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胜刚想骂人,结果看见,李烈大手掐着陈思的领子,把她死死抵在后边的车上。
如果说刚才只是警告,那么现在陈思觉得,李烈可能要把她给杀了。
陈思迎着李烈要杀人的目光,一只手搭在李烈的手上。陈思的手小而细腻,搭在李烈厚实粗糙的大掌上,像一块凉凉的玉。
陈思一点儿也不害怕,看着李烈,眼神好像在说“我知道你不会把我咋”。或许是凉凉的触感降火,陈思的手轻轻一扒拉,李烈手就放开了。
“我来……”陈思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李哥,下面滑坡了!!!”一个声音由远及近,由大到小,强子火急火燎冲进来本来想要报告大事,但是他看着店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怎么大家今天这么安静?!而且老大身边怎么还站了个女人?!
“李…李哥,下面滑坡了…”这回他声音小了很多。
“知道了,大家都干活吧。手上活儿干完了就下班吧。”李烈挥了挥手,示意大家。
“你坐那个沙发上等着吧。”李烈手指了一下那个二手沙发,对着陈思说。
强子窜到张胜身边,“哎,这什么情况呀?”
“刚才老大好像生气了,把这女的推到车子上,挺狠一下。”
强子隔老远瞅着陈思。
“这不我刚在张叔家吃饭那个女的吗,我给你说,这女的,贼能装逼。她吃饭的……”
“张胜,你把漆调好了吗?调好了给我吧,你和强子今天就先下班吧。”李烈出现在他们后面,打断强子的话。
“哎哎,调好了。”
陈思坐在沙发上,看着工人一个一个下班,骑着摩托车回家,张胜和强子是最后一个走的。
“李哥,那我俩就走了哦,李哥……”两个人对着李烈挤眉弄眼。李烈作势想要打他们,两个人呲溜一下跑了。
最后就剩下陈思了,李烈从冰箱里拿了两瓶啤酒,一瓶递给陈思。他自己打开另一瓶,喝了一口,然后蹲在车后边默默修车。
“李烈,五年前的那篇文章我写了,但是最后被替换掉了。”
五年前,陈思报道李烈的案子。
李烈怀孕的妻子开车,因为刹车失灵出事了,李烈是汽车工程师,所以妻子死后他看了车子,发现这个车子的设计本身存在致命的缺陷,所以李烈一纸诉讼到法院。要求赔偿妻子父母二百万,并且召回有问题的车辆。
但不知道为什么,审来审去,最后汽车公司反告他敲诈,他被判了五年,结结实实的五年,因为他拒不认罪。
当时购买这种车的车主们本来是要帮李烈作证的,但是他们在法庭上突然倒戈,证词变成了李烈说服他们作伪证,然后狠狠讹汽车公司一笔,最后大家分成。
那时候,所有的媒体都认为是李烈为了敲诈汽车公司,不惜借用妻子的死来赚得大众同情,一时舆论哗然,李烈千夫所指。
陈思凭着新闻工作者的一种敏锐的直觉,知道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她一直在调查李烈,但是发现李烈并没有什么好挖掘的,除了那几份证词以外,其实没什么证据可以体现李烈敲诈。她的调查陷入僵局,文章也一直写不出来。
转机在几天后,那个时候本来她的同事要去采访当时的省人大代表会议。但是同事临时有事,她替了班。
那个时候她站在会议场地外边,会议一结束,大门打开,穿着西装,中山装的人们乌泱泱地往外涌,外边又乱又吵,有的人不愿意接受采访。就在陈思有些犯难的时候,突然一个儒雅温和的中年男人愿意接受采访。
“您好,先生,请问您对这次会议传达的信息有什么看法呢?”
男人认认真真看着陈思,等她发问。
“我认为这次释放的信号表明了我国在……”男人说着,语调温和,逻辑清晰,陈思觉得,他很像是那种温文尔雅的长辈,愿意帮助年轻人,也不吝提携后辈。
陈思礼貌地听着男人讲话,时不时点头应和。
“那您认为目前的政策”,她停顿了一下,思考问题,然后无意中看见男人脖子上挂的胸牌。
“龙华集团董事长:蒋建民”
原来是红顶商人啊。
明白了,一切都明了。
她脑子里也想到了问题。
“您认为目前政策对于企业有什么影响呢?”
男人笑了,“这是利国利民的好政策啊!从科技创新上还有激发企业活力上都起了非常大的作用。”从他的脸上可以看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感谢。
“那最后一个问题。”男人笑着示意陈思说。
“网传龙华集团近期因汽车设计问题成为焦点,请问集团旗下的汽车真的存在争议吗?”
