个铜钱递给老道,恳求道,“我们还有些干粮,也不必道长管饭,只求一处屋舍暂歇一歇便是。”
那老道见了钱,念了声“无量寿福”。
“施主客气了。”他说,“若是饭食,小庙确实一下拿不出许多来,可要说住处,却还是有的。不过只有一件厢房,平日只作存放杂物之用,无多家私,还请施主切莫嫌弃。”
“这深山之中寻得一处歇宿之所已是难得,岂敢挑拣。”季贤道,“道长不弃,在下已是感激不尽。”
老道含笑抚须:“好说。”
说罢,他将二人领到内院里去。
如老道所言,那厢房着实简朴,杂物堆着,角落里放着一块门板,可权当床榻。
季贤将那门板擦拭干净,而后,小心翼翼地将绮霞放在上面。
绮霞睡脸沉静,仍毫无所觉。
老道带着他们进来,只嘱咐不要乱动屋子里的东西,便离开了。
没多久,前堂传来老道念经的声音,絮絮叨叨,伴着敲磬的节律,有几分矫揉造作的抑扬顿挫。
虽念得并不十分好听,但季贤反而生出几分踏实之感。毕竟遇上了个真的道士,也是真的凡人,在这逃亡路上,没有更好的事了。
“阿菁,”谷雨扯着阿菁的袖子,道,“我不想睡觉,我想出去玩。”
“夜里再出去,乖。”季贤过来,摸摸他的头。
谷雨望着他,知道他说一不二,只得应了声,在阿菁的怀里闭上眼睛。
阿菁和谷雨都是凡间之物,避不开昼夜法则,与凡人一般也会困倦。没多久,二人的呼吸声平稳,已然遁入梦乡。
季贤已经成仙,不须睡眠,但为了警戒,也在绮霞的身旁打坐入定,张开心目,监视四周动静。
这是上路逃难以来,一行人度过的最平静的白日。
从日出到日落,方圆数十里之内,除了林间鸟兽走动,并无可疑之处。
阿菁和谷雨也难得睡了长长一觉,入夜时,他们睁开眼,脸上皆是满足。
“我等竟睡了这么许久。”阿菁诧异道,“不曾发觉追兵么?”
“不曾。”季贤面色沉沉,盯着房门,道,“那老道,还在打坐。”
如季贤所言,几人出到前堂之时,那老道仍坐在神像前的蒲团上。
“施主要上路了。”他看着几人,目光澄明。
季贤面色不豫,突然,放出法障来。
阿菁和谷雨吃一惊,知道事情不对,忙躲到季贤身后。
可那法障才放出来,却消散而去。
只听老道笑了一声,道:“施主明明是个仙人,怎如此糊涂。这座山本就在法障之中,哪里还有再加法障的道理。”
这话出来,季贤和阿菁心中皆是一震。
他们从进山到现在,从来没有发现这般异状,季贤这仙人不曾发现,阿菁这地仙更不曾发现。
这老道究竟是何许人也,竟有这等藏匿于无形的本事?
亮光一闪,季贤手中已经化出八棱长锏。
“你是何人?”他怒道,“为何设计我等?”
沈戢已经不打算再装,看着他,又是一笑。
“施主不必动怒,施主的性命,于贫道而言一钱不值。”他不紧不慢道,“贫道此来,不是为了施主,而是为了施主背上的女子。”
季贤心中又是一惊,盯着他。
“你要做甚?”
“自是救她。”沈戢说,“施主上天入地,因盗取九转金钟败露了犯禁之事,被天庭通缉,被魔族纠缠,颠沛至此,为的不也是救她么?”
听得这话,阿菁亦惊诧不已,脸上的杀气消散许多。
“你是说……”她犹疑不定,双眸中却亮起光来,忙道,“你能治好绮霞?”
话才出口,即被季贤喝断:“不可信他。”
他仍将长锏指着沈戢:“你究竟是何人!”
