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浸月叹道:“真到关键时候,咱们一群吃皇粮的凌烟阁高媛,还不如这几条狗!”
阿塔瑟身在司礼监无疑。
两个小旗官敲开司礼监的朱红大门,门外立着一对青铜獬豸(4)。我提刀进去,只见司礼监的宦娘们大半都睡了,唯有狸奴醒着,她丑陋的身子包裹在半透的姜黄寝衣里,身上散出行将就木的腐朽之气。
狸奴斜倚着酸枣木罗汉床,一壁吸着旱烟,一壁慈爱地笑:“哟,无事不登三宝殿,戚高媛来老身这儿,有何贵干?”
她的声音和笑容,让人想起暗夜里隐匿的鬼怪。
我冷声道:“刺客夜遁逃,为保圣上平安,须得搜查司礼监。”
江浸月奉上令牌,道:“请掌印姑姑配合。”
司礼监的宦娘都被缇骑惊扰起来,恐大祸临头,皆两股战战,哭喊不已。狸奴却很好说话,她从容地将烟灰磕了:“圣上的安危是重中之重,查罢。银耳,掌灯,助诸位高媛查人,不许怠慢。”
出乎意料的是,三百缇骑在司礼监查了一回又一回,莫说阿塔瑟,连个鞑子的身影都不曾发觉。
我带人走时,狸奴已换上衣袍,预备入宫服侍皇上。她与我寒暄笑道:“高媛事务繁忙,老身便不虚留高媛喝茶了。银耳,送客。”
卯时,我四人齐聚城门口,都一无所获。
阿塔瑟凭空消弭了不成?
第41章 🔒徐鹤之
我醒来时, 雪已停了,东风吹动枝上细雪,犹如晶莹剔透的玉兰。
“郎君醒了?”入墨撩起软烟罗纱帐,笑道, “已过卯时了呢。郎君这个时辰才醒, 看来肚里揣的小主子是只小睡猫。”
我侧身, 从黑漆螺钿暗格儿里取出绣了一半的肚兜, 继续绣满池娇(1)的花样。沉思须臾,我轻声问:“寻筝还不曾回来吗?”
入墨应道:“昨儿仿佛宫里闹刺客, 高媛带着缇骑拿人去了。”
我叹道:“宫外不得安宁,宫里也不太平。苦了我这孩子,生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
入墨无奈道:“郎君怎么又愁上了?快,外头伺候的,摆膳, 把膳馔捧过来。”
其实,我不挂念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我挂念的是你。
早膳摆的是一盘粳米蟹粉粥,粥里有炖得酥烂的冬菇。红黑剔犀(2)云纹碟儿里的是豆腐皮笼包, 冰裂纹瓷碗里的是雪柳芙蓉酥, 红漆四方盘里的是酪馅松穰卷。
我尚有胃口,咽了两碗蟹粉粥。忽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一个人用膳无趣儿, 我来找哥哥一块儿吃了。可曾搅扰到哥哥?”
这声音温厚又颇有磁性, 不是赵庭彰又是谁。
入墨给他搬了只春凳, 他撩袍落座。我摇头道:“怎么会?”
我二人一壁用膳,一壁闲言些闺房琐事。赵庭彰说他身为庶子, 在长帝姬府过得很是艰难, 长帝姬家大业大, 家眷也多,连亲兄弟都要勾心斗角争闲气。
赵庭彰优雅地咽下一块芙蓉酥,叹道:“想我在家二十来年,日子却过不安生,倒不如在这戚府中顺心遂意。哥哥也好相处。”
我饮一口浓酽的碧螺春:“你顺心便好,原本我还怕自个儿是个破落户,寻筝也不讲究,再薄待了你。”
赵庭彰连忙摇头:“哥哥快休这么说。男儿啊,这辈子分两节,娘家混一口饭吃,妻家才是一辈子呢。”
我笑道:“说的是。”
早膳用罢,我与他对坐在罗汉床上,各自捧了针线刺绣,几个小厮走进来收拾桌案。我撑一撑腰,随口嘱咐道:“吃剩的膳馔也莫要浪费了,洒在檐下,喂鸟雀罢。”
小厮们垂首称是。
赵庭彰绣着一幅翠蓝鸳鸯,他笑道:“这么看,哥哥倒会理家,连早膳都不肯浪费。只是弟弟心疼哥哥有着身孕,不宜多思,倒不如在哥哥生产之前,让弟弟管家,如何?”
闻言,我微微迟疑,绣银红肚兜的手也停了。这管家不是儿戏,主持中馈之人须得拿着府中的对牌钥匙,否则不能服众。
家家户户拿对牌钥匙的都是主君,万没有让侧室管家的道理。
赵庭彰放下针线,笑得纯真:“哥哥别吃心,弟弟绝无窥视主君之位的心。再说了,高媛都不肯碰我,我拿什么与哥哥争?我只是心疼哥哥的身子。”
我叹道:“寻筝她不碰你,你不怨吗?”
