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神情凝重,森罗很少看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他朝她招了招手:“森罗,跟我过来。”
到了书房,父亲从抽屉里取出一沓资料,丢给森罗,“你自己看吧。”
森罗草草翻过,耳中一响,久违的窒息感让她觉得空气稀薄,难以呼吸。
那是一份调查报告,附带一张像素极低的旧照片——陈骆揽着一个漂亮女孩的肩,冲镜头笑得灿烂。调查报告讲述了一个陈腔滥调的故事:英俊帅气的年轻人,巧言令色骗取了一个富家千金的信任,在得到巨额赠礼之后销声匿迹,报道里称这位年轻人为“王宇森”。
父亲冷笑:“他连名字都是假的。”
森罗咬牙:“我不信。”
隔天下午,陈骆前来大宅。森罗没让他进屋,在院子里隔着铁栅栏,静静凝视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
陈骆被她看了许久,兴许有些不自在,笑了笑,问道:“叫我过来什么事?”
森罗闭了闭眼,仿佛闻到了那一天雨水的气息,他把一份温热的蛋仔饼放在此处。抹茶口味,松软香甜,原本是一个爱情故事开始时的味道。
森罗伸手,将首饰盒往他手里一塞,再不看他:“这个,给你。”
来不及等陈骆有所反应,森罗转身飞奔回屋。
她被樟木箱子绊倒,在应声倒下的乐谱里泣不成声。
7
那之后,森罗就搬家了。她渐渐越来越适应人群,参加了一些比赛,申请了国外的音乐学院,并被破格录取。
世界以它的宏大和芜杂拥抱她,她仍然有些恐惧,但不再害怕尝试。
生活远离了大宅,远离了翡翠广场,她仍然与书、小提琴和帕格尼尼为伴,只是如今多了很多的朋友。
她从不与父亲谈论那一桩旧事,因为在父亲心中,笃定了陈骆就是骗子。而后来陈骆的销声匿迹,也正好印证了他的猜想。
在奥地利读书期间,森罗谈了一场恋爱。对方是一个个子高高的华裔,不笑的时候有些拒人于千里。他是弹钢琴的,两年前在导师的演奏会上出道,如今在欧洲大陆已然声名鹊起。
恋爱两年的时候,森罗随同男友到台湾举办演奏会,结束以后两人去逛夜市,在那些鳞次栉比的小摊之中,森罗发现了一个卖蛋仔饼的。
男友停下,问她:“你想吃这个?”
森罗笑了笑,摇头。
后来回了酒店,各道晚安,半小时后又响起敲门声。男友站在门外气喘吁吁,把一份蛋仔饼塞到她手里,说:“想吃就买吧,你不要怕胖。”
蛋仔饼有些凉了,但仍然很甜很香。她咀嚼了两下,在时过境迁的四年之后,异国他乡,突然泪流满面。
森罗从未停止过思考一个问题,即便陈骆骗了她,有一些东西仍然是真的。那一年她情况好转以后,时常会跟陈骆去翡翠广场,在苜蓿丛里蹲守松鼠,当然,最后一无所获。
回家的路上,他在路边摊停下,给她买一份蛋仔饼,付过钱以后,又自然而然地挽住她的手。那是一条安静的街道,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悬铃木。在远离路灯光的阴影下,他停下来亲吻她,喊她的名字。
那时候的呼吸、心跳、体温,都是真的。
森罗最后还是和华裔男友分手了,过着孑然一身,又孤独自由的生活。
8
在音乐会结束后不久,森罗又收到了一封没有寄件人地址的信,由陈骆亲笔书写。字迹虽然幼稚,却很工整。
信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单亲家庭,年少丧母的少年,为了先天性心脏病的妹妹辗转挣扎。打工的薪水付不起高昂的医疗费,他不得不摒弃良心,谋求捷径。他有一副好皮囊,在底层摸爬滚打的生活给了他敏锐的洞察力,只要他愿意,便能轻易俘获人心。依靠这些本事,他屡屡得手。
有一段时间,他长久地徘徊在翡翠广场,有一天复发奇想,把一个窃听器贴在广场的长椅上。他最初只想恶作剧,想听一听别人的生活是否也如自己这般艰难。然后,他就偷听到了当地赫赫有名的万先生和一名心理医生的对话。家缠万贯的成功人士,却有个患广场恐惧症不能见人的女儿。这几乎是一个完美的猎物。
于是,他精心策划,接近了这位患有心理疾病的可怜女孩。但认识越深,他越受到良心的煎熬,可妹妹的病情却推着他不得不按计划执行。
认识她,参与她的治疗,成为她精神上的依靠,获取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再抛出身世凄惨这张底牌。一切按部就班,他没有出现丝毫差错。
“直到那天,我在窃听器里听见了你和你父亲的对话。是的森罗,为了随时掌握你的情况,在你家里,我也放了一个窃听器。那天下午我原本不准备去见你的,你既然知道了真相,见面的场景将会何等惨烈,可想而知。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在得知真相之后,仍然选择把价值连城的蓝宝石项链赠送给我。我震惊不已,继而深感自己灵魂之鄙陋。
“那条项链我拿去抵押,筹得了妹妹的医药费。手术很成功,妹妹病愈,我却自此陷入了漫长的心理折磨。后来,我努力工作,成功将项链赎回,也找到了当年欺骗过的当事人,一一陈词道歉。这个过程不容易,但我获得了久违的平静。
“妹妹手术成功的那天下午,我去了翡翠广场的天主教堂。我并不信教,但那里是一个反省自我的好地方。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有多珍贵的心灵,才能在知晓丑恶之后仍然坚信善良。
“森罗,我至今仍然无法面对你,或许告诉你这一切会让你心里好受一些。除了最初的策划,后来我对你所有的感情都是真的,陈骆这个名字也是真的。我比任何人都期望你能走出那个封闭的房间,在万人欣赏的目光中,演奏那些曾让我感动不已的小提琴曲。
“你应当如你名字,拥有日月星辰,森罗万象。”
9
森罗在家中停留数日,不止一次走过已然面目全非的翡翠广场。
后来,她不断召开巡回演奏会,去过很多国家,经过很多人潮拥挤的广场,与千万人错身。
她看过湛蓝的矢车菊花海,在邮轮上望见绵延无际的海平面,听过很多场大师的演奏会,也为很多人演奏过帕格尼尼。
她拥有森罗万象,只是再也没有遇见那个曾经带自己走过翡翠广场的少年,履行所有“以后”中最重要的一项。
有一些病治好了,有一些病还植根于心里。
第8章 第八篇:《夜的骑士》
夜的骑士
文/明开夜合
楔子
穿堂风呼啸而过,整个工厂越发寂静。阿绿额头和手心里满是汗,管道里的微尘落入眼中,她使劲揉了揉,眼睛红肿起来,又痒又疼。
她几乎快哭出来。
前方现出隐约亮光,她爬得更快,终于看见水泥地面上拖着一道长长的影子。
“宁生哥哥,是你吗?”