陈思问完,看着男人,她甚至有些期待,她预想着刚才儒雅的男人一定会因为这个问题充满戾气。
他可能会说“不好意思,这与本次会议无关”,或者“你这记者不要多管闲事”……
她并不害怕翻脸,她等着,等着他失态。
一个人一失态,就会露出破绽。
“关于近期的事情,案件还在审理中,但如果真的是我集团旗下汽车出现问题,那我们一定会全部召回,还请大家给龙华一点时间和信心。”
他还是儒雅的,甚至是温和友善的。
李烈在狱中把所有的证据给陈思,陈思是李烈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段时间陈思奔走相告,可是无济于事。
后面大局已定,陈思想要去监狱,但是李烈不见她,李烈谁也不见。
浑浑噩噩的过了一年,最后陈思逃到战地了。舆论热点来的凶猛,去得也快,渐渐人们就忘记了。无人再提起。
“我…对不起。”陈思坐在沙发里看着天花板。
李烈叼着烟蹲在车屁股后边,手上动作停下来。
“你道个什么歉呀…”
他的声音不大,嘴里叼着烟还有些含糊。说完又继续干手上的活。
两个人静静的,一个在思索着怎么说,一个在修车。
过了一会儿,陈思依然望着天花板。
“李烈,下面滑坡了。”没头没脑的一句。
“嗯。”
李烈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就再没说话。
陈思开了太久的车,这个沙发也软,她躺着躺着,眼皮子变得很沉重,天花板上的灯渐渐模糊,闪烁了几下,陈思的世界就变黑了。她睡着了。
好像刚才简短的对话包含了更多的意思。
“下面滑坡了,我走不了了,让我在你这里睡一觉。”
“好,你放心睡。”
她再醒过来的时候,是被冻醒的,虽然身上盖了一床被子,但她还是冷,山里的昼夜温差很大。
她看着被子,她知道自己睡前是没有盖的。
第3章
山里夜里凉,她把自己蜷起来也无济于事,冷得她牙齿打颤。陈思裹着被子起来,看见二楼的小阁楼上黑着,李烈应该是睡了。
她起身摸了车钥匙,车叫唤了两声,陈思吓了一跳,抬头看向二楼。没动静,还好没把他吵醒。
车打着火,开着暖风,陈思窝在后座上睡觉。这会好了,暖和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在战地,她的车坏了,叛军就在后边,马上就要追到她,她怎么也打不着火。她眼看着背着枪的中东男人走到驾驶位置一把把车门拉开。
陈思被拉车门的声音惊醒,看见李烈站在车外面。他穿了一个黑色的背心,一个大裤衩,脚下踩着人字拖。摆着一张臭脸。
“你要死呀。”陈思被这么一吓,很生气。
“上去睡,上边暖和。你这车吵得我睡不着。”
李烈睡觉的时候,先是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然后又听见汽车隆隆的声音,前面那一声把他吵醒,后边的声音让他无法睡下。
陈思看着二楼,暖黄色的灯光,识相地裹着被子往上走。她听见后边李烈把车门甩上的声音,然后就是人字拖擦着地的声音。
一切动作都太自然了,可他们的交情并不深,从五六年前那一次过后,一个去坐牢,一个去送死,再无联系,可是现在,好像那种情义经过时间的沉淀之后,突然变得更近了。
二楼有一张床,和一个沙发,她急着睡觉,一头栽倒沙发上。模模糊糊地她感觉有人又拿了什么东西铺在她身上,有些压迫感,但又有些踏实,就是把她的头也罩上了,有些闷。
第二天中午,陈思才慢慢悠悠醒来,人起来,脑子还没起来。陌生的环境让她有些懵,脸皱成一个倭瓜,环顾四周。
视线来回移动几下,由模糊,变清晰。她看见一个人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
“你们记者…不工作的时候都是睡到十二点的吗?”