他又落了几针,翠蓝鸳鸯绣得栩栩如生:“怨有何用?我痴心于她,她无心于我。世间之事,唯一个‘情’字不可勉强。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罢了。”
我登时心疼起眼前这个剑眉星目的尊贵郎君。
身为世子,金尊玉贵,却成为母亲笼络权臣的礼物。而且,他倾慕的女子,视他为无物。
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怀的月份大了之后,慵懒嗜睡,心神不支。把管家的对牌钥匙暂且交给他,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赵庭彰又道:“等哥哥生下贵子,我再把中馈还给哥哥,只是暂掌几个月而已。”
我唤来松烟,让他去取管家的对牌钥匙,暂且交给赵庭彰,自己安心养胎,足不出户,也莫为府中事务劳碌了。
你回来时,满身风尘,眉眼里还有未散去的杀意。赵庭彰何其会看眼色,知晓你想与我独处,他便带着小厮归去了。
我屏退小厮,亲自服侍你褪下狐氅:“昨夜做什么去了?”
你将金错刀搁在长条案几上,眸下乌青。我寻思,你不仅是一夜无眠,应当还持续着高度集中的精气神儿,不敢放松。
你腾身躺上锦榻,几下儿脱了恼人的袄裙,与我道:“连夜搜查楼兰帝姬,搜到最后一步,没了踪影。”
言罢,你垂下狭长的美眸,休憩起来。
我看你这番模样,像极了劳累的小狼,回洞穴便盘身睡下,下颏枕着尾巴。如此想着,我蓦然笑出声来。我像寻常郎君一样半俯下身,掀开你的妆花马面裙,服侍你脱靴。
你睁开眼眸,正要扶我起来:“鹤郎……”
我轻声道:“别动。”
你倚着秋香色流苏引枕,雪脯大敞,露出大片光泽粼粼的肌肤。你眉目里叠着深夜狂风,紫红丹唇咬着狠冽杀伐。我只看你一眼,雌性气息便铺天盖地奔涌而来。
我暗想,我的妻主,是天下无双。
你的紫红丹唇勾出最妩媚的弧度:“再这么看着我,我可要忍不住了。”
我温柔道:“乖乖待着,我给你擦脸。”
随后我让松烟入墨送来铜盆与白绸,我坐在锦榻边,一寸一寸擦拭你面孔上的风霜。
白绸沾了温水,拭去你的眉弯墨黛、拭去你的唇上紫砂、拭去你的眼角花钿,徒留浅褐眼睛里的风霜拭之不去,因它已烙入你的骨髓。
你伸手与我十指相扣:“今朝鹤郎如此贤惠,让为妻受宠若惊。”
软烟罗纱幔缓缓落下,小小的碧纱橱中,只余你我二人。
我轻声道:“让我好好儿看看你。”
你道:“看什么?”
我寸寸贴近了,鼓起勇气品尝你的满目风霜:“我的妻主,天下无双。”
你骤然抱住我的肩,将你我的位儿掉了个个儿。你将我压在衾枕间,不容拒绝地拥吻,唇齿相贴时,你霸道地品尝我的舌尖,恨不得尝我血里的滋味。
茶褐的眼眸泛出绚美的光泽,我忆及你乞巧节带我去看的孔明灯,粲粲欲燃。戏文里说琥珀泉春水有千万重,都不及你眼底的荡漾美景。
戏文里说庐州明月皎皎有千万年,都不及你看我的这一眼。
初识时,你暴戾阴狠,根本没有这样的眼神。我知道,是我一分一分驯服了你。
恰如你一分一分驯服了我。
你情至深处,叹息道:“走对了……我在黑暗中踯躅多年,进进退退,徘徊不止……终于走向了光明。”
我不顾你噬咬我的唇,伸手抚你雪颊:“你是名门姑娘,本该满身光亮。”
“当年为了天下大义,我牺牲了师娘唐雁声;眼下为了天下大义,又牺牲了亲娘戚香鲤。”你垂下美目,“她们师姐妹,虽说当年恩断义绝,眼下却殊途同归。”
我阖目贴着你的雪脯,这是人间最令我安心之处:“倘若有朝一日,为了你的信仰,要我的性命——”
你郑重道:“我不会为了我的信仰,牺牲你。因为你就是我的信仰。”
菱窗外有细细风雪吹入,遮掩满室私语。
海棠春路过府邸时,雪大霜重,你留她饮了一盏酒。岂料喝罢烈酒,暖了身子,她却不肯走,拿着一支笔,笑吟吟坐在门槛上,说要记录鄞都第一美人的风月趣事。
我坐在一旁的紫檀美人靠上,客气道:“鹤之已许了人,哪还有什么风月事。”
你用膝盖毫不留情地踹在她肩头:“快滚,本媛还要吃晚膳!”
海棠春在门槛前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髻上凤鸾银钗呼之欲飞:“我跟你们一起吃晚膳呗。”
你毫不留情道:“改日再留你吃晚膳。”
海棠春笑意更深,红唇弯如新月:“为什么要改日?我今日便有空!”
