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让秘银锁链的末端落到魔法师的脚边。
伊芙琳不确定地坐下去,用手抓住那根锁链。“这样吗?”她问。
雪豹眨了一下眼睛,以示赞许。
伊芙琳安安静静地坐在地毯上,看着梅里特把石头吞咽下去,仿佛在吞咽一剂苦涩的药。一秒之内,他尾巴上的毛便全部炸开,仿佛受到了强烈的痛楚一般,身体也弹跳了起来。
一只猛兽的爆发力是人类的上百倍,他向前方撞去,力度足以将城堡撞倒。伊芙琳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地窖了——那里的空间过于狭小,更容易遭到破坏:她也知道他为什么要把锁链交付到自己手中,因为当她输入魔力时,它能将雪豹牢牢地禁锢在原地。
雪豹挣扎,嘶吼,尾巴伴着风声甩开,砸在她的防御光幕上。随着一声轻响,好不容易养好的断骨再次裂开。伊芙琳咬住下唇,撤除光幕,将所有力量都灌输到锁链中。
他的尾巴垂下来,落在地毯上。雪豹挣扎着把自己撑起来,咬住尾巴尖。他从胸腔发出了哀鸣,跟牲畜濒死时的叫声一样惨烈。
借助魔法的力量,伊芙琳能看到一小团暖光,从雪豹的咽喉处逐渐下移。光团经过的路径上,一寸寸血肉自里而外地撕裂。皮毛四绽,鲜血顺着毛尖缓缓地低落在地毯上。他一边嚎叫,一边发抖,在地毯上痛苦万分地磨蹭着前额。
伊芙琳想问,你还好吗?但她不太能说得出话,握着锁链的双手也在微微颤动。
巫妖的灵魂太污浊了,这团希望之光在逐渐腐蚀他。
光团已经落到了胸口,雪豹侧躺在地上,每一寸骨节都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像爆米花炸开,又像乐器的弦一根根绷断。他从爪子到尾椎都在抽搐,肉垫偶尔碰到地毯,就是一小片混着血迹的湿痕。
与心脏融合的时候,光团也开始震颤。它好似一捧白色的火,在他心头摇曳生姿鲜血淋漓地一路灼烧进去。雪豹弓起了背,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尾巴。旧伤已经开始愈合,新伤又不断地绽开。他连声音都逐渐哑了,气流穿过咽喉,形成一片虚弱而空洞的嘶声。
伊芙琳屏住了呼吸。她不明白,巫妖分离灵魂的时候明明没有那么艰难,为什么现在会如此痛苦?
是因为这团希望的外面被裹了一层坚硬的杂质吗?
还是因为那是希望?
白光烧进心脏之后,雪豹终于得以解脱。他松开自己的尾巴,躺在地毯上喘息。伊芙琳放开锁链,他也没有动,只是微微抬起眼眸。
因为他太虚弱,也失了太多血,伊芙琳端来一碗水,放在他眼前。又变出伤药,慢慢地敷在他身上。
他们对受伤和疗伤都有了经验,不必再像上一回那样手忙脚乱。伊芙琳处理好身上的外伤,又把他的尾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雪豹稍微恢复了一点体力,就撑着自己爬起来,小口小口地喝水。
“还好这次没断,只是有点开裂。”伊芙琳检查完尾椎骨,对他说。
他没有出声。
喝完水后,雪豹低下头,用肉垫踩了踩地毯,呼噜噜地哼出一连串饱含歉意的声音。
“没关系。”她说。
清洁魔咒会让一切都变得干净。
然后就没什么了。雪豹精疲力竭,没过多久,就合上了眼睛。
伊芙琳不打扰他,安安静静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
那天晚上,她睡得不怎么安稳。半梦半醒之间,恍惚又见到了地窖里的白骨。另一个高大的骷髅骨架倚在床边,紧紧搂着它,仿若搂着自己独一无二的珍宝。
空气中弥漫着松香。
“我曾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妹妹。”一个声音说。
“他把快乐弄丢了。”另一个声音说。
“再见。”这是她幼时的声音。
在死气沉沉的地窖里,不同的声音交错回荡,形成了一片嗡嗡的回音。在混沌之中,伊芙琳依稀听到了一声闷哼。那是属于人类男性的声线,低沉而隐忍,仿佛实在是承受不住了,才勉强流露出一点难过的意味。
她想回头寻找,却声波推着送着,渐行渐远,走向光明与未来。
天亮了。
————
男主他不是人!!!他真能忍!!!!这都多少字了还是个动物!!!!
