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渊感觉到她视线,扭过头来,猝不及防撞进她的眼睛。
她怔了怔,落荒而逃般匆匆低了头,紧张地咬了咬下唇。
寒渊看见她靠近自己肩膀的这只耳朵从底下开始,一点一点地染红了。
他很快也移开目光,喉结上下攒动。口里好像极渴,急需拿什么东西润喉。
第95章
不觉到了傍晚,流离捧着下巴,看着棋盘上的黑白子,有些昏昏欲睡起来,头往下一点一点。
寒渊见她这个样子,正要让她去睡觉,突然见她一颗小脑袋猛地一栽,往棋盘上砸了过去。
他忙伸手去接,垫在她额下。棋盘上的棋子硌着他,在指节上传来微微疼痛。
女孩一头如墨般的长发铺在背上,有几缕从肩上滑了下来。他闻到一股清香,是她发上的香气。
他起身,把她抱了起来。女孩贴着他心口,如婴儿般在他怀里拱了拱,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
月老总夸他收了个漂亮灵巧的徒弟,往日他并不怎么在意,如今看着她,倒果然发现她五官清隽,一张脸娇嫩如水,两片殷红的唇闭合着,形状美好,柔软温润。
他心里一跳,发现自己竟对自己的徒弟生了多余的心思,简直不可理喻!忙闭了闭眼睛,压抑下心头燥热,抱着她进了屋,把她放在床上。
流离又做了那个梦,一群面目模糊的人手拿刀剑去砍杀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容她活在世上。
她吓得浑身冒汗,拼命想往前跑,只要一直跑,她就能逃出去了。可两条腿却仿佛有千斤重,刚迈出去一步她就跌了下去,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了。
她怕得要死,忍不住地发抖,唇上一阵阵泛白,额上渗满虚汗。
寒渊发现她神色不对,忙坐在床边去喊她:“流离!流离!”
流离仍在不停发抖,口里模糊不清地说着破碎的词语。他凑近了,好不容易才听清她说的话:“别杀我!我不要死!别杀我!”
“流离!”寒渊给她掀开被子,抓住她微微颤抖着的泛白的手:“你不会死!我会保护你,绝不会让你死!”
一片梦魇中,流离听见了他的话。
她紧绷的情绪慢慢舒缓下来,呼吸越来越平稳,终于在他的声音里逃出了噩梦,睁开了一双尤带惊惧的眼睛。
她活了过来。
“师父,”她叫他:“我梦见所有人都要杀我。为什么我一定要死?我是不是曾做了什么错事?”
仿似有极细的针刺入寒渊心里,惊起一片细微的疼。他把她的手抓得更紧,说:“没有,你从没有做过错事。”
“那你还要把我嫁给其他人吗?”她眼中猝不及防滑出泪来:“我没有喜欢许泽,他们我谁也不喜欢,为什么你不肯信我?”
她拿出那张傀儡符,说道:“我是被这个东西控制,才不得不听从它的命令,上了花轿。我没有想要嫁给许泽,我知道我欠了他的,可他想要我怎么还都行,我就是没办法喜欢他!”
寒渊眸光一深,脸上神色变了变。
他迄今仍记得,当他听说了天帝赐婚给流离和许泽,一时气得心神大乱,根本没有注意到流离的情绪,他甚至在流离去抓他的手时,恶狠狠地甩开了她。
在流离不声不响坐上花轿后,他甚至一度想要放弃这个徒弟,把她赶出去。
原来,那时候根本就是有人在背后动了手脚。他深恨自己当时没有发现异样,也没有相信流离。
他的眼睛微微红了起来,目光复杂看着流离。她总能让自己感到深深的心疼,离得她越近,对她的怜惜就越来越多,越来越无法自拔。
他握紧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捻了捻,低声道:“流离,对不起。”
流离摇头:“没有,你从来都没有对不起过我。”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说:“我的命是你救的,我也知道我命如草芥,地位卑贱。你要是讨厌我,就把我赶出去吧,我会重新去投胎。
如果你不觉得我烦,那能不能让我待在你身边,我只要能永远陪着你就好了,旁的我都不求。”
寒渊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冰封起来的心如雪后初融,一点一点暖了起来。
他伸指抚去她的眼泪,说:“你一点儿都不卑贱,你是我寒渊的徒弟,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我不会赶你走,我会永远保护你,若有人敢来动你,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他们后悔!”
流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明明是再开心不过的时候,她的泪却流得更多了,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怕我是天煞孤星吗?”
