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叹道:“储姬登基后,麒麟台可要改名作‘鹿鹿台’了?”
寻嫣摇头道:“这虽非绝善之策,可你还能想出旁的法子吗?”
我往后一倚,姿态洒脱地坐在三角貂皮矮榻上,靴尖踏着青铜鹤鼎:“干脆把赵福柔这傻丫头一杀,你登基称帝算了。让这天下也姓戚一回。”
这么轻飘飘一句顽笑,本想诈出她的狼子野心,看清她谋反的真正意图。
岂料寻嫣登时反驳道:“江山易主,朝号更替,无异于天崩地裂!你还嫌这些年,百姓受的罪不够吗?”
原来嫡姐如此深谋远虑,为的的确是天下苍生。
寻嫣拢一拢绘满睚眦的长袄广袖,雪光淬在她面孔上,平添几许神性:“你可知道,全州有大旱,棠安有蝗灾,铜陵闹起义,洛阳起兵匪。而鄞都权贵贪得盘满钵满,司礼监收了无数冰敬碳敬,这一分一毫,皆是民脂民膏!远的不说,就说离这里最近的南城岗子,都闹起人吃人了!受这些罪的,都是我大顺百姓啊!”
我轻抚九亭连弩,叹道:“所以,你想要当这个圣人,拯救天下苍生?”
寻嫣切切道:“我生于钟鼎世家,自幼读书明理,习武修身,便该为天下苍生而活!我发过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2)。”
我以九亭连弩刺破指尖,依约与她歃血为盟,结为盟友。其实,生于钟鼎世家的是她,自幼读书明理的也是她,而我出身草莽,风刀霜剑里长大,实在难以身为苍生。
嫡姐走的时候,我撑一柄黛青纸伞,将她送到朱雀道。
白露降瓦,岱山晴光。
寻嫣不知想起什么,声音平静道:“损了我爹一条臂膀,换镇北军如虎添翼,说不上盈,也算不得亏。”
望着天边一轮酡红日影,我道:“从此以后,你我的往日旧怨,一刀两断。”
寻嫣颔首:“一刀两断,不谈纷争,也不谈龃龉,更……不谈鹤之。”
她提起了你。
我可以隐约窥探到,她音尾的一尾落寞。
我收紧自己的玄黑麂皮手套:“我还以为,你要借熬禽的彩头,向我讨鹤之。”
寻嫣诚恳道:“我的确思慕鹤之入骨,可也怜悯万民入骨。若我与你继续为情争锋,如何能似今日立在同一条船上?”
我若有所思:“所以你为天下苍生,舍儿女私情。”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寻嫣羽睫轻颤,丹唇抿得十分坚毅,“一开始,我做这一切,都为了来日彪炳千秋,青史留名。后来,为国为民久了,竟然真的把天下苍生放在心里了。”
我将自己颊侧垂落的青丝拨到耳后,似笑非笑道:“我和你不一样。反正我不下地狱,谁爱下谁下。”
史书上写我流芳百世也好,遗臭万年也罢,与我何干?
我只想这一世活得顺心遂意。
行至巷尾,我不再远送。寻嫣翻身上马,策马远去。她的身影逐渐变成一抹残痕,消散于我的视线。想不到,此生还有我与戚寻嫣同舟共济的一日。
世事如棋局局新啊。
第35章 🔒徐鹤之
腹中孩子长到四五个月, 我越发咽不下汤膳,胸口酸涩,干呕难止。松烟与入墨却很欢喜,说这么能折腾, 十有八.九是个姑娘。
好在这些时日我心中熨帖不少, 因你与戚家大小姐歃血为盟, 立誓共济天下百姓。好歹我知道了你在做什么, 并非祸乱苍生,我安心下来。
我们男儿郎走不出闺房, 一世所能求的,便是嫁个好妻主。倘若妻主可建功立业封夫荫子,自十分满足。
松烟将一盏青笋乳鸽汤端过来,道:“汤正热呢,郎君快喝罢。”
我接过来, 等汤凉了些,也不想动口。你自然地把汤一勺勺吹凉了,送到我唇边:“我喂你。”
我往海棠红银丝西番莲引枕(1)上靠了,摇头道:“喝了还要呕出来, 留不下多少。我不受这个罪。”
你抿一抿菱唇, 美眸里是少有的温柔:“你只喝两口,我便不逼你了, 可好?”
我忍着不适, 尝了两口, 这汤滋味鲜美醇厚,倒也不刺肠胃。你又说起趣事儿来讨我欢喜:“辰时我去上朝, 遇到了储姬殿下。鹤郎, 你猜怎么着?我亲耳听到, 储姬殿下请教冷画屏,这春秋战国时,共有七国,秦国为何只灭了六国呢?把冷高媛问得哑口无言。”
我忍俊不禁:“这……”
你又喂我一块儿鸽翅肉:“这秦国再狠,也不能把自己灭了啊。”
我笑得起不来身,这民间长大的储姬也甚是可爱,不读史也罢了,竟连敌我也分不清。
你叹道:“也不知我上辈子积了什么功德,这一世效忠这种储君,还要扶持她称帝。我简直在逆天而行!”
