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直起身来看向窗外流云重重,暗暗咬牙道:“下月十八,许泽将要迎娶过路客栈的流离姑娘。冥界向来死气沉沉,此番我冥府与过路客栈结亲,倒是能添一些喜气。”
天帝闻此一惊,瞬间来了兴致,起身朝他走了两步:“你说什么?这两人怎么要成亲?”
“天帝不知,那许泽和流离可是一段佳话啊。”他努力地把话编得真实,为了真实,就要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地说:“许泽是本君座下十分得力的鬼差,原是个多情的人,流连花丛间,片叶不沾身。后来就遇上流离那丫头,因千百年来见她轮回不幸,实在过得太苦,不知不觉对她情根深种,虽是人鬼殊途,却也始终痴情对她,甚至为了她甘愿去了人间历劫,只为护她一世。
如此深情,就连本君都不得不动容啊。如今他们千帆过尽,终成眷属,本君自是要为他们风风光光办一场亲事,如此动静才大了些,不想惊扰了天帝陛下。”
天帝的脸色瞬间转怒为喜,那喜悦甚至超过了他的预期,仿佛流离要与许泽成亲其实是桩有利于天下的大功德。
“好好好!如此佳话,朕一定要成全。”
天帝当即激动地写了一道旨意,亲自给他们赐婚,命他们于四月十八日及时完婚。
阎王手里捏着那方圣旨,想了想,深觉流离虽是寒渊神君的高徒,可她毕竟乃凡人出身。
而许泽是山中精怪修炼成仙,身份自然高她一头,如今迎娶她也不算是委屈了她。既是如此,他何必在这里愧疚自责。
阎王瞬间转了心思,略直了直腰杆说道:“流离,不管是什么,总之现在天帝已经为你和许泽赐婚,这可是莫大的荣幸啊,你该谢恩才是。”
眼前的一切全都荒诞不经起来,这个时候流离才发现,并不是她脱离了人世就到达了绝对的安宁,而是一直以来她在过路客栈,在师父的羽翼之下被保护得太好,其实世界依旧是那个危险重重的世界,这里有一个人掌握着绝对的权利,他让她死,她就不可以生。
“我不嫁!”
可她还是不肯屈服,就算知道会碰个头破血流,她也不能安安静静地做他权利下的服从者:“我谁也不嫁!我一辈子都不嫁!”
阎王似乎冥冥中预料到这丫头的心思,也看得出她对许泽只有朋友之谊,绝对没有任何其它情愫。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他实在没脸出面说什么重话,蠕动了下嘴唇低着头不语。
倒是立于寒渊身旁的涤星仙子在满屋寂静中突然笑了一声,说道:“常听梦影姑娘说,许泽仙君心里一直放不下一个人……”
“涤星!”
许泽又是及时打断。涤星却是坦然看着他,说道:“这也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况她早晚都会知道,何必要瞒,不如就趁今天这个机会告诉她。”
转而看向流离,目中流出几丝笑意来:“许泽是在刚入地府为差时见到了她,原只是瞧着她可怜,并没留什么心思。可后来时间过去,他身边那些女仙有的上了天庭,有的犯事被关进冥府,只有那个女孩始终也没有从他眼前消失。
两千年来,他一次次地看见她去投胎又回来,不知不觉中就生了情意,渐渐对她照顾起来,甚至为了她甘愿去了人间历劫,护了她一生。
我一直好奇,不知那姑娘是谁,竟有如此大魅力。今日才知原来是寒渊神君高徒,倒确实是个清灵毓秀的人,不枉许泽对你一片痴心。”
流离已经听得完全呆愣下来,怪不得,怪不得全校人都避而远之的丧门星,只有许泽会毫无缘由地亲近她,保护她,做她身边唯一的朋友,在她死去以后也从不怕她,最后甚至为了她而死。
原来,他竟早在两千年前就认识她。她一时说不清楚心里是何滋味,事已至此,仿佛说什么都是错的,“如此一段良缘,确实早该成全得好。”
阎王适时站出来说话,暗暗地给许泽使眼色:“天帝好不容易成全你二人,你快去,跟流离一道叩谢天恩。”
许泽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半晌,抬眸往流离那边看去。流离也正看着他,一双熟悉的眼睛微微发红,目中是不可说的两难。
即使她竭力隐忍着情绪,他也看得出来,她不愿嫁他,沉默只是不想寒了他的心。
阎王看这两个人木偶一般谁都不说一句话,最后只得寄希望于寒渊,壮着胆子过去道:“神君,想来流离这丫头脸皮薄,不好意思说什么。你是她师父,不妨就替她做主,快快接了天帝旨意吧。
眼见着这天就快亮了,成亲典礼就要开始,得快点给新郎新娘装扮起来,千万别误了吉时啊!”
流离如被兜头泼了盆冰水,惊慌地回过神来,满眼祈求地看着寒渊:“师父!”
