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们躬身拜堂。
此刻,明明有一股邪气朝流离冲过来,强压在她背上,逼着她躬身。
她使尽了自己所有力气与之对抗,慢慢地,在四肢百骸处有刺骨的痛楚传来,应是强力冲破禁制后的反噬。
她浑身剧痛无比,嘴角有血流了出来。
周身那股邪气更盛,她再抵抗下去恐怕就要力竭而亡。可她就是不肯弯腰,周围一切声音都消失,一切人事都灭绝,她只看到了一座桥,桥上烧着一口沸腾不休的锅,里面是取之不尽的孟婆汤。
她端起碗来准备一饮而尽,重新去往哀鸿遍野的人间。这时候却有人打碎了她手里的碗,朝着她缓缓走来,对她道:“我手底下缺个徒弟,你可愿随我修行,拜我为师,从此脱离凡胎?”
她愿意,她怎不愿意。在泥泞里生活得久了,她久已不知欢乐是什么滋味。
他救她出得苦海,给她一方安身之所,让她不再知孤苦为何物,或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痴了心,妄了想,醉在一坛坛的春风度里醒不过来。
邪气还在源源不断袭来,她口中流出的血越来越多,最后终于滴滴答答砸在了地上。
许泽一眼看见,伸手要去扶她。外头却猛烈袭来一阵妖风,吹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不得不举袖遮在眼前。
流离亦闭上了眼睛,就感觉有一个人过来搂住了她的腰,带着她往后退了几步。
眼前一阵清风拂过,殷红的盖头被那人带着怒气掀了开来。
她抬起眼眸,看见来人是一身白色僧衣的寂行。
寂行感觉到她身上被人施了恶咒,忙指间凝诀在她胸口点了几下。流离浑身一松,张嘴吐出一口黑血。有一张黄色符篆从她袖口轻飘飘掉出来,她赶紧举手接住。
寂行见有人竟然用如此阴毒的手段逼迫流离成亲,举目望着众人,怒道:“谁下的咒?”
流离看到屋里众人惊慌失措而势在必得的表情,忙对寂行道:“你来做什么?你不想活了?”
“是他们不想活了!”寂行森然开口,抬头环视一圈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阎王脸上,一字字道:“我倒要看看今天有我在,有谁敢逼你磕这几个头!”
话里一股铮然冷意吓得众人俱是一退,想上前捉他却又实在不敢,全都求救似的看着阎王。
阎王被他这股傲慢气得拍案而起,一指他道:“大胆妖僧,我不去找你,你反倒来自投罗网,当我冥界是什么地方,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寂行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听说今天这场婚事是阎王你的杰作,你逼迫一个小姑娘跟人成亲算什么本事,有种的跟我来打一场,看看是你死,还是我活?”
阎王哪里是寂行的对手,不由吓得往后退了半步,强忍着惧意道:“对付你,还不需我亲自动手!”
言罢,掏出袖中冥界招兵符往空中一丢,那符篆瞬间燃烧起来,待化为灰烬时,四面八方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兵戈行进声。
阎王得意笑道:“寂行,识相的就放了流离,我还可以考虑让你少受几道刑罚。”
寂行微微扬了扬下巴,冷笑道:“我既是为流离而来,就定会带她出去。反倒是你,识相的就趁早八抬大轿把我们送出去,我还可以考虑留你一条狗命。”
“你!”阎王大怒。
很快冥界百万雄兵呼啸而至,全都手执兵器将这里团团围住,只待阎王一声令下过来捉拿寂行。
流离看着门外井然有序又站得密不透风的阴兵,一时头皮发麻,实在不忍牵累寂行,一手偷偷拽了拽他衣角,低声道:“你快走!我会替你挡一阵,晚了就走不成了!”
寂行却是握住了她那只手,说道:“他们还不是我对手。你放心,今天,我一定把你救出去。”
两千年前他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她惨死于贼人之手,现在他绝不会再让那种事情发生。
阎王看着这二人举止亲昵,倒不知流离是何时跟他厮混在了一起,蹙眉道:“流离,快快把这妖僧捉住,此是大功一件,天帝知道定会龙颜大悦,届时你要什么赏赐不行?”
流离回头看着他,说道:“阎王,你放过寂行吧,我愿同你上天请罪。”
阎王震惊不已:“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这妖僧杀人如麻,曾生生屠了一村的人,还活活炼化了他们的魂魄,害得他们灰飞烟灭,手段之残忍真是闻所未闻。这等大奸大恶之徒,你竟要帮他?”
流离道:“他会那样做,一定是有苦衷。”
阎王失望至极:“你怎知他有苦衷?!”