寒渊眉心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很快道:“你不是天煞孤星,是他们在撒谎!”
“那为什么寂行被我害得成不了佛,许泽因我而死,裴绪又因我早早断送了自己的前途?”
她没有说过,可其实一直都耿耿于怀。从寒渊把她的前世一字一句讲出来开始,她就像是喝醉了酒般,脑子里乱得厉害,走马观灯般不停闪过模糊不清的旧日碎片,记忆似浮在冰上,随时都会融化,眼前浮出虚幻的影子,不知那些恍恍惚惚捉摸不定的画面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寒渊问她:“两千年前善来村那一世,你想起来了?”
她摇了摇头:“没有。”
“那就别再胡思乱想,你若真是天煞孤星,他们几个早就活不成了。天帝那些人说话都有目的,不必理会。”
寒渊认真地看着她:“以后只信我的话就好,别人说的通通不用放在心上。”
流离心里滑过一股暖流,嘴角不知不觉染了点儿笑。
她看着他,又问:“师父也有记不得的事情吗?”
“有。”
流离始终记得越简仙子对她说过的话,寒渊会收她为徒。仅仅只是因为她或许能帮他找回四万年前那段记忆,记忆一旦找回,自己就有可能被扫地出门。
她的手无意识地去摸左耳后的彼岸花,贪婪地看着他俊美无俦的侧脸线条,突然梦呓般说了一句:“师父是神,记不起来的事情,肯定是不该记得的。”
寒渊一怔,神色复杂地看她。
不该记得吗?
可他偏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不该记得!
“师父,”她又含混地叫了一声,鼓足了勇气问他:“我既不是天煞孤星,那能永远跟你在一起了吗?”
寒渊眸中微闪,心下泛起一片柔软。他难得耐心地对她笑了笑,说:“会。”
他说:“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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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休养几日,流离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白日里闲来无事,常跟在寒渊身边陪他一起看书,下棋,修炼术法,偶尔她还会爬树去摘槐花,累了就搬来两把躺椅,师父一把,她一把,躺在上面晒太阳,看天边云卷云舒。
早晨时流云清朗,到了傍晚云彩多起来,在天边浑浑噩噩地铺着霞光。
到了吃饭时间,她就弄些简单的清粥小菜,求着寒渊跟她一起吃。慢慢地,寒渊从以前常常辟谷的状态里变得三餐规律。
虽然她的厨艺算不得很好,做出来的菜品又十分简单,他却觉得那已经是世间美味。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生活,日子简单而无忧无虑。有时候流离会忘记她身上还背着繁重的枷锁,天帝仍在孜孜不倦想把她置之于死地。
躲在这个小院子里,外界的一切好像就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可以永远这样自在随心地活下去。
转眼两个月过去,有仙使在结界外敲门,说是天帝有请。
敲门声像是扰梦的催命符,猛地在她心里重击了一下。她抬头看槐花,这里的槐花永远开不尽,掉不完,叶子永远不会变黄,可她就要走了。
天帝和司命早在凌霄殿里等他们。司命手里捧着几册司命簿,看见寒渊过来,他上前躬身行了一礼,说:“神君,程流离的过往都在这里了。只是神君也知道,我那司命府里满满当当全是书册,稍有火烛就会有损毁,不少册子都已经找不见了。若有一二疏漏,还请神君体谅。”
寒渊拿起那些簿子看了看。果然不出所料,除了两千年前寂行与流离那一世,司命讲过的一世以及程流离自杀而亡的前世以外,其余簿子上都是些平常无奇的过往,与世间大多数庸庸碌碌的普通人一样,生平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在那些簿子里,流离是个平凡到不能更平凡的人,生在普通家庭,按部就班地长大,读书,做普通的工作,过普通的人生,任谁也挑不出这些前世有什么不妥之处。
寒渊不动声色看了司命一会儿,见他若无其事地站在殿中,脸上并无一丝大病后的模样,想来那位御座上的天帝陛下定是费了不少功夫。
“司命说流离出世于两千年前,”他把簿子摔回了司命怀里,说:“凡人三百年至少可轮回两世,怎么她只有这七世过往?司命府的火烛真是善解人意,想烧哪本就烧哪本。”
司命脸上微有局促,刻意压低了声音做出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说:“司命簿乃过去之物,凡人一旦身死,前世的簿子自是无用了,白白放在我书阁之中落灰,谁也不曾去翻阅过,故此小神不免有些懒怠,没有好好保存,这都是小神的错,小神甘愿受罚。”
天帝眯着眼睛看着台下的人,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寒渊,司命说的也都有理,你就不要再咄咄逼人了。”
寒渊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知道今日一旦自己不再咄咄逼人,流离定免不了一场刑罚。
自己尚可保住她性命,可她已经三番两次在天庭被人施以重刑,自己若不护她全身而退,还有谁会来救她。
“司命果然受宠,我这才说两句话,天帝就要为他抱不平了。”他缓和了脸上神色,朝司命走近两步,突然伸手朝他心口打去一掌。
他只使了半成不到的力,司命却已然跪倒在地,口中吐出一口血来。
他身上那件花里胡哨的衣裳也开始燃烧起来,一只袖子烧得干干净净,露出他胳膊上纵横交错的电痕。
“寒渊!”