她朝他跑过去,无措地拉住他一只手:“徒儿谁也不想嫁,徒儿只想一辈子陪在师父身边,直到灰飞烟灭的那天!”
“流离!”阎王语气之中带了不耐:“天帝已经下旨,岂是你说不嫁就不嫁的。况且你成亲之后还是可以跟在寒渊身边修习的,又不是入了佛门,你守的哪门子戒!”
涤星出来说道:“阎王莫急,我看流离姑娘只是一时太欢喜了,没反应过来而已。许泽仙君如此丰神俊朗的一个人,哪个姑娘见了能不倾心,更别提流离跟他还有两千年的缘分了。”
举目往众人脸上看了一圈,说道:“今天是大喜之日,我们都该恭贺流离姑娘才是。”
涤星伸手示意阎王带来的那几个侍女过去,侍女们双手往上一托,手上纷纷现出一个木制托盘,上面搁着刺绣精美流光溢彩的大红喜服和造型精巧的发簪步摇,其中为首的侍女走过来,含笑对流离道:“奴才们给姑娘梳妆。”
说着便幽灵一般朝她伸出了手,要把她拉进后院里的屋去。流离手下不自觉用力,死死地拽着寒渊:“师父!”
沉默良久的寒渊却是早已冷了眉目。看到那鲜红如血的嫁衣时,心下更是一沉,手上就用了力,猛地甩开了流离的手。
第92章
流离被寒渊甩了一个趔趄,她怔怔站在原地,久久不言,两只眼睛恍恍惚惚地看着自己的手。
涤星几步朝她走了过来,亲昵地扶住她肩膀,说道:“看你,开心地都呆了呢。”
叫来那为首侍女:“快来给姑娘装扮起来。”
她们又来拉扯流离,流离心神俱乱,正要不管不顾夺门而出,身体却猛地僵住了,有什么东西困住了她的双手,封住了她的喉咙。
她瞬时动弹不了,也说不出话,一时间顿在当场。无论怎么发力都挣脱不出禁锢,只能任由侍女带着她往后院走。
许泽知她并不甘愿,正要出口阻止,阎王却在他耳边暗暗说了一声:“别再做无谓口舌,天帝亲令,谁能违抗!”
许泽这才放弃下来。
阎王见势忙要去跟寒渊道别,可四处看了一圈,屋子里哪还有寒渊的影子。
他忙拉了许泽急急忙忙赶回地府,遣退了一干闲杂人等,苦口婆心对他道:“你这是怎么了!我好心好意为你终身大事着想,你怎么倒打起退堂鼓来了?我可告诉你,判官手下那个裴绪对流离什么心思你不是不知道。
但凡我在天帝面前说上一嘴,今天能娶流离的人就是他!你不谢我就算了,怎么反倒还老大不高兴的样子?”
许泽说道:“流离不想嫁给我。”
“我冥界的地盘,还由得她说不嫁就不嫁了?”阎王冷哼一声:“这是天帝的命令,就算是睥睨六界的寒渊神君,都不能出来说一句反对的话,她程流离又算得了什么,有几个胆子能违抗天命?”
许泽默然不语。
阎王本以为这家伙知道消息以后会欣喜若狂,谁知却是这个样子。轻叹了口气,说道:“许泽,你在我手下这两千多年,一直是我最得力的人,我就是亏待了谁都不会亏待你。此次事出紧急,稍不留神我可能就没命了,无奈之下只能把流离推出去。你想想,我不把她跟你凑成一对,难道还能便宜了裴绪那小子不成?”
许泽蹙眉抬头:“你自己惹下的事,凭什么让流离给你收拾残局?我当时跟你说过多少遍,依雪仙子出身高贵,不出意外是要嫁给天帝膝下子孙的,怎么可能会看上你?
让你多加留心你只当耳旁风。如今闯下祸了,你不及时认错收手,反随口一说把流离推出来给你挡箭。
你当她是什么人,婚姻大事也容得你安排?怪不得这些天我问天帝说了什么你总是支支吾吾,原来是早找好垫背的了!”
阎王气得吹了吹胡须:“你这小子为了个外人竟敢跟我顶嘴?我真是白栽培你这么多年了。你可要知道,程流离就是个凡人出身。而你是我冥界一品鬼吏,娶她是看得起她!”
许泽还要反驳,阎王抢过话道:“我再跟你说一次,流离总归是要嫁人。而你就是她最好的选择,有什么可不平的?你想想冥界里有多少姑娘梦着醒着都想嫁给你,哪一个出身容貌不比她程流离强?
这亲事分明就是她高攀了,而不是你对不起她!你这样好的条件她都不想嫁,那她想嫁谁,难道真是痴心妄想把主意打到寒渊身上了不成?
那她真真是不自量力,好歹不分!我劝她趁早绝了这个念头,就是等到了六界全都分崩离析的那天,她也休想如意!”
