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渊说道:“你是定光最得意的子弟,你入魔以后,定光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一直挂念着你,只是碍于身份才一直没有见你。只要你去找他磕两个头,你就还是他弟子,以前那些事他不会在乎。”
“我犯了杀戒,杀得还不只一条人命,尽管如此,定光如来也不怪我?”
寒渊只道:“你去了自当知道。”
寂行倒是好奇,问道:“神君是当今天下唯一仅存的上古神,自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手里握着的是天下人的命运,怎么竟还有神君不知道的事情,反倒劳烦我一个外人拐弯抹角地去问?”
寒渊神色不变:“魔尊只需要决定去还是不去。”
“去!”寂行脱口而出,只要能救流离,不要说是去见定光如来,就是让他去刀山火海他也愿意:“神君想知道的是何事?”
“劳烦尊驾问问定光如来,”寒渊眸光微闪,挺拔的身姿在夜色里落拓出层层阴影,声音仿佛也染上了一层古旧的光:“四万年前,我可认识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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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衣红得像血,凑近了倒果然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浸得上头一朵朵婆罗花蔫头耷脑地垂着。
月老皱了眉直摇头,语气沉重问她:“你是什么时候跟寂行那个魔头牵扯到一起去的,你还嫌天帝不够烦你,想不出名头来治你的罪是不是?”
流离正靠着墙昏睡,听见声音微睁开了眼。她受了三道雷刑,此刻连呼吸都懒得,努力动了动嘴唇,到底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她本就瘦小,宽大的嫁衣罩在她身上,像被风鼓起的风帆,随时会带着她飘然远去。
月老记得她今天刚被阎王押来之时,嫁衣还远没有这样红,如今三道天雷下去,衣裳已是红了三分,像随时都能滴出血来。
月老长叹口气,翻开掌心拿出一颗药来喂她吃了,拨开她额上被血黏住的碎发,说道:“你这丫头真是会给我出难题,为了你的姻缘,我是冥思又苦想,苦想又冥思,好不容易把你跟许泽凑了一对,你倒好,眼光高得离谱,连那么好的男人都看不上!你说,你到底是想找谁吧?”
老君的灵丹妙药果然有效,流离恢复了点儿生气,说道:“怪不得许泽喜欢我,原来是你搞的鬼?”
月老摆手:“那倒不是,你这丫头……你这丫头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我哪敢操心你的姻缘。只是后来见许泽对你痴心得厉害,他人又俊朗,在冥界地位又高,想着应不会亏待了你,这才想着试一试,把你跟他绑上了红线。
果然是我老头子不自量力,这红线刚绑上没几天,已是被你给挣断了。以后你的姻缘你就好自为之吧,我是不敢再管了。”
“我哪敢奢求什么姻缘。”
流离嘴角溢出一丝苦笑,声音轻若蚊蝇,月老却是听到了,低头沉默片刻,说道:“待会儿天帝会再提审你,你可不能再死犟,必须说出寂行的藏身之处。那个魔头本事大得很,一般人轻易奈何不了他,有功夫你担心担心自己,担心他做甚!”
苦口婆心嘱咐了她一阵,可到了天帝面前,这丫头却还是嘴硬不肯供出寂行下落。无论天帝如何威逼利诱,她只说自己不知道。
天帝早料到这种结果,当下貌似十分惋惜地摇了摇头,说道:“程流离,你可是嫌许泽配不上你?”
流离不曾料到天帝突然说起这事,愣怔片刻道:“不是。”
“那你为何不肯嫁他?”
“我……我只想跟在师父身边好好修行。”
天帝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冷笑:“但愿只是这样。”
又道:“仙界没有佛界那么多繁文缛节的规矩,成个亲而已,又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妨碍不到你修行。
你是寒渊座下高徒,没人敢轻易怠慢你。为了你的亲事,朕也是千挑百选,精挑细选才给你定了许泽那人。
他是阴界一品鬼吏,出身好,相貌好,配你是足足有余。这也都是朕看在寒渊面上才为你如此费心,你不领情,也多少该体谅。
念你年少无知,朕最后再跟你说一遍,好生去与许泽成亲,万事皆休,就连你与寂行勾结之事朕都可以大事化小。若你执意不肯,”说到这里故意停了停,眼里发出冰冷的满是威胁的光:“别怪朕心狠手辣!”
流离不明白为什么堂堂天帝会对她的亲事这么执着,迫不及待要把她嫁出去。
而她无论是凡人时的程流离,还是现在师父的徒弟,她都从来没有也都从来不会因被人威胁而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她看着天帝,毫不退缩,说道:“我不愿意嫁人,谁也不嫁!”
天帝两颊脸皮似乎抽搐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世界毁灭之类的噩耗。
良久,从鼻子里凉凉哼了一声,说道:“冥顽不化,劣性难改,如此孽障,我怎能留你。有你在,天界岂非永无宁日!刑岱!”