我随口道:“鸽肉太腻,我要吃笋。”
你以雕纹银筷夹起碧莹莹的鲜笋:“遵旨。”
眼下朝野动荡,我隐约听闻,朝堂上七位老臣联合上书,怒谏元甍帝过于宠幸徐贵君,耽于美色,不理朝政,为天下之祸。
老臣们一封一封的折子递上去,请求陛下赐死徐贵君,倘若陛下不从,她们便要撞死在琳琅宫前,以死明志。眼下局势僵持不下,陛下左右为难。
一边是宠幸多年的贵君,一边是忠心耿耿的朝中栋梁,元甍帝实难抉择。
听到这些风言风语,我惊得跌落手中茶盏,唯恐陛下赐死舅舅!
我惴惴不安地写了封亲笔信,令人递入宫中。我要去见舅舅,唯有见到他平安无事,我才安心。
三日后,一位身着暗青回纹袍子的宦娘来到府上,通传贵君的懿旨。我给入墨使了个眼色,入墨端起盛放金元宝的木盘走过去:“姑姑,这是我们公子孝敬的。不知徐贵君境况如何?”
宦娘作势推拒,笑道:“奴婢一个下人,哪敢受公子的孝敬?折煞奴婢了。”
我的心越发紧张,七上八下,轴辘一般。我指尖握紧了自个儿锦袖,急急问道:“姑姑千万收下!眼下我舅舅究竟如何?可曾被惩处,可曾入冷宫,可曾被赐死?”
见了丰厚的银两,宦娘笑逐颜开,将一只只金元宝收到腰间香囊里,劝慰道:“看公子急的,小心您的身子啊。奴婢是御前服侍的,自然知晓徐贵君的动向。贵君在金瓯殿好好儿的,您的心放下便是。”
松烟伸手抚我胸口:“公子顺顺气,莫伤了孩子。”
我蹙眉道:“当真?”
宦娘含笑道:“再真不过,还有啊,徐贵君请您入后宫一叙,徐公子,准备入宫罢。奴婢身上还有差事,先告退了。”言罢她弯腰万福,退出碧纱橱。
乘轿入宫后,我心里照旧油煎火烧,千般担忧,万般记挂。岂料舅舅却跟没事人儿似的,斜倚着美人榻,吃着葡萄,听着戏。
福恩挑开锦帘,我扶着松烟的手走进去,被殿内的炭暖熏得身酥体软。我唤道:“舅舅!”
舅舅托腮望着我:“哟,鹤之来了。”他小口小口尝着绛紫葡萄,又垂首将籽儿吐入宦娘跪捧的高足金盘里,动作无不矜贵优雅,好一副富贵美人的模样。
台上的戏子甩着水袖一咏三叹地唱道:“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舅舅笑道:“多少年了,本宫最爱听的,还是这一出《牡丹亭》。”
我坐在紫檀荷花雕龙罗汉床上,叹道:“舅舅,眼下这光景,您怎么还能听得下戏去?那七位老臣在前朝以死谏君,正闹得如火如荼,她们要陛下赐死您呢!”
舅舅又咽了颗葡萄:“本宫都不急,你急什么。”
“我担心你。”我切切道。福恩给我奉了茶,我也无心去尝,“自古帝王行事,皆是江山为重美人轻,倘若陛下为安抚老臣的心,把你……你别听戏了,与我一起想个法子应对才是正经儿。”
舅舅吩咐道:“福满,你把本宫库房里的寿眉茶(2)斟给公子,那个是安胎的。”
我劝道:“舅舅……”
舅舅含笑道:“快别忧心了,你的小脸儿都急白了,倘若戚高媛看到,该多心疼?你呀,你不懂我和妻主的情分。她会护着我的。”
虽说我亲眼所见,陛下对舅舅,可算是娇宠入骨。他爱吃西域的葡萄,陛下便令禁军日夜兼程,千里相送,累死了不少汗血宝马。舅舅爱听裂锦之音,陛下便赏下价值万金的吴陵缎,供他撕扯取乐。
即便如此,我还是担忧。
然而宠归宠,朝堂局势动荡不稳,陛下急需老臣的辅佐,当真会为了舅舅不顾万里江山?
舅舅眉眼温柔,他将一颗葡萄搁在玉指间把玩片刻,随手送入我口中,续道:“妻主说了,在她眼里,大顺江山远远抵不过我的一个笑脸儿,那些酸儒老臣要她赐死我,下辈子吧!”
我沉吟道:“可是……”
“没有可是。”舅舅一挑剑眉,右眼角的朱砂痣使他美如妖孽,他出言讥讽道,“大顺朝堂不稳,是那起子文臣武将没有本事,与我徐楷甚么相干?女人没有本事,便把过错往男人身上推,古往今来皆是如此!鹤之,你且看着,便是杀了妻主,她也不舍得伤我分毫!”