沈戢看着他,叹气摇头:“你法力虽高,却愚钝至此,果然不该得道。”
季贤面色变得难看;“安得口出狂言!”
“难道不是么?”沈戢冷笑一声,“绮霞如今莫说半条命,连半口气也不剩了,只差一步,便要跨过黄泉界,再无回头。她现在的模样跟死了相较,也不过是多了那么一丝活气,我就算心存歹念,还可如何害她?倒是你,风声鹤唳,宁可坐失生机也不肯为绮霞赌一把,让她起死回生。绮霞若在阴阳界中有知,只怕也不用我来救了,她自己就会气活过来。”
季贤一时没有了言语。
他看着沈戢,目光复杂而深邃。
“道长真能救活绮霞?”好一会,他低低问道。
“我不但能救活她,还能让她恢复如常。”沈戢道。
季贤的喉头动了动,少顷,看向阿菁。
阿菁咬着嘴唇,似也下定了决心,微微颔首。
季贤不再多言,将背上的绮霞放下来。
烛火在香案上燃烧着,烛光照亮了绮霞苍白如纸的睡脸,平静得死气沉沉。
“道长若能救活绮霞,在下愿以性命相报。”季贤忽而跪在地上,向沈戢重重叩首。
“不必如此。”沈戢将他扶起,道,“我救绮霞,虽然有价,但绮霞已经许了我报酬,你不必再给。”
“报酬?”季贤一怔,“道长何时见过了绮霞?”
沈戢拍拍他的肩头:“等她醒来,你自己去问,她会将一切都告诉你。”
说罢,他走到绮霞身边,正襟危坐,从袖中拿出一只瓷瓶来。
沈戢掐诀念咒,瓷瓶里飞出一团金光,如雨滴一般,落入绮霞的唇间。
而后,沈戢张开手掌。
季贤看到一片白光从中飞出,似羽毛一般轻轻落下,散入绮霞的肌肤之中,隐没不见。
堂上恢复了平静。
没人说话,只有夜枭和野兽的叫声,自门外隐隐传来。
两岁的谷雨坐在阿菁膝上,看着这些,似懂非懂。
他扯了扯阿菁的袖子,抬头望着她,奶声奶气地问:“母亲怎么了……”
阿菁忙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噤声。
而季贤愈发坐不住,正要开口询问,忽然,绮霞倒吸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她望着上方,神色惊恐,胸口剧烈地起伏,仿佛快要溺死的人刚刚冲出了水面,重获新生。
第七十六章 苏醒
头顶,雀鸟们叽叽喳喳。
野兽的叫声此起彼伏。
沈戢一去就是整日,荼靡和白凛在原地等着,无所事事。
其实也不是无所事事,他们还能吃东西。
自从他来到,方圆十里的鸟兽们都自动跑了来,而后,各式各样的食物汇聚至此。松子、核桃、栗子、海棠还有各色叫不上名字的野果,琳琅满目。
白凛看了看那些懂些,随手拿起一只野海棠,放入口中。
虽是新鲜,却有些酸,白凛的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你们那天庭,连这些果子也不长么?”荼靡看着,忍不住道,“莫非这什么桔树、海棠树都没有?”
白凛瞥她一眼,面无表情:“天庭的仙果琼浆,凡间也不见有。”
荼靡道:“那么在你看来,是仙果琼浆好吃,还是凡间之物好吃?”
白凛又剥开一只桔子,不答反问:“在你看来,是栗子好吃还是松子好吃?”
荼靡:“……”
她的嘴角忍不住撇了撇。
怪不得天庭会将他打入天牢,这人连说话都不讨人喜欢,句句是杠,好好的天就这么聊死了。
不过他讨厌也不是一天两天,荼靡不以为意。
她又问:“你平日里化作麒麟的模样,也会跟寻常兽物一般脱毛么?那些脱下的毛,如何处置?”