扬声叫来了掌刑仙官,说道:“这孽畜勾结寂行,荼害苍生,罪不容恕,即刻扔进化骨池,挫其三魂七魄,永世不得超生!”
藏在门后偷听的月老真是吓了一跳,立刻急跑着蹿了过去道:“天帝!天帝三思啊!流离可是寒渊上神的徒弟,这要是让寒渊知道,他如何能与天界甘休?”
天帝似是早已胸有成竹,闻言毫不在意道:“寒渊是个明事理的人,他徒弟背叛师门,跟了寂行那个魔头,就算我不杀她,你当寒渊还会容她?今天我杀了她,不过是为寒渊清理门户,寒渊自会明白我一番苦心。”
见月老还欲说话,翻出白眼威胁性地瞪了他一眼,吓得月老立刻噤了声。
“还不带去化骨池!”
天帝怒喝一声,邢岱领命,拿捆仙索绑住了流离双手。
流离挣扎两下,说道:“天帝,我到底是犯了什么罪,你非要把我赶尽杀绝?”
天帝倒不曾料到这丫头竟还敢跟他顶嘴,轻蔑地冷哼一声,说道:“你勾结寂行,意图谋反,这还不是什么罪吗?”
流离说道:“我跟寂行谋的是哪门子反,有谁看见了?谁可以作证?天帝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今天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就说我跟寂行谋反,明天心血来潮是不是就说月老要篡了你的位!”
“混账!”
天帝总算领教了这丫头的无法无天,气得直想上去揍她,半途被月老好不容易拦下了。
月老苦口婆心劝他:“天帝息怒啊,这丫头既死得不服,我们不妨再把她关几天,找到证据杀她不迟。”
“你少跟我拖延!”天帝一把推开月老:“朕今日定要杀了她,永绝后患!”
亲自上前捉住了流离,带着她凌空而起,穿破层层云雾,疾往十三重天上化骨池而去。
那化骨池引忘川水而灌,又在上古几次分崩离析中落满了劫灰,形成一处流动不止的水状熔岩,自来只有犯了滔天大错又难以毁其形魄的神仙妖魔才会被丢进去处置。一旦掉了进去,三魂七魄瞬间灰飞烟灭,一点儿渣都不剩。
那天帝一路把流离带了过去,略使灵力把她往池子里推。化骨池里瞬间起了波澜,一丛丛劫灰饿死鬼般朝着流离而来,要把她吞噬下去。
天帝以为流离这次定无活路,正在沾沾自喜,岂知却是小看了她,面对化骨池疾风劲草般的吸力,她硬是生生扛了下来,顿在空中无论如何不肯下坠,鲜红的嫁衣被风吹得飘忽不定。
“不自量力!”
天帝高语一声,掌中凝气,使出自己五成功力朝流离打了过去。
流离倏然扭头,一瞬间眼睛里竟像闪过一丝邪意,与她那张稚嫩无害的脸格格不入。
她握拳而起,竟生生挣断了捆仙索,往后一个翻身躲开天帝掌力,回到了岸边,身体半跪下去,手撑在地面,一点一点地抬了头。
“你果真不给我活路?”
带着血腥气的长发在风里猎猎飞扬,额前碎发不时遮住她那双微红的双目。
明明是一个来历卑微的凡人,这个时候,天帝却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心中闪过一丝已经几万年不曾有过的惧意。
他自欺欺人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告诉自己程流离不过是株轻易就能捏死的杂草,有何可惧。
他上前一步,眼中已然有了迫不及待的杀气:“你必须死!”
流离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缓缓从地上站起身来,语意冰冷:“我只想安安静静跟在师父身边修习,为何你们不肯容我!”
随着她最后一个话音落下,化骨池里突然窜出十丈高的劫灰。
流离双手微动,略结了个法印,那劫灰竟随她意念而去,呼啸着直冲天帝而来。
天帝狼狈万分,左支右绌地躲了过去,还没缓过劲来,流离已携着凌厉掌势移到近前。
他勉强挡了几招,发现自己还真是低估了这丫头,她表面上毫无威胁,其实功力竟是难以置信得高,招式又变幻莫测,诡谲莫名,结印手法简直见所未见。
他心中惊惧,不免乱了章法,被她瞧出破绽,掌心蓄了杀招,直往他命门袭来。
正当流离不顾一切拼杀天帝之时,下一刻,却有人凭空出现,轻易隔开了她的手腕,按住她肩膀带她后退数步。
她将将落在地上站稳脚跟,肩膀一痛,那人已猛地将她按跪在地上,带着怒意冷冷道:“孽障,你好大的本事!”
