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盘在桌上整整齐齐地摆好,新鲜的食物散发着一种馥郁的气息。女魔法师坐在桌前,撑着下颔,用一只手慢悠悠地倒满一整杯茶。
他心情好时,就维持着人类的外貌。有时情绪低落,就宁愿当一只不用开口说话的雪豹。伊芙琳总觉得,他也许是半夜做了一些不太愉快的梦。但梅里特不是个愿意袒露心事的人,于是她也什么也不多问。
如果是雪豹的话,她便操控着餐盘从桌上转移到地毯上。她倚着墙,他伏在地毯上,一个人和一只野兽,一起安安静静地吃完一餐饭。
窗外仍在下雪,只是温度回暖了一些。雪里夹着湿漉漉的雨珠,落在庭院里,又化成了一滩滩薄水。
“我不喜欢雨夹雪。”
伊芙琳望着窗外,镜子里映出了她的倒影。长袍金发,眼角有点发红。她的呼吸依然灼热,心里的雨也还没有停歇。她想,她可能再也快乐不起来了。
雪豹轻声呼噜着,从身后走到窗前。
伊芙琳坐在地上,回过头。雪豹在她身旁窝下,肩并肩地与她看雪。她弯了弯嘴角,觉得自己又能笑出来。
她把手指放在玻璃上,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可是天气要暖和一点,花才会开。”
对于回忆之灯的研究和修补停滞了好几天,因为伊芙琳总是不舒服。分离快乐的高热持续了好几天,梅里特最终变成了人形,想把她抱起来,送回到床上。
“你生病了。”他说。
可伊芙琳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枕头一样,又轻又软的小女孩了。而且巫妖身体依然虚弱,就连举起一支笔都显得费劲,更何况是一整个大活人。她摇了摇头,自己扶着墙,慢腾腾地走上楼梯。梅里特跟在她身后,一段路走完,两个人都在喘气。
伊芙琳笑了笑,说:“你去休息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梅里特没有说话,用严厉的眼神拒绝了她。他督促着伊芙琳回到床上,盖好被子。自己在床边休息了一会儿,又去折腾炉火。
因为魔力还没恢复,他只能用手抓着柴,扔进壁炉里。橙黄色的火光烧起来,伊芙琳的脸颊被暖烘烘地烤着,显得柔和而茫然。
“你也是个病人嘛。”她说。
“巫妖不会生病。”
“但是会受伤。”
“我已经好了。”
“还没有。”
梅里特的视线落在回忆之灯上。他语气平淡,又重复了一遍:“我的伤已经好了。”
然后呢?伊芙琳想问。
但她抱着被子,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等到天色暗下来之后,她也闭上了眼睛,只是没有睡着。梅里特在床前徘徊了一小会儿,然后将冰凉的手掌放在她的额头上。她心跳慢了一瞬,紧紧闭着眼,生怕睫毛也开始颤抖。
巫妖发出了一声漫长的叹息。
直到他离开之后,那声叹息还徘徊在伊芙琳的耳边。
就算病还没好,她也决定去切割自己的爱。爱像钻石,形状比快乐要小一点,密度和硬度却更高。伊芙琳咬着下唇,费了不少力气,才把爱砸碎了,弄一丁点下来。
她看着桌上的碎钻,觉得连灵魂也被掏空了,整个人跟死了一样难过。
一声闷雷滚过,城堡外和她心里都遽然大雨滂沱。伊芙琳用发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魔法令情感上的裂缝逐渐愈合。可是心脏还是怦怦跳着,又焦灼,又煎熬。
她把碎钻也种在花盆里,盯着看了很久,才重新回到床上。
一整个晚上,伊芙琳都没能入眠。半睡半醒间,她想起了许多自己已经忘记的事情。也没什么可赘述的,无非是回忆之灯上闪回的画面。只是心里好像多了一个小女孩,一边看,一边哭得浑身发抖。
瞧,像她这样的孤儿,也曾经被当成一个小公主呢。
可是她把这一切全弄丢了。
伊芙琳望着桌上的灯,望着城堡外的阴云,直到眼睛都干涩了,还是没有真正哭出来。到了日出时分,远方的地平线上逐渐有了一点灰蒙蒙的光。她想站起来,但头晕目眩之下,又不得不躺回去。
切割爱的后遗症比想象中的要严重,就算到了中午,伊芙琳也没有力气起床。一闭上眼睛,就觉得眼皮滚烫,浑身酸软。她只能睁着眼睛,一面在被子里打寒战,一面想,这样不行。
门上传来了三声扣响,梅里特在外面问:“你要吃一些东西吗?”