见舅舅言语笃定,我才放心几分。我们男人的荣辱兴衰,都系于妻主,与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得到妻主宠爱厚待,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归宿。
舅舅受宠,便恃宠而娇,我却不会如此。即便得你宠爱,我还会时时恪礼守贞,不敢肆意。倘若有朝一日,我与你的信仰相悖,我也不会与你的信仰一争高下。
我会一条白绫了结自己,不让你为难。
翌日与赋雪然在海家府邸赏完花,便乘轿回府,恰走到人声鼎沸的棠棣湖,一个抬轿妇人踏到铁蒺藜(3),竟不能行走。
那轿子一颤,我轻唤出声:“嗯……”
松烟连忙将我扶出来,急切问道:“郎君,颠着身子不曾?”
另一个轿妇左看右看,觉得此事蹊跷:“哟,这又不是战场,怎会有这铁疙瘩?!”
我抬眸看着四处,堂弟湖边不是行院便是酒楼,香风十里,锦灯万重。画舫的二楼舷窗有手持折扇的伎子探出头去,娇声软语地揽客。
我是闺中郎君,不便抛头露面,眼看着满街女客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又慌又急:“松烟,轿子坐不得,咱们走回去罢?”
“不成!”松烟一壁扶稳了我,一壁道,“从这回府,足有好几里地,郎君走不得。”
我们这等男眷,平日养尊处优,半里之外的路便坐车乘轿,的确从未走过这么长的路,何况我还有身孕。
“这街上的铁蒺藜本事抓贼的,不料伤了郎君的人,是在下的错。”忽有个女子从酒楼前的朱红廊柱后绕过来,笑道,“郎君不便回府,不如暂去在下厢房中待一待,如何?”
见有陌生女子嬉笑而来,松烟登时护在我跟前,怒道:“放肆!”
眼前的女子一身华锦,上着松绿交襟短袄,下穿象牙白妆花马面裙,颈绕珍珠璎珞,高髻金钗,一副富家小姐的模样。只是她的笑有些浮浪,仿佛刚从画舫的伎子身上下来。
我摇头道:“我已嫁人,倘若再去小姐的厢房,便是不守夫德。”
成日抬轿的轿妇见多识广,她轻声提醒:“主君,这是鄞都段家的嫡小姐段鸳,有名的纨绔,切莫与她多言!”
鄞都的海徐赵段四大世家里,段家尚武,将军辈出。奈何段家这嫡小姐段鸳意不在武,也不在文,整日赌钱吃酒,花楼狎伎。不仅如此,她一壁享受一壁做生意,这鄞都一半的行院赌场,都是她的产业。
我有些害怕,退去湖边,离段鸳远远儿的。
戏文里的纨绔小姐不论春夏秋冬都手持一柄团扇,以示风流。段鸳手里也握了一柄芭蕉式团扇,轻摇在自个儿胸前。
段鸳却几步跟上去,笑道:“可你立在这里任女人看,也是不守夫德啊。还不如进那厢房里,只给本姑娘一个人看呢。这几处行院都是本姑娘的产业,有本姑娘在,没有女人敢对你不敬。”
段鸳身边有几个一起饮酒的女人,皆通身华贵,满身酒气。她们竟肆笑议论起我的容貌。
“哎,当年姐姐我没福儿,等不到去教坊司给仙鹤公子开.苞儿,他就被赎出去了!可惜!”
“听说他被教坊司调.教了个彻彻底底,再配上这天仙似的容貌,一定令女人乐不思蜀!”
“啧,看他快要哭了,当真惹人心疼。”
有丫鬟给段鸳跪着倒酒,段鸳端起珐琅花鸟酒壶就往喉咙中倒,谑意更深:“公子可想清楚,是进去给我评看,还是给她们这么多人评看。”
浮□□人们发出一阵欢笑,都奉承着段鸳:“还不从了段小姐?”
段鸳颇有深意地打量我一番,朗声笑道:“我认得你!你曾在教坊司抚琴唱艳曲,再给本姑娘唱一遍如何?”
我再忍无可忍,怒道:“我与姑娘并无仇怨,姑娘为何要活活逼死我?”
男儿郎最重声誉,倘若在大庭广众下被人玩弄,再活不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转念一想,方才的铁蒺藜也定是她故意扔的,为的便是引我出来,以戏弄之。
段鸳期待地舔了舔红唇,眸含邪欲:“谁让你有一副好皮囊呢?你舅舅是个祸水,你也是!”
我忽然想到了你,倘若你身在此处,怎会让我受她的侮辱。
一个丫鬟低声劝段鸳:“小姐,莫要再……您……您也知道,戚千户像狼似的,咱们不好惹她?”
段鸳抹去下巴上的残酒,口出狂言:“戚寻筝算个什么东西?她只是戚香鲤的私生女!便是戚香鲤,也只是契北反贼,被朝廷招安没几年!本姑娘是段家的人,段家百年大族,连皇上也礼让几分。本姑娘连镇北将军龙醉欢都不怕,还怕戚寻筝吗?”
丫鬟惴惴道:“小姐,您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