天帝忙忙跑了下来,寒渊并不理他,赶在他开口前道:“司命簿受天条制约,不可随意写就。若有造假,造假之人必受天谴,损折道行。”
低头看着司命:“我看你这伤势,就像是……”
“寒渊!”
天帝大声打断他,过来拦在了司命面前:“你在天上住得也够久了,过路客栈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你处理,我看你快带着你徒弟回去吧!”
这便是退了一步,从此后恐怕有段时间不敢再找流离麻烦。寒渊嘴角冷冷牵出个笑,知道再问下去也都是徒劳,天上这些人想让你知道什么,就一定只让你知道什么。
不然他也不会到现在为止连四万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都搞不清楚。既然这样,不如各退一步,相安无事。
“流离,我们走。”
他转过身去,带着流离离开。刚走几步,又想起什么,侧头看着天帝,说:“天帝要想给人做媒,不妨多看看天上这些仙娥,她们可都盼着你金口玉言呢。至于小徒,她是我过路客栈的人,就不牢天帝你费心了。”
天帝的脸慢慢变成了猪肝色,眼睁睁看着他带着流离全身而退,扬长而去了。
第96章
小二和厨娘在客栈里等得望眼欲穿,生意也没心思再做,气跑了好些脾气暴躁的鬼客。
往日里热闹非凡的客栈如今连一个客人都没有了,冷清得像是一座荒庙。
这日终于看见寒渊带着流离回来,小二和厨娘忙急急跑了过去,拉着流离左看右看,说道:“你没事儿吧?真没事儿吗?天帝老儿没为难你吗?”一边七嘴八舌一边把她带进了客栈。
刚踏进门槛,流离就看见了大堂里坐着的白衣和尚。他似是一直在等什么人,脸上满是不耐和忧色,握着酒杯的手背上几条青筋清晰可见。
在看见她回来后,他好像一下子就欢喜起来,起身朝她定定地看过去。
流离就想起师父说过的话,妖僧寂行,本是定光如来座下最得意的高徒,下凡一世,被她所累,因她入魔,被囚在十六层地狱中整整两千年。
她想不起那一世的事,可只是听说,都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他。
“喂!你这和尚怎么又来了!”
厨娘走过去指着寂行鼻子道:“被阎王知道,我们客栈还开不开。”
寒渊的目光从流离身上收了回来,说道:“阎王还没有那么大本事来管我过路客栈的事。你们都先下去,带流离去后院。”
厨娘和小二只好依言去了。流离低着头走过寂行身边,感受到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始终埋着头不敢回视过去。
寒渊在寂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水,说道:“人我已经救回来了,我让你打听的事可有结果?”
寂行的心思还在流离身上,冷声问道:“她受了天雷?”
“是。”
寂行眼眸泛起一片红:“你明知她去了天庭免不了受苦!”
寒渊神色淡漠:“不如此,天帝怎会轻易放她回来。”
寂行突然冷笑了一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这个徒弟,惯会吃苦。”
寒渊并没有接他的话,几万年来,他极少会为什么人什么事哪怕皱一下眉头。
可是此刻,在他心口却莫名其妙滚过一圈涩意。他不动声色压抑下去,说道:“我问你结果如何。”
寂行松松垮垮往椅背上一靠,手里的酒盅转了几转,抬眼对他说了六个字:“你从不认识她。”
不管是谁,总是会告诉寒渊,你并不认识流离。可他听了,却只是越来越不相信。
“你根本就没有去见定光如来!”
寒渊说。
寂行笑了笑,说道:“不管我去不去见他,流离的命你都会救。”
寒渊道:“你是在怕什么,担心定光不会原谅你?”
寂行的嘴角微不可查地紧了紧,说:“我从来没有做过一件错事,怕他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