过了一会儿,伊芙琳答道:“要,谢谢。”
巫妖端着餐盘,推门走进来。他把东西放置在床头柜上,伊芙琳没什么胃口,犹豫了一会儿,端起奶油蘑菇汤,小口小口地用勺子喝。
出于餐桌礼仪,她尽量不出声音。梅里特没有盯着她看,目光偶尔与她的相交,也显得温和。
气氛静谧,只有勺子碰着瓷碗,发出的一点清脆的响。过了几秒,他说:“花盆里的种子发芽了。”
她的快乐发芽了。
“我想看看。”
“等你病好了,就可以下楼看到它。”他说,“这几天没有下雪,它应该能长得很快。”
伊芙琳摇了摇头,咬着勺子,没有出声。梅里特流露出一点淡薄的笑,他问:“那是什么植物?”
“我也不知道。”
“我是不是该走了?”
她沉默了很久,直到喝完那碗汤,把瓷碗放到了床头柜上。面包和肉令人毫无食欲,她开口,就连声音也比往日低哑。
“你要去哪里?”
“随便,”梅里特说,“可能会继续去找其他的命匣吧。”
“你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但如果它们还在的话,总有一天能找到。”
她把滚烫的前额贴在被子上,开始颤抖。
“如果不在了呢?”
梅里特又笑了笑:“不在了就算了。在以往的几百年里,我也是这样过来的。”
“梅里特。”伊芙琳说。
他抬起头,阴影下的眼眸显得深邃而忧郁。她用发抖的声音说:“那你留下来呀,我也可以帮你一起找。”
“你没必要……”
“就算找不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已经成了一个很厉害的魔法师,会有办法让你重新快乐起来。”
她的灵魂裂成了两半,一半是城堡里面懵懂无知的女孩,一半是在世间流荡的成年法师。可是不管是谁,都难过得发抖,都不想跟梅里特分别。
伊芙琳抓住了他的衣角,破旧的黑袍磨痛了她的指尖。巫妖又叹了一口气。
“可是你已经越病越重了,”他说,“再这样下去的话,你会死的。”
“我不会的。”
“听话。”
“我不会死。”她带着笑意,用大半辈子的执着与骄傲,毫不犹豫地说,“我不是普通人,魔法师才不怕巫妖对灵魂的侵蚀。”
“只要你留下来。”伊芙琳说。
他的嘴唇平而薄,亲上去也许是甜的,也可能会苦。梅里特最后也没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他只说,先养好病。
“我很快就能好。”伊芙琳说。
但巫妖表情却不太信服,他皱着眉头,用手背探测她的体温。他说:“比昨天还烫。”
“你的希望呢?”
