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多少女子入仕前信誓旦旦,欲舍身为社稷,结果背弃誓言,为求权势富贵不择手段。
倒不如从一开始便放过自己,只当一个对江山社稷无害的人。纵情山水,自得其乐。
一个穿红褶裙的丫鬟跑上太白楼,高声对海棠春道:“姑娘,姑娘!您快回去罢!主君说,您再不回去娶夫,他就把您的诗稿子全烧了……”
海棠春无奈蹙眉,匆忙与我道一句“告辞”,随后直接从三楼一跃而下,策马归去。
我望着杯盏中琥珀色的酒液,叹道:“好一个海棠春——”
回府后,我看了一晌公文,心里惦记着你。丫鬟回禀说,你正在洗浴。
听到“洗浴”二字,我心尖旖旎起来,登时想要去占个便宜。守在门口的贵儿见我来了,预备通传,我抬手示意他无需言语,径自拂开天水碧的蝉翼纱,迈入内室。
铜鹿熏炉上有乳色轻烟氤氲,缥缈如云。隔着三层薄如蝉翼的鲛纱,我隐约看到沐浴完毕的你斜躺在美人靠上,由四个小厮手持绸缎,细细拭去你身上的水珠。
因有孕的缘故,你娇慵无力的模样,仿佛濯水的荷花,引得我心猿意马。
我撩开鲛纱,步步走近。
你眉眼微惊,因此时你□□,大片大片雪肤横陈在我眼中。我邪笑靠近,以手势屏退小厮们。
你撑着额角,狭长眼眸微垂,胸前烙的“奴”字衬得你更加撩人:“寻筝把人都赶走了,谁来服侍我呢?”
我俯身去吻你的颈子,笑道:“自然是我来服侍你。”
自从有孕四个月后,大夫说你我可适当行房,你便不敢肆无忌惮撩拨我了,唯恐被吞吃入腹。
我用象牙白的绸缎拭去你身上水珠,你阖目躺在我膝头,轻声道:“你可不是来服侍我的。”
我吻一吻你的后脊,轻声道:“把你擦洗干净,不就可以吃了吗。”
你抚着肚腹,含笑叹道:“动作轻些,我还揣着你的小狼崽呢。”
你尚未说完,已被我吻住唇瓣。铜鼎狻猊口中吐出缥缈烟岚,遮住满堂风月无边。
云雨后,我坐在紫檀桌案前调制机关,你躺在长榻上喝安胎汤药。窗外梧桐枝落满新雪,满目皑皑,犹如千树万树梨花开。
你骤然动气,将钧窑秘色瓷(2)药碗扔在案上,气得眸间有泪光点点:“我有身子,你还这般折磨我,戚寻筝,你不是人,你是色豺狼!”
我把玩着银镖暗器,无奈道:“好祖宗,你方才应下了,我才睡的。”
你却根本讲不通道理,抱着衾被哭起来:“我不管,都是你的错,都怨你!我辛辛苦苦给你怀着孩子,你还把庆宁世子抬入府,你们女人好生薄情!”
听到熟悉的“都怨你”三个字,我便知道,新一轮的折磨又来了。
男儿有孕时脾性大变,容易哭闹,这也怨不得你。我暗想,自己与男儿郎讲什么道理?道理是跟女人讲的。
对男人,一味宠着才是正经儿。
“对,都怨我。”我将你抱入怀中,细细安抚起来,“但是你能不能再回想回想,究竟是谁把庆宁世子抬入府的?”
你思忖须臾,兴许是想到了把他抬入府的是自己,觉得理亏。你忽然拔下我髻上的青鸾展翅掐丝点翠簪,掷在地毯上,怒道:“谁让你插点翠的簪子了?!我看了难受!都怨你。”
你又反手拔下我鬓后芙蓉绒花:“谁让你佩雀蓝的绒花的?都怨你!”
折磨我半晌,你倒委屈哭了:“你这色豺狼只知道欺负我……呜呜……”
我正想宽慰你两句,谁料你又看到我穿的墨蓝织金梅花缂丝马面裙,它也难逃魔爪。你解开我腰上的双耳结:“这裙子也脱了!谁让你穿裙子的?谁让你穿裙子的?谁让你穿裙子的?都怨你!”
我觉得,再在你眼前待下去,我连活着都成罪孽了。
披上狐氅走出闺房,江浸月正持刀立在树下等我。她想是听到了几句,登时调笑道:“千户高媛,娇夫难养啊。”
我整理着麂皮手套,叹道:“鹤郎没有身子时,何其温柔如水。等这狼崽子落地,我便不要他再怀了。”
江浸月玩味儿道:“孔圣人说的好,唯男子与小人难养也!”