李烈笑着,笑得有些痞。
桌子上摆了一些盒饭,但陈思伸手去够旁边的烟。
只有烟,没有打火机。
她夹着烟左右看,一只手伸到她跟前,拿着打火机。
李烈帮她点燃。
“我觉得,”她才醒,语调有些慢。“我们得好好谈谈。”
昨天想谈的时候睡着了……
李烈看着她,现在陈思着实有些好笑。头发乱糟糟的,人很呆,抽着烟像一个看破红尘的老者。和记者那种精明干练截然不同。
“吃饭吧。”李烈扬了一下脖子,示意她。
“嗯。”
李烈说完起身往楼下走,踩着老旧的木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陈思抽着烟,环顾着四周,一个小阁楼,房顶是斜的,上边有一扇窗户。刚好照到床上。仔细一看这个床,陈思笑了。
一张床垫,下面随便铺了几个大轮胎,就变成了一张床。床上被子乱乱地揉成一团,被单也是皱的。角落里有几个哑铃。过于的简单和粗糙,这一看就是一个男人的房间。
她扭身看向一楼,一辆车的保险盖打开,李烈手撑在车的两侧,为了干活,他把袖子撸了上去,露出结实的小臂。
她盯了一会儿,在李烈发现自己在偷看他前,率先把头扭过去。
陈思吃完下楼。
“垃圾桶在哪里?”她晃了晃手上的垃圾。
“门外面。”李烈看着她说。
张胜和强子看见陈思从楼上下来,有些尴尬。他俩想打招呼,但是又不知道叫什么。那不成现在就叫“嫂子”吗?
两个人只是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埋头各干各的。
陈思走到门外边,昨天下了雨,今天天气晴朗,对面是青山,还有一条小溪,中午的太阳照到水面上,闪烁着金光。
山野的气息让她甚至突然萌生出一种在这里生活也不错的感觉,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李烈。
男人这会儿在跟张胜说话,他好像在教张胜修车。表情严肃认真。
她总觉得,李烈和这里很像,像是一座沉默的大山。
现在太阳一照,陈思可以看见这间修车行的外边。昨天晚上她来的时候,以为外边的墙体是淡黄色的,但是现在看,原来是明黄色的。是那种艳丽的,显眼的黄。在这满目都是绿色的山里看着很不协调,就好像月亮落在草丛里了。
“滑坡解决了没?”陈思走到里边问。
“还没呢,不过下午差不多就能弄好。”强子说。
“哦,好的。”
还有一会儿时间,陈思突然想去小溪边走走。
“李烈!”她在外边看着河道,“我去水边走走。”
她没等李烈回应,就往河边走,她穿的高跟鞋,并不好走,河道上都是大小不一的石头,她索性把高跟鞋脱了。
李烈在忙活,突然听到摩托车,轰隆隆的声音。下面农家乐的老板骑着他的红色太子车上来,后座上绑了个大西瓜。
“张叔!”李烈对于张喜旺的到来习以为常,他只是抬了下手示意。
“我来给你送个西瓜。”
李烈之前帮他修过车,还让他往上送盒饭,照顾他生意。
“哎,谢了啊,叔!”
张叔骑着车要走,“对了,李烈,下面滑坡通了,能走哩。”
忙了一早上,几个大老爷们随便把瓜切了几大块,准备开吃。
“哎,哥,那个女的呢,她吃不?”张胜问。
“等一下,我去叫。”
李烈站起身来,往河边走,大眼儿扫了一下,没人。
走到河道下边,看见陈思干坐在一块石头上,脚放在水里。
“喂——”
陈思被这一声,叫过神来,回头向上看。天气很好,照得人有些恍惚。画面朦朦胧胧的,像是宝丽来的胶片。
“上来吃西瓜!”他喊过去。
陈思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小时候在外面玩,奶奶在家做饭,做好了的时候,就趴在窗子上喊她回家吃饭。
穿了鞋子往上走,李烈看见她起身有动作,就转身往回走。
“也不等等我…”陈思小声说。
陈思走到修车铺门口,摆着西瓜,三个男人不讲究,蹲在门口吃。
“怎么着,是我也跟你们蹲着吃?”陈思说。李烈起身去后面库房摸了一个小马扎出来。
西瓜切得很大,陈思拿着一片西瓜,快赶上她脸那么大了。
“你等一下。”李烈从身后摸了一把□□出来。
“杀人”的刀,用来切西瓜。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陈思心里想。
李烈把陈思的那瓣瓜又切了三块。陈思在旁边看着。
“专门买了把□□,切西瓜呀…”陈思说。
李烈听了她的调侃,嘴角一弯。
“本来是买来杀人的,但是怕再坐牢。”李烈手上动作不停。
陈思笑了。她看着李烈的手握着刀柄,使劲的时候,小臂上的肌肉和脉络变得清晰明显。目光落到刀上,刀很新,应该是没用几次。但她从李烈的语气里隐隐觉得这把刀,承载着李烈的愤怒。
陈思坐在小板凳上,三个男人蹲着,四个人在吃西瓜,有溪流的声音,还有鸟叫,还有吃西瓜的时候“吸溜吸溜”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下山?”李烈问。
“我一会儿就下山。”
之后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说话。
张胜发现这两个人其实都吃得差不多了,但是都没走。转头看见强子狼吞虎咽一般吃完,又打算拿一瓣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