流离红着眼睛回头去看。
来人正是寒渊。
第94章
流离一身戾气瞬间消亡下去,佝偻着身子跪在地上,不吭一声。
寒渊看着她,只觉得她这一身血迹斑斑的嫁衣红得刺眼,扭头不再看她,微抬下巴平视着天帝:“天帝莫怪,我这孽徒自来了我身边就越发惜命得很,一时无奈冲撞了天帝,我这里给她赔罪了。”
天帝刚才差点败在一个卑贱如草的人手里,又被寒渊瞧了去,不免又羞又怒,整理好一副威严的样子,说道:“神君不愧是神君,随便在地府捡回个女丫头,都能教成绝顶的高手。”
寒渊无所谓一笑:“天帝错了,她不是我在地府随便捡的。这丫头本就与常人不同,意念稍动可控桃木剑。要不是看她是个好苗子我也不会收她。只是为何一个凡人会有如此深厚的灵力,天帝可知一二?”
天帝眼角明显动了动:“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我哪里能知道。”
“既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也就不牢天帝操心了,我这就把她带回去好好管教。”
“神君且慢!”天帝忙叫住他:“你难道不知她做了何事?”
寒渊坦然如斯:“不过是与寂行走得略近了些,能当得了什么。”
“神君话说得轻巧,那寂行是什么人,手底下有多少条人命,你难道都忘了?”
“既然说到这里,我也有一事想问天帝。”寒渊极具威胁地朝天帝看了过来:“不知流离是得罪了你,还是得罪了司命?”
天帝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一时间瞳孔巨震,只能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足够平静:“这是什么话?”
“那就是得罪了司命。还请天帝把司命请来,跟流离有什么过节就当面说清楚,免得再在司命簿上动手脚。”
天帝感觉整个人中了暑般燥热不安,半天才道:“你说的我是完全不懂,凡人命数自有司命考量,他是天上的老人了,几万年来兢兢业业,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你定是误会了什么。”
寒渊道:“天帝说到命数,我就跟你讲讲这命数。凡间诸人讲究因果报应,积了德行的下世可投富贵人家或高官庙堂,享一世清福。做了恶的下世必遭恶报,或疾病缠身,或穷苦潦倒。此为命数。”
略停了停,低侧过头去,看向一边跪着的流离,流离已慢慢抬起头来,茫然又莫名惊惧地看着他,像是已有预料自己会听到什么样的故事。
就在两相注视中,寒渊把她其中一生娓娓道来。
“两千年前,程流离投胎在一户普通人家,家乡遭了旱灾,颗粒无收,一家四口出外逃荒。爹娘嫌她是个女孩,想把她卖几个钱花。
她人小胆子却大,又十分机灵,趁夜逃了,失足跌在河里,被善来村一对程氏夫妻所救,悉心教养到了一十七岁。
在世十七年里,程流离不曾谋财害命,不曾偷盗妄语,诸般恶行她一样也没做过,最后却落得家破人亡,被人围殴而死。”
那些似真似幻的旧日时光,随着寒渊的声音一点一点地涌进了流离脑海,不喜欢她的生父生母,暗夜里看不到尽头的逃亡,世外桃源般的善来村,人世间最善良的养父养母,无忧无虑的一整个童年,猝然分崩离析的世界,那些人看怪物看仇人看十恶不赦穷凶恶极的杀人犯一样看着她,把她团团围住,锋利的镰刀割破了她的脖颈。
那当中有唯一的一点暖,僧衣洁白,他在不远处朝她跑来,一双眼睛红得温柔。
流离的头一时疼得厉害,千万根针在扎一般。
“天帝说寂行手下人命无数,万不可留。”寒渊的声音仍在她耳边淡淡飘着,撕开溃烂的疮疤:“天帝又怎不知寂行是为何入魔,因何杀人?”
天帝已经听得冷汗潺潺:“那是天给他安排的劫,度过去,他可立地成佛。是他定力不够,自甘堕落才入了魔道!”
寒渊道:“原来所谓的佛就是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珍爱之人被世人践踏而无动于衷,怪不得如今修佛之人愈发少了,实在是佛之一道根本就是泯灭人性。”
“寒渊!”天帝略动了气,语气抑制不住地严苛起来:“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天帝是觉得我说的不对?依你之见,寂行就该放过那些刽子手,非但不能怪他们,还要以德报怨度化,如此方是佛道,方是正途?”
天帝说道:“这程流离犯了大不孝之过,亲手杀了她生母,简直禽兽不如,你如何能说她无辜?寂行为了一个弑母之人犯下杀戒,更是不该。”
寒渊却是冷冷地嗤笑一声:“凡人父母不过是他们来到人世的契机,若生而不养,还算得了什么父母。天帝要是不清楚流离为何杀那粗鄙妇人,不妨现在去把司命请来,跟他请教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