说完扬声叫来几个侍从,吩咐把许泽带了下去,给他换上大婚服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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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路客栈里,流离身不由己坐在屋子里的镜子前,三个婢子给她换上那件血一般的红色嫁衣,开始梳她一头长发。
小二和厨娘在外面看得心惊肉跳,可又实在找不到寒渊,流离这里又痴呆呆地一句话都不再说,任凭她们给自己装扮,简直让人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愿意嫁给许泽。
正是忐忑,涤星仙子从屋里推门走了出来,对他二人一笑:“流离就要出嫁了,你们也算她半个亲人,该去送送她。”
厨娘警觉地看着她,悄悄扯了扯小二衣襟,让他跟自己走。可半天了小二也没什么动静,扭头一看,发现他正眼角带笑痴痴地看着涤星,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厨娘生了大气,丢开手往他脑门上砰地抡了一下,皮笑肉不笑道:“是不是很好看?”
小二抱着头呼呼喊痛,想上去跟厨娘解释,厨娘已经转身去了流离屋中,恶狠狠地把门关上了。
“流离!”厨娘跑到流离身边,暂时喝退了那几个给她梳妆的婢子,握住她手道:“流离,这是怎么回事啊?你真的想嫁给许泽?”
流离说不出话来,依旧只是双眼无神地坐在那里。
有人给她下了禁制,控住了她的身体和声音。她已经想了各种办法冲破禁制,结果都只是徒劳无功。
“流离?”厨娘又叫她几声,她却只是不说话,两只眼珠动也不动。
为首的侍女见势说道:“吉时就快到了,得快点给流离姑娘梳妆才行。阎王说了,天帝定下的时辰是万万不可误的。”
厨娘又看了眼流离,见她实在不肯开口说话,最后也只得无奈走了。
外面的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侍女们给流离化了薄妆,头发简单挽了个髻,在发上插了几支步摇。
待一切妥帖,外面远远地传来了喜乐的声音,明明是一曲高亢欢快的乐曲,听在流离耳里却悲怆悱恻。
“来了来了!”领头侍女忙让人拿来一方绣了合欢花草的红盖头。
流离眼前慢慢暗下去,有熏香的味道飘在鼻尖,世界一片红色。
客栈外红妆铺地,迎亲队伍走了十里不见尽头。最前面的许泽一身喜服迈步而来,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就见两人搀扶着流离从客栈里走了出来。
红红的盖头掩住她一切情绪,他却仍是不敢看她,仿佛只是瞥到她一角衣影,也能知道她满怀的不愿。
一声寥音又起,流离在漫天的唢呐声中被人搀到了花轿里。看不见尽头的迎亲队伍带着她去往冥府,路两旁开满了彼岸花草,有一只蓝色的灵蝶穿过轿帘飞了过来,落在她手上。
盖头在她眼前荡来荡去,她垂眸盯着那只蝴蝶,很想开口说句话,努力了半天也只是徒劳。
她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万丈悬崖的边缘,她竭力地想抓住点儿什么,可师父却冷着眉眼狠狠甩开了她的手。
她不经常哭,即使是在满目疮痍的人间,她在阴暗潮湿的人生里。即使被打得满脸血污也从没有轻易掉过一滴眼泪。
可现在她眼眶里却倏忽砸下一滴泪,掉在那灵蝶翅膀上,被它扑扇着翅膀甩开了。
她不知队伍行了多久,只觉得喜乐实在太过悲凉,听得她一颗心愈发地沉下去。
从过路客栈到阴司府衙,那条路到底还是走完了,有人掀开了轿帘把她扶出去,拉着她的手放进了另一人手心里。她知道那是许泽的手,修长而冰冷,此刻早没有一丝温度。
她在他的牵引中跨过了府门,一路上围满了不少来瞧热闹的人,手心往外一撒,有花瓣飘飘洒洒落在她和许泽身上。
小二和厨娘混在人群里担心地看着流离,事已至此,似乎也只能让她嫁给许泽。
他们跟流离相处了这么久,怎能不知道她对许泽根本毫无心思,可既然是天帝赐婚,谁又敢说一个“不”字。况许泽为人正直,对流离又一往情深,想不会亏待了她。
又跨了几个门槛,最后应是到了许泽自己的府邸中。阎王和判官坐在堂前,充当长辈要受他们三拜。
阎王一脸的喜气洋洋,判官却是低头不语,实在不敢想象事情会朝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
流离那丫头看上去毫无攻击力,其实却是个最倔强不过的人,认准了什么就会一条道走到黑。
他本以为她接到圣旨肯定会大闹一场,无论如何也不会应了这门亲事。
可外面唢呐的声音越来越响,他一抬头,就看见许泽已经牵着流离走了过来。
“我说什么来着?”
阎王还笑呵呵地跟判官炫耀:“她再犟能犟得过天去?你看看,到底是来拜堂了吧。”
判官只是坐在那里长吁短叹。
很快许泽和流离步入堂来,有雄浑厚重的男子声音高高响起:“一拜天地——”
声音久久才落下去,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中间那两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