流离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潜意识里觉得寂行并非阎王口中的大奸大恶之人,他一定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出手屠村。
她慢慢扭头看他,眼睛一下撞进他的目光里,那里面隔着生死经年。
“我就是知道。”
流离倔强抬头盯着阎王:“若他杀的都是该杀之人,难道他也有罪吗?”
“无论是因为什么,他也不该把全村老少一千七十九口人家杀得一个不留!”阎王动了怒,猛地一拍桌案,说道:“程流离,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拿下寂行,把他交给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流离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逼我成亲,我不愿意。现在你又让我害我朋友,我告诉你,我更不愿意。”
这丫头简直疯了!阎王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半晌道:“好好好!寒渊神君教出来的好徒弟,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被邪道中人迷了心窍,这事若让你师父知道,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听到师父两个字,流离心里蓦地一痛,手上仿佛还残留着师父甩开她时四周凌冽的风。
她强压下心中苦涩,说道:“此事与我师父无关,将来是生是死,不牢阎王挂念。”
阎王见她实在是冥顽不灵,闭了闭眼睛,说道:“好,事已至此,本君今日不得不替冥界清扫家门。”
眼光如刃看向门外阴兵:“速速捉拿寂行,生死不论!”
阴兵闻令而动,呼啸而至,霎时间喊杀震天。
寂行冷笑一声,正要出手,流离却是拽了他的手,带着他旋身间不见了踪影。
再现身时二人已到了阴阳交界之处的过路客栈,只要穿过前面一道结界就可去往人间。
流离停下步子,回身对寂行道:“你先走,有我师父在,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
寂行神色一沉:“我今日既然来了,就一定要把你带走。”
流离说道:“你能把我带去哪儿?如果我跟你一起离开冥府,天帝绝不会善罢甘休,挖地三尺也会把我们找出来,到时我们两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她故意冷了神色,倏然转身,风吹得她背上三千青丝摇摆不休:“你走吧!别再拖累我。我要去找师父庇佑,有你在我要怎么说得清!”
她这句话成功激怒了寂行,他一语不发地看着她清寂冷漠的背影,明明还是以前在他的诵经声里一天天长大的小女孩,却又跟那个时候变得不一样了。果然是有了更好的去处,不再需要他了吗?
寂行一时被气得不轻,转身拂袖而去,消失在前方结界后。流离暗暗松口气,扭头见后面已有阴兵追来,赶忙咬破手指,指下凝诀扯出张浑厚血网,使尽全力阻挡阴兵去追寂行。
阴兵们碍于她是寒渊坐下高徒,再怎么样也不敢伤她性命,手下都留了三分余地,颇被她抵挡了一阵才从血网里冲出来。
流离法阵被破,一时受了反噬摔到地上。几名阴兵过来对她道声“得罪”,拿出捆仙索把她绑起来,带去地府交给阎王处置。
剩余阴兵隐去身形出了冥界去捉寂行,却是为时已晚,掘地三尺也不见了寂行踪影。
寂行在火山地狱里历经两千年而魂魄不散,反倒功力大增,冥界那些虾兵蟹将哪里是他对手。
他站在一处峭壁上冷眼看着数万阴兵席卷人间,既要顾忌着不能伤到凡人,又不能放过每一寸角落,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
寂行嘴角缓缓浮起一丝冷笑,拂袖转身回了山上的寺庙。到了晚上,寺中僧人烧好了水请他过去沐浴,他于静坐中缓缓睁开眼睛,耳边突然响起流离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要洗澡,你自己用法术把水烫一烫就好了!”
他就想起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倔强又可怜的小丫头。那个两千年前在万人中央为他辩解,两千年后又在万人中央维护他的人。
她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真的害怕受他连累。
寂行眸光一沉,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白天是他一时气得糊涂了,竟被她两三句话就支走,留她一个人面对千军万马。他简直是个混蛋,怎么能干出这种蠢事!
他去了阴曹地府寻找流离,幻化做冥界普通商贩模样问巡更的更夫:“今早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新娘子程流离,被阎王抓住没有?”
佝偻着身子披散着长发的更夫就用沙哑的嗓音答他:“一个势单力薄的小姑娘,能是什么气候,自是抓到了。”
寂行忙问:“被抓到哪了?”
“已是送上天庭,交给天帝处置了。”
寂行心下一沉,想天帝那人向来阴险叵测,又十分瞧不起流离,总觉得流离高攀了赫赫有名的寒渊神君,三番几次想杀了她以绝后患。
如今流离跟他一个魔头扯上关系,岂不正中了天帝下怀,既被抓去天庭,如何还有活路。
更夫敲着梆子远远走开,冷硬而有规律的声音在冥界一圈一圈涤荡开去。
寂行化出原貌,就要强行冲上天庭跟天帝要人,身后却传来一人清冷的声音:“我那徒儿好本事,勾得党党魔尊为了她连命都不肯要了。”
魔尊?