“在楼下睡觉。”他想了想,说,“换它上来陪你吧。”
他在避免与她接触,伊芙琳看得出来。他收拾好吃剩的餐具和食物,端下楼。过了一会儿,又带蓝歌鸲重新回到房间里。蓬蓬的一小团毛球躺在梅里特的手心,只露出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伊芙琳看。
伊芙琳用微颤的指尖摸了摸它的脑袋,它抬起头,昂首挺胸蹦出来,在她枕头边上拱了拱,找了个栖息的地方。
它肚皮透出的白光温和而柔软,伊芙琳觉得自己仿佛在床头放了一盏小夜灯。她抬起眼,望着梅里特。梅里特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敷在她的眼睑上。
黑暗拢了下来,他的体温和声音都成了一剂良药。
“再睡一觉吧。”梅里特说。
不一会儿,伊芙琳就陷入了梦乡。
当她还小,一次次与亲人分别的时候,总是哭个不停。每一回,她都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再也不想去爱了。
可是爱的生命力就像杂草一样顽强。
第二天早晨,伊芙琳醒来的时候,感觉好了许多。烧终于退了,行动之间,身体也不再迟缓。
她下了床。花盆里的碎钻已经发芽,两三根碧油油的小苗破土而出,子叶向两旁舒展,形成了一个祈求拥抱的姿势。她坐在地上,用指腹轻压叶片。
蓝歌鸲从床上飞到她肩头,歪着脑袋,凝视着花盆里的爱的幼苗。
“嘘,”伊芙琳说,“别告诉梅里特这是什么。”
她抱着花盆,走下楼,将它与另一盆幼苗放在一起。
梅里特在晨光中睁开眼睛。
“对不起,”她说,“我吵醒你了。”
他坐起身,摇了摇头。伊芙琳侍弄好花盆,在地毯上抱着膝盖坐下,认认真真地凝视着梅里特。
“看,我已经好了。”
巫妖笑了起来:“嗯。”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嗓音跟晨曦一样和煦:“早安,伊芙琳。”
【重逢08】
城堡的行进路线越发往北,如果不是魔法的力量,花岗岩外墙会开始结霜。可是为了花盆里的幼苗,伊芙琳调高了气温,并且尽量保持长时间的日照。
门窗又全部打开了,春天温暖湿润的气息循着风,从庭院涌进屋子里。雪豹躺在玻璃窗下,眼睛半眯,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伊芙琳跪在地上,为她的花苗浇水。
幼苗的每一片叶子都绿得剔透,筛着零零碎碎的光。她放下花洒,又碰了碰叶片。
一点轻柔的,火花似的酥麻从指尖蔓延到心头。伊芙琳缩回手,怔怔地,觉得自己心里泛起了涟漪。
身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梅里特变成了人,与她肩并肩地坐下。黑袍的衣角覆在了她的手上,像一片云。她抽出来,把手背到自己身后。
“怎么了?”梅里特问。
她掩饰着说:“我被刺扎了一下。”
“让我看看。”
伊芙琳用力摇头:“没有受伤。”
因为她的反面例子,梅里特没有触碰幼苗。他只是看着,蓝眼睛一眨不眨,认认真真地凝视着它的叶子。
他问:“是玫瑰吗?”
是爱。
伊芙琳默认了。
梅里特说:“它长得真快。”
“是呀。”
“再过几天,如果阳光还能那么好的话,就能长出花苞了。”
“阳光会一直这么好。”伊芙琳说。
城堡的天气一向在她的控制之下。
“那就好。”梅里特说。
他们应当开始研究回忆之灯,可是灯在二楼,而伊芙琳不想动。她靠着墙,眼眸低垂,望着镜子里梅里特的倒影。
她开口问:“失去希望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梅里特笑了起来,比了比心口:“就像这里破了一个口子,寒风一直在往里面灌。”
嗯。
“或者像天黑了,我却一直找不到灯。”他说,“我其实不怕黑暗,你看,像我这种巫妖,注定要与长夜相伴。可是那段时间里,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被深渊吞噬了。”
她打了个寒噤,那段时间足足有二十年。
梅里特语气温和:“但你用不着愧疚,是我一定要把希望给你的。而且,我现在已经好多了。”
“梅里特。”
“嗯?”
伊芙琳抬起头,她说:“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他带着笑意叹息:“是啊,我知道。”
她想,不,你不知道。
可是她缩成一团,抱着自己的膝盖,什么也没有讲。心里那场漫长的雨让人非常难受,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淋湿了,体内的小女孩一直在哭泣。伊芙琳最终慢慢地失去了重心,靠在巫妖身上。他的体温偏低,却使她感到温暖。
她切割了一点快乐一点爱,就成了这副模样。而梅里特呢?
他是怎么熬过五百年的漫漫长夜的呢?
“留下来吧。”伊芙琳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