都想开车了唉
【重逢05】
那天清晨与往常不太一样。
肆虐了一整夜的风雪刚刚停歇,积雪足足有半米高。伊芙琳窝在被子里,对着双手哈了一口气。冷的暖的气流在指尖碰撞,凝成一点细小的水珠。
她果然还是喜欢冬天。
城堡已经逐渐离开了热带,沿着中土的山脉继续向北迁徙。一开始设定的目的地,是极北之处的深渊。伊芙琳在脑海里浏览了一下路径图,忽然又踟蹰了。
她真的要这么快,就把梅里特送往深渊吗?
她最终轻碰了一下,将目的地往东边移动了一点点。就一点点,伊芙琳对自己说,刚好她也还没去过那些地方。
解决了行程问题,她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下楼准备吃饭。走到半路的时候,伊芙琳站在楼梯上,忽然觉得有些不寻常。
以往站在这个位置,就能看到雪豹的耳朵尖,今天却什么也没有。她心跳慢了半拍,继续又下了几级阶梯,才将楼下的情形尽收眼底。
卧在地毯上的野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男人。
梅里特坐在地毯上,半垂着脑袋,按着自己的胸口。
伊芙琳在教会的卷轴里,资料上,通缉令中,看过许多张巫妖的画像,但是没有一张画能与他本人相比。他瘦,却不至于皮包骨。黑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肘关节间,衬得小臂修长,腕骨凸出。领口之上,是一小截苍白得晃眼的脖颈,青蓝的血脉在皮肤下脉动。
他抬起头,一双过于深邃的眼睛直直撞进伊芙琳视线里。
城堡里明明是一片寂静,她却听到了一点细微的声音,从自己的心脏深处传来。仿佛有一朵花悄然绽放,又像是一颗水晶裂出细纹。她怔了一瞬,不动声色地避开梅里特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脚尖,接着下楼。
等她踏过最后一级楼梯,梅里特开口:“对不起。”
这句话如同低音提琴,在伊芙琳耳边拨出了一连串的颤音。原来他真正开口说话时是这种感觉。她望向巫妖,心里乱糟糟的思绪顿时又全数沉淀下来。.
因为他又受伤了。
鲜血从梅里特的指缝里汩汩地往外流涌,他压着胸前的伤口,叹了口气。
“我又要弄脏你的地毯了。”
伊芙琳召唤出伤药,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地毯都是小事,大不了重新换一张。她在巫妖身边跪下,不自觉地放轻声音:“是昨晚它又弄伤你了吗?”
梅里特摇头,脸上带着疲惫的神色。
不只是指缝里,他的指尖也全是脏污的血痕。伊芙琳隐隐猜到了些什么,却不敢细想。她捧着药,巫妖缓缓将手放下,把伤口交给她处理。
那团希望之光在他的掌心里跃动,沿着血迹灼烧。伊芙琳强迫自己不去看它,转向梅里特的伤口。那是几个又小又深的血窟窿,像手指剜出来的洞。透过破损的血肉,几乎能看到白生生的肋骨。
她打了个寒噤,屏住呼吸,轻柔地清理伤口。破洞是堵不住的,但药物好歹能令血不再流淌。她想了想,又变出纱布,贴在受伤的地方。
梅里特一动不动,任她摆布。他眉眼低垂,翻转着手指,让白光漂浮在自己的指间。伊芙琳忙活完了,他才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伊芙琳在等待他的解释。
他浮现出一点微薄的笑意:“你比小时候还会照顾人。”
“真的吗?”
“真的。”
既然梅里特不愿意说,那她就不勉强了。伊芙琳放松了脊背,靠着躺椅的腿。她说:“我小的时候,所有人都嫌我是个麻烦。”
“你不是。”
伊芙琳望着他,梅里特合拢掌心。白光成了一只乖顺的宠物,舔足了血,栖息在他的掌心。看来只要是不吞下去,它就不会对他造成伤害。
静默了一小会儿,巫妖又说:“我在深渊边缘送走过不少人,你是其中最好的一个。”
伊芙琳指了一下白光:“它是你的希望吗?”
“曾经是。”
可如果她真的有这么好,怎么会带走另一个人的希望呢?
梅里特再次张开手掌,发出了一声漫长的叹息。他的手指细长匀称,骨节分明。白光浮起来,映出指尖斑驳的铁锈一般的红色。
“太痛了,”他说,“我现在消化不了它。”
“我可以看看它吗?”