时间太过久远,寂行都差点忘了,自己还曾有过这样一个称呼。那年他猝然入魔,炼化了数千生魂,体内魔力大涨,吸引得六合九州精怪妖魔纷纷前来投诚,在他脚下山呼叩拜,以他为尊。
他带领着手下诸将在人间颇是兴风作浪了一阵,最后到底是被天帝拿住,被囚在不见天日的火山地狱里两千年。
如今沧海桑田,那些曾追随过他的人或许早已灰飞烟灭,无人再喊他一声魔尊,他早快忘了自己曾是魔尊。
“神君的一声魔尊,小僧实在担当不起。”寂行转过身来,颇为不满地盯着他:“小僧倒是好奇,神君向来以拯救苍生为己任,多少次人间大厦将倾,生灵涂炭,都是神君你以一己之力救下了万千黎庶,怎么如今流离有难,神君倒是袖手旁观起来?难道流离就不是普罗众生,不是苍生黎庶?”
寒渊凉凉一抬眼眸:“流离是我的徒弟,我让她生便生,让她死便死,与魔尊恐怕没有干系。倒是魔尊不自量力想救我徒儿,去之前最好还是先想想你是能救出流离全身而退,还是再被天帝关进十六层地狱两千年,牵累得流离也要给你陪葬?”
第93章
寂行冷静一想,天帝并不是一个软糯无能的绣花枕头,两千年前能捉得住他,两千年后同样捉得住他,他贸然前去只是送死,救不出流离反倒会连累她。如今放眼天下,能跟天帝一搏的人恐怕也只有面前这位寒渊神君。
“神君既知如此,便早该去看看你的徒弟现在是生是死,而不是跟我在这里废话!”他说。
“她既自愿为你受罚,我又何苦多事。”寒渊脸上依然是一派云淡风轻,仿佛流离对他而言不过就是客栈外连绵千里的彼岸花,这一朵死了,那一朵还会开放。
寂行看到他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一时颇为流离不值:“神君上万年来唯一收的一个徒弟,难道是路边随便捡回去的不成,一条命就这样不值钱?”
寒渊却说:“她确实是我在路边捡的。本以为是个平平无奇的丫头,岂知来头不小,一己之力能变了魔尊命数。”
寂行神色遽变:“什么?”
“魔尊何苦还做戏。你比谁都清楚,你是千年难遇的菩提之身,本是要成佛的。是流离逆了你的命数,让你由佛入魔。光是这一项罪名,已是够她受的了。”
寂行大怒:“不可能!我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什么菩提之身,你少要诓我!”
寒渊冷冷一笑:“若你真是一个凡人,如何能莫名得一身功力,初出茅庐就受天下精怪妖魔敬仰,这些可是一个凡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的?”
冷着眼看他,说道:“魔尊寂行,你的真身是定光如来座下首席弟子,本是成佛在即,定光如来放你下凡历生老病死之苦,此劫过去,你就功德圆满,立地为佛。
岂知定光如来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一个流离。那丫头什么都没做,只是让你看着她,就乱了你的心智,毁了你前程,害你入魔。”
寂行体内真气随着他的话横冲直撞起来,好不容易稳住心神,说道:“神君向来为人淡薄,从不肯多费口舌,今日跟我说这些又是做什么?”
寒渊道:“事已至此,魔尊仍要救她?”
“是!”
“仍不恨她?”
“是!”寂行没有丝毫犹豫,一双眼睛直直地盯住了他:“神君不必再试,你想得不错,我是动了凡心。”
寒渊的眉头疏忽皱了起来,眼睛里有那么一刻似乎发出了危险的光。
这么久以来,寂行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一个表情,原来无喜无悲,如一潭寒水般活着的寒渊神君竟然也是会皱眉头的。
他直觉不妙,可为了流离安危,硬是压下心头一股异样,说道:“我对神君的徒弟动了凡心,两千年前为她入魔,两千年后自是能为她打到九重天上去。神君既不管她,由我来管。以后她是生是死,只与我有关系,神君全当没了她这个徒弟。”
寒渊果如预料中那样眉角怒意深了三分。可是很快,他又舒展了眉头,依旧是那个无喜无悲,凉薄如水的上古神祇:“你倒不用激我,我今天既来找你,不是来跟你说闲话的。流离我会救,只是在此之前,你要去找定光如来替我打听一件事。”
寒渊神君言出必行,他既这样说,定是能保证流离没有生命危险。寂行略略放心,说道:“我一个入了魔的叛徒,哪里还有颜面在定光如来跟前说上两句话,神君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