你气得想拔刀:“……”
我暗笑,也不知什么时候,你与海姑娘有了私交,关系如此亲密。
丫鬟在长亭里烫了一壶蒲中酒(3),佐以鹿肉与酥酪。你正要动筷,海棠春却不要脸地夹了块儿鹿肉,尝了尝,笑曰:“戚高媛好客气。”
你的筷子扑了空,反手打在她额上:“我可能不是人,但你是真的狗。”
海棠春道:“多谢高媛夸奖。”
你唇上挂着琼浆,显得妩媚欲滴:“我的郎君,是谁想看便能看得?要不是知晓你有帕交之癖,对男人没兴趣,老娘才不放你进来。”
海棠春开起玩笑便没个边儿:“哟,你不怕我对你有兴趣?”
这海姑娘当真胆大,连鄞都有名的饿狼都敢调戏。
你怒从心起,提刀便砍。海棠春一侧身儿躲过去了,笑道:“玩笑而已,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你却不肯放过,非要砍死她。她穿一身白兔毛红斗篷毫无形象地在雪地中打滚儿,躲在我身后,你才不敢下刀。
我望着海姑娘摇头:“她脾气孤拐,你非招惹她作甚?”
细雪落了海棠春满头,她笑吟吟道:“我就喜欢这种即将被砍的刺激!死亡如风,常伴吾身!”
你二人追逐一阵,又各自落座,品酒闲话。我亲自送出炉的糕团过来,为客斟酒。海棠春雅好游历,走遍大江南北,足迹踏过大半河山。她一壁饮酒,一壁说起洛阳的琼花、愈州的伎馆、沅陵的暮鼓、丹山的朝霞。
你早年行走江湖,亦见多识广,与她有颇多话题可聊。不知不觉,一壶蒲中酒见了底。
我听你二人言语,自然羡慕十分。这是你们女儿家的天高海阔,于我毫无相干。莫说出门游历,我踏出这府门,都要围上纱笠,否则容易惹出事端。
海棠春笑得明艳:“待天下安定,我还要再下一回江南。三月的江南,景色最美。那话怎么说来着?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你抚弄掌中蟹爪纹汝窑酒盏:“你爱上哪上哪。”
你酒量甚好,她却醉了。海棠春醉倒在雪地里,乌髻散开,钗环松弛,朱砂红的斗篷铺展开来,映着琉璃似的雪光,好一段风流。
海棠春醉吟道:“……能不忆江南?”
我含笑吩咐道:“松烟,给海姑娘披上件氅子,莫冻着她。”
“冻死她算了。”
这声音清冷如冰。
我一抬眸,说话的是一青衣女子,她分花拂柳而来,手提风灯,正是冷画屏。
冷画屏与你各自见礼后,她轻声道:“高媛,画屏是来提人的。”
你指了指雪里卧倒的姑娘:“人在那儿。”
见海棠春醉倒雪中,疯言疯语,冷画屏并不惊讶,显然她时常如此。就在我以为冷画屏要潇洒地横抱起她来时,冷画屏只用一只手,把她扛在肩头。
海棠春:“能不能对我温柔一点?”
冷画屏摇头:“不能。”
海棠春:“等……等天下安定,你陪我下江南?”
冷画屏浅笑,柳叶似的眼眸温柔起来,仿佛是鄞都雪吹进了江南岸:“未尝不可。”
第42章 🔒戚寻筝
因你身子不妥, 便在生产前将主持中馈的对牌钥匙交给赵庭彰,由他料理家中事务。作为出阁不久的小郎君,这赵庭彰颇有几分手段,将中馈主持得井井有条, 从未出过岔子。
我寻思, 这般也甚好。我与你负责恩恩爱爱, 他便负责当这府中的管家, 谁也不闲着。
云月渺渺,夜寒酒暖。我坐在廊内饮酒, 你拂开声声脆响的串锦珍珠帘,身穿一件雪青广袖袍子,踏月华而来。
见你这谪仙模样,我想起师娘教的一阙诗: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
我伸手摸你腰肢, 随口道:“近来如何?小狼崽儿闹得通不痛快?”
因有孕的缘故,你不曾束腰封,只斜坠一枚羊脂玉雪白流苏压襟。你斜乜我道:“谁的种随谁。你晚上折腾我,它白日折腾我, 这日子可真难过。”
我笑道:“等它滚出来, 妻主帮你收拾它。”
锦案上摆着一架菱花镜,我对镜摘下自己的点翠耳坠。你替我将耳坠收拾入首饰匣:“你说, 等你与长帝姬挑破颜面, 庆宁世子怎么办?”
我又试戴一副五瓣花鸟烧蓝耳坠, 对镜端详,淡淡道:“不怎么办。”
你伸手给我把烧蓝耳坠摘了, 换上点翠的:“那个不称你, 这个好看。可……他何其无辜。”
“这世上无辜之人多如江海。”我合起酸枣枝宝船首饰匣子, “你挨个同情不成?这世上向来成王败寇,弱肉强食。改明儿我若是败了,你也是由着旁人鱼肉。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将他的嫁妆悉数还他,再给他寻个好妻主,保他下半辈子稳稳当当,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