梅里特拈着这团光,把它放在伊芙琳的手心上。它瑟缩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她的指缝间滚动。伊芙琳抓住它,它挣扎起来,却逃脱不开,只能乖乖地被她禁锢在手里。
伊芙琳抬起头,发现梅里特也在看着她的手,和手中的希望之光。
他睫毛垂下来,在脸上投出两小片柔和的阴影。她忽地不知所措了,只好掩饰性的,用另一只手戳了戳白光。光团被顶出了一个小酒窝,驯服地磨蹭着她的手指。
“我跟你一起想想办法。”伊芙琳说。
“谢谢。”
她把光团给回梅里特,巫妖沉默地接过来,装在自己黑袍的衣兜里。伊芙琳凝望着他,梅里特自嘲似的笑笑。他的指尖弯着,微微一动,仿佛是想要抓住一点东西。可是手中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如果我生来就不是人类,也从不曾拥有过良知和希望,就好了。”
他的嗓音那么轻,不一会儿,就消散在空气里。
伊芙琳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查找资料,翻阅书籍。
巫妖分割命匣,是为了逃避死亡。当他们虚弱、灵魂受损、魔力枯竭时,也可以将命匣吸收回去,用分割下来的灵魂补全自身。
可如果一个巫妖已经孱弱得连吸收的过程都无力完成了呢?
伊芙琳研究了一整天,最后在傍晚的时候,订购了一些新鲜的尸骨。在战争年代里,这是最廉价易得的黑魔法原料。只需要等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可以去陋巷拿货。
然而见到梅里特的时候,她什么也没说,因为她也不确定这个方法能不能行。巫妖依然坐在那个地方,不是看着窗外的雪,就是低头凝视着希望之光。他看起来就像一截枯木,唯一的优点是安静。伊芙琳帮他处理伤口,他一动不动。
“你吃过东西了吗?”她问。
梅里特摇头。
伊芙琳召唤出一张菜单,递给他。在她的注视之下,他低下头,随便选了一道主菜。
自从脱离了最初的饥饿状态之后,他一向吃的不多。
他们在餐桌上面对面地坐下,梅里特拿起刀叉,手势有一瞬间显得生疏。这也许是他长久以来,第一次像一个人类一样吃饭。于是伊芙琳便放下餐具,直接用手撕开自己盘子里的长面包。
她一边吃,一边随意聊天。梅里特的回复不怎么积极,但这其实无所谓,他只要参与进她的话题就好了,伊芙琳只是不想让气氛显得太沉闷。
她说:“我想在地毯附近种一些花,你会花粉过敏吗?”
“不会。”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花会比较好看呢?”
他想了想,摇头:“我对植物没什么研究。”
“颜色方面呢?”
“你随意。”
伊芙琳咬着叉子,想了一小会儿。她的唇色呈现出淡粉,牙齿却像珍珠一样白。梅里特将目光移到她的金发上,凝视了几秒,又垂下眼。
他把最后一小块鱼肉吞下去,放下刀叉。
金属在瓷盘边缘磕出一声轻响。巫妖说:“我吃完了。”
伊芙琳回过神,对他笑了笑:“那你先去休息吧。”
梅里特没有起身。他从衣兜里把光团拿出来,让它放放风。它膨胀了,光芒也饱满了一小圈,在餐桌上从这头滚到那头。
这情形几乎令伊芙琳失笑,可梅里特依然显得恹恹的。他看着自己的希望,与看雪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样静默,孤独,死气沉沉。伊芙琳只好把笑意也忍回去。
等她也吃完之后,梅里特说:“谢谢。”
“没事的。”伊芙琳说。
等材料到货之后,伊芙琳对着那截尸骨,构思了很久。她用魔力打磨碎骨,修修改改,最终还是放弃了长笛的设计,把它雕成了一只鸟。头骨小巧,鸟喙修长,翅膀半张着,仿佛下一秒就能直接飞起来。
她的藏品中有一根精灵羽毛。伊芙琳满头大汗地从架子上找到羽毛,拿下来,清理干净。她沿着羽干,将绒羽一根根撕下来,黏在骨鸟上。它便变得蓬蓬的,成了一团小毛球。
但白羽白骨看起来总显得太单调,伊芙琳退了一步,抿着嘴,又召唤出蓝色的颜料。这种蓝比梅里特的瞳色要更深一些,类似于群青,是天幕被微光点亮时的色彩。她在笔尖上哈了一口气,然后顺着脑袋、翅膀、脊背及尾部的羽毛走向,一路为它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