听得这话,白凛忍不住看荼靡一眼。
“我乃上神,从不脱毛。”他冷冷道。
荼靡自知被他窥破了心思,扬了扬眉梢,丝毫不以为意。
方才,沈戢向他讨的宝物,是他原身上的一根麒麟毛。
荼靡自然知道上神浑身是宝,哪怕是一滴神血,也能用来炼制神器。不过白凛另当别论。
有天庭的禁咒在,他那传说中恐怖如斯的神力,如今在凡间就是个摆设;而那麒麟本体也是废物得很,连白玉芰都打不过。
但沈戢提醒了她,就算是这样,这麒麟也浑身是宝。
比如他身上的麒麟毛,就是三界中绝无仅有的良药,只须一根,便可医治世间百病,无论何种毒物,都可消解无踪。
荼靡终于明白过来,沈戢为何那般热心地让白凛入伙,原来还图着这般好处。
还说什么自己曾是魔头,魔族的任何毒物他都了解甚深,举手可解。
原来所谓举手,就是举手在白凛身上拔一根毛。
荼靡看看天色,离沈戢约定的时辰还早。
她看了看地上的那些野果,也动了心思。
有白玉芰的法障护着,荼靡并不担心被人察觉
她生了一堆火,把松塔和栗子都放到火里烤。烤焦的松塔黑乎乎的,掰开,露出里面排列整齐的松子;栗子也在火里爆开,散发出香甜的味道,露出藏在里面的栗仁。
荼靡剥开一只栗子,尝了尝,香甜软糯,味道上好。
“沈戢那边也不知如何了。”她一边吃着,一边说,“那季贤,看着不像好惹的。”
话说出口,好一会,白凛才不紧不慢地答道:“沈戢并非卤莽之辈,且他从前见过季贤,应该知道其性情,会见机行事。”
荼靡看着他,问道:“我听你先前和沈戢的话语,除了提到了季贤,还提到了一个叫慈窨的人,说她正在追捕季贤。她是谁?”
白凛瞥她一眼,淡淡道:“沈戢是你的人,你何不去问他?”
“他又不在,此间只有你,自是要问你。”荼靡理直气壮,“再说了,她既然要追捕季贤,便是我等的对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万一遇上了,我不能连她底细也不知道。”
白凛没说话,少顷,目光朝她手上瞥了瞥。
荼靡一愣,朝手上看去。
她手里,有一颗刚剥好的栗子,金黄的果肉光润诱人。
*
烛火仍在案头跃动着。
榻上,绮霞靠在季贤的怀里,就着他的手,缓缓喝下一碗水。
“还要么?”旁边的阿菁又哭又笑,擦着眼泪问道。
绮霞看着她,摇摇头,唇边亦泛起笑意。
她的脸颊虽依旧消瘦,却已经不是那濒死之人的苍白之色,泛起了些许红润。她的身体也不再似先前一般冰凉,恢复了温热,隔着衣裳,季贤能感受到她的心在跳动。
方才绮霞醒来,一家人喜极而泣,痛哭了一回。
季贤红着眼眶,紧紧拥着绮霞,却又怕将她勒坏了,不敢用力。
绮霞靠在季贤怀里,缓了一会,将眼睛望着面前的谷雨。
谷雨被阿菁抱到了榻旁,也目不转睛地望着绮霞,小脸上好奇又懵懂。
“你都长这么大了……”绮霞许久不曾开过口,声音低而沙哑,却仍是温柔,“让母亲猜一猜,你可是在想,母亲醒来和睡着的时候,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谷雨有些不好意思,怯怯地“嗯”一声。
“对不起……”绮霞轻叹,抱住谷雨,吻着他的小脸,哽咽道,“是母亲不好……从未照顾过你,也从未与你说过话……”
谷雨用小手擦擦绮霞的脸,声音稚嫩,道:“谷雨知道母亲睡着了,从未怪过母亲。”
绮霞见他乖巧,心中感慨万千,更是泪如泉涌。
阿菁见状,忙过来道:“姊姊醒了便是好事,如今身体看看好转,还是切莫伤心过度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