见到鬼姬时,鬼姬正在杀人。暗夜无风无月,无声无息,只余满地残肢与白骨。鬼姬穿一袭银白的苗裙立在正中央,头上顶着凤凰与花蝶缭绕的银冠。她从广袖里放出无数毒蝎,毒蝎贪婪地吞噬着人的筋肉。
我轻声道:“师姐,我给你带了花雕酒。”
鬼姬缓缓转过身来,美眸冰冷如霜,她唇边噙着一痕血迹,显得诡异而妖娆:“你寄给我的信上说,你转投戚寻嫣,要助她开万世太平。”
我倒了两盏酒,一壁饮一壁道:“长帝姬宁肯以亲儿子安抚我,也不给我们师娘的动向。师姐,她根本没有能力搜寻到师娘的踪迹,她欺骗了我们。”
鬼姬骤然握住我的手,盏中酒溅出,淬得我二人的面孔上杀意呼之欲出:“就算她欺骗了我们,你也不该改投戚寻嫣!人间从未善待过我们,我们为何要善待人间?”
曾经我也如师姐般阴鸷,可是遇到你之后,我逐渐改变了。
是你引我一步一步走向光明。
我望一望遍地白骨,又望一望鬼姬的眼眸:“师姐,来日我们见到师娘的时候,她不会愿意看到天下大乱的。”
鬼姬偏过身子,冷声道:“筝,你背叛了我,也背叛了你自己。”
我抬眸,暗夜如墨,楼台隐晦,我听到自己轻声道:“师姐,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背叛了自己,我只是像恶鬼一样行走人间多年,终于捡到了自己的灵魂。”
鬼姬撑起只有伞骨的伞,她唇边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仿佛阎罗殿催命之音。她妩媚到狰狞的眼眸死死看着我,笑意阴冷:“你忘了我们存在的意义。我们存在的意义,是厮杀,是祸乱,是谋逆。”
此时此刻,有飘飘渺渺的月光洒下来。却只照在我身上,鬼姬用那一柄骨伞,奇迹般地遮住了所有的光。
鬼姬轻启鲜艳欲滴的红唇:“我要你死心塌地地跟着长帝姬,你放心,她害怕浮戮门的报复,不敢真的欺骗我们。我还要你杀死仙鹤公子,把你心里那逐渐点燃的光明,亲手扼杀。妹子,你罪孽深重,此生与光明无缘。”
听到你的名字,我倏然列出冷冰冰的九亭连弩,凛光横亘在我与她之间:“你知道的,我宁肯自己被凌迟而死,也不会动他一下。”
鬼姬额前的蟠蛇银坠翕动着,她冷道:“师妹,你迟早死在这个男人身上!好,你若下不去手,便由我杀他!”
我心弦收紧,冷然望着师姐:“你敢杀他,我与你恩断义绝!”
鬼姬忍无可忍,指尖一拨,骨伞散出一圈尖锐的银色蝎尾:“戚寻筝,你为了一个祸水,连师姐都能背弃?!你不配当浮戮门的少主!”
在同一瞬间,我抬起九亭连弩,阻挡骨伞的攻势,天地间尘埃四散,砂石浮起。
我阖上眼眸,轻声道:“我不是背叛师门,我只是于黑暗中回头了。”
鬼姬收起骨伞,叹道:“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会与你刀剑相向。”
我起身,望着水纹般的寐夜:“师姐,你可曾留意到,棠棣湖边有个公子当垆卖酒,他酿的花雕,滋味又浓又醇,回味无尽。这公子被毁了面孔,无人肯娶,他要攒够银钱,养活自己的下半生。南音阁住了个沉默寡言的小沙弥,嘴里说着我佛慈悲,却总是偷偷溜下山吃烧鸡,被住持抓到,他便振振有词‘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海阁老有个姑娘叫海棠春,这姑娘拒不为官三回,连皇帝的圣旨都敢驳,胆子忒大,她爱写诗,笔下只写苍生,不写权贵,御史台都拿她没有法子;还有我办事衙门的那些小旗官,上峰不在时,她们就偷偷摸鱼,有的吃午膳,有的看话本子,数着时辰放衙(3),谁也不肯好好儿当差。”
沉吟片刻,我续道:“引我走向光明的,正是这些活蹦乱跳的生命,是这活色生香的人间。”
第39章 🔒徐鹤之
赵庭彰长日无聊, 便来我房中寻我,二人一并刺绣下棋,闲来作伴,倒也自得其乐。
今日他穿一袭元色(1)八宝团花交襟长袍, 发束二龙抢珠金冠, 望之甚是贵气。三局棋罢, 我一局都不曾赢过。
赵庭彰将黑棋子放进瓷坛中, 笑得谦和:“徐哥哥又输了。”
我低眉而笑:“鹤之技不如人,让弟弟见笑了。”
孕期脾性躁乱不假, 我却只对着你乱发性子,对着旁人,我还是那副温柔和善的模样,半分脾气也没有。
原来,我不停提醒自己不许恃宠生娇, 在你的骄纵下,还是恃宠而娇了。
这般可不妥。
赵庭彰笑道:“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哥哥下棋下不过我,也没什么。论起刺绣来, 我可比不过哥哥的十之一二。”
入墨在条案前躬身捧茶, 倒了两盏六安瓜片(2),各自捧给我和他。他一壁品茶, 一壁道:“虽说我绣得不好, 可还是打算给哥哥腹中孩子绣一件肚兜, 哥哥喜欢什么花样?”
我端茶的指尖一停,勉强道:“不敢劳烦弟弟。”
身为世子, 他是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 身份比我这家道中落的主君高出许多。我万万想不到, 赵庭彰性情这般平易近人,甚至愿意给我的子嗣绣肚兜。
赵庭彰启开描金折扇,好一副碧影江山图,他自然地将折扇摇在胸前,含笑道:“这有什么,既入了这戚府,我与哥哥便当了亲兄弟。兄弟之间,绣点衣物,再寻常不过了。”
条案上摆着六角菱边食盒,盒内是各色点心。我取了一筷藕粉马蹄糕入口:“虽说如此,可弟弟是长帝姬的儿子,身份尊贵,我不过是……”
还未等我说完,赵庭彰“啪”一声合拢折扇,劝慰道:“哥哥何必妄自菲薄?倘若你我未嫁,自然是弟弟为尊,哥哥为卑;可眼下哥哥是主君,弟弟连名分都没有,哥哥自然比弟弟尊贵。”
我不禁有些怜惜他,他被娘亲做主嫁与了你,一片痴心被彻底辜负。你不仅不给他名分,还一回都不曾碰他。
此时丫鬟掀开猩猩毡(3)锦缎飞蝶串花门帘,竟是你走进来了。你推开服侍的丫鬟,径自褪了狐氅与长袄,露出雪白的锁骨和主腰裹不住的玉兔儿。
你转眼儿见到赵庭彰也在此,登时变了神色,暗骂一声,自个儿拿长袄掩住身子。自古以来我们男儿有贞洁之说,故身子不可示人,你是女子,如何这副模样?
赵庭彰尴尬放下折扇:“……”
我连忙说点什么打破尴尬:“寻筝,你来了?”
你理都不理我,望向我的眼神儿写着“这就是你把赵庭彰娶进来的后果,我都不能在家只穿主腰了”。
你随手卸下发间成套的红翡缠珠鸳鸯金钗,青丝垂落腰际:“刚从凌烟阁回来。”
赵庭彰俯身道:“见过妻主。”
你倚在铺满白貂皮的长榻上,以麂皮拭刀:“别唤我妻主,唤我高媛。”
赵庭彰有些委屈:“妻主既不要我,为何娶我……”
你丝毫不怜香惜玉,竟抬手指我,冷冷道:“不是我要娶你的,是他要娶你的!你要唤,就唤他妻主!”
我:“……”
赵庭彰:“……”
为了缓解尴尬,我再次道:“寻筝,赵公子棋艺甚佳,今早赢了我三局。”
赵庭彰看你的眼神儿里满是思慕:“高媛,不若你我也对弈一局?”
你思忖片刻,应下了。松烟和入墨上前摆好棋局,另给你搬来个红木牡丹纹春凳。你漫不经心地执起黑棋,他执白棋,这般对弈起来。
我暗想,你我从前下棋,你总输给我。眼下你与赵庭彰对弈,想必也是赢不了的。
岂料不过走了十来步棋,你便轻松赢了他。
赵庭彰心服口服道:“怪道高媛在朝堂之上纵横捭阖,算无遗策,原来棋艺也如此高明。”
第二局,你赢得更加容易。
第三局,你赢棋之后,随手把棋子拂乱,淡淡道:“不玩了,没意思。”
赵庭彰羞得双颊绯红,兴许他觉得留在此处无甚意思,便行礼告退:“高媛,哥哥,我身子不适,且退下了。”言罢带着两个贴身小厮离去。他嫁来府中,带了两个贴身小厮,一个名唤宝蟠,一个名唤宝蝉。
见猩猩毡门帘掩上,你才将套上的长袄重新脱下,眸含危险与我道:“往后但凡我在这儿,不许放他进来。这个家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我接过你的长袄,无奈一笑,又递给松烟,令他以金斗熨平。我叹道:“你呀,这话说的,像个妒夫似的。”
你凑过来,一把扣住我腰肢,菱唇不容拒绝地吮咬我的唇瓣,仿佛在动私刑。我只得抱住你肩头,微微侧面,求饶道:“别……我喘不动了……饶了我……”
余光望到缠枝葡萄纹红木小几上凌乱的黑白棋子,我心中千回百转,倏然想到,以往对弈,你输给我,并非因你技艺不精,你是故意的。
你笑得妩媚:“我偏不饶你。”
几日后,我听到你麾下的小旗官在府中议论,凌烟阁阁主于御州围剿“沙蛇”,不慎踏入埋伏,身中西域奇毒,性命危在旦夕。
这西域奇毒无药可解,只能暂缓发作,不可根除。
虽说你与戚香鲤并无母女之情,但她毕竟是你娘。她是你娘,我便不能不去看一看。
这日未时,我约莫凌烟阁的人用罢午膳,便令松烟入墨准备了许多补品,譬如红参、石蛙(4)、鹿茸一类。我是你的内眷,你不去看阁主,兴许阁主见了我,能宽心些许。
凌烟阁位于鄞都东边,司刑狱稽杀,一靠近便能感受到凛凛煞气。因此处乃朝廷要地,哪怕我是千户家眷,出入也要递官牌、通内辖、搜全身,听到了阁主的口谕,才放我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