她惊喜地爬出管道,向着逆光之中人影所在的方向奔跑而去。
1
陈绿莎是在一个梦的中途突然醒来的。
眨眼之间,场景从梦境切换至现实,外面雨声潺潺,是暴雨连天的南国夏日。
陈绿莎与周静生合租了一间两室一厅的高层公寓,在天气晴好的时候,临窗能看见远处的海,和街道上灼烈盛开的蓝花楹。
周静生忙于上班,陈绿莎忙于备考雅思,两人平常的交流,多发生在早餐桌上的半小时。
“周静生,下周三我妈妈过生日,我想回家一趟。”
周静生坐在桌子另一端,白衬衫袖口不染尘埃,一副细边的眼镜后面,那目光隐约有所谓“金融精英”的波澜不兴。他说:“我陪你回去。”
“不用,你不是工作很忙吗?”
周静生十分坚持,当即掏出手机订下同一班次的两张机票。
陈绿莎对于他的行事方式已然见怪不怪,她嚼着面包,又说:“我昨天收到宁生哥哥的信了。”自西南边陲深山之中的某个小村庄寄来,寄到公寓的信箱里,压在一沓传单的下方,厚实的牛皮纸袋,除了信,还有冲印出来的照片。这样内容丰富的包裹,陈绿莎每三个月收一次,每次十号左右抵达,持续了三年,风雨无阻。
周静生仿佛没有听见,风雨不动地往面包上涂抹果酱,好像这就是眼前最为重要的事。
陈绿莎惆怅萦怀,将下巴搁在木桌子的桌面上,一声叹息散落于磅礴雨声,“宁生哥哥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吃过早餐,车子淌着雨水,将陈绿莎送到了口语教室楼下。周静生叮嘱她好好上课,陈绿莎满口说着“知道了”,却在周静生走之后,转头拦了一辆车,去往相反的方向。
陈绿莎是去见心理医生。
今天她到得早了些,心理咨询室里,她的主治医生吴教授正在接待一位朋友。吴教授将她引进办公室里间,让她稍等。
十五分钟,吴教授接待结束,端来热茶走进里间,将茶杯放在陈绿莎面前的茶几上,柔声询问:“最近好一些吗?”
陈绿莎摇头,“……我又做那个梦了。”
“有进展吗?”
陈绿莎摇头。
这个梦困扰陈绿莎一年多。
梦里也是这样闷着暴雨的天气,是在深夜,她开一辆车,像是行驶在墨汁瓶里。雨水如注,近光灯的范围里能见度极低,她冻得手脚僵硬,打方向盘的动作十分迟缓,待发现前方有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过去一年,这梦反复出现,总在她将要看清那人的瞬间戛然而止,醒来之前最后的画面是一个穿黑色风衣的人立于路中,与雨幕融为一体。按理说她该觉得这梦十分恐怖,可情绪总是哀愁的,仿佛自己成了一粒泡皱在盐水中的青梅,是既酸又涩的滋味。
吴教授把茶杯往她那边推了推,问得委婉:“雅思进展不顺利吗?”
陈绿莎笑说:“您是不是想说我压力太大?”
吴教授也笑了,“……先不说这个了——你收到信了?”
提到周宁生,陈绿莎神情有所缓和,“还跟以前一样,信和照片。”
信写得简短,交代近况,叮嘱她注意身体,好好努力。字十分好看,笔走龙蛇遒劲洒脱。照片有许多张,烟树晚霞中的村落,摆着废旧冰柜的小卖部,卧倒在田埂上的老黄牛,稀奇古怪从未见过的石头与植物,亦或是黎明墨蓝的天色……无所谓构图,有一些甚至是画面糊掉的废片,简直跟小孩子随手一拍的手笔一样。
三年来,每一张照片陈绿莎都认真珍藏,一如当初周宁生离开时的叮嘱:好好学习,等我回来。
2
从周静生十五岁开始,四邻常常感叹,周家一门两兄弟,翩翩少年郎,真是一个比一个俊俏。
以“十五岁”为节点,是因为十五岁以前的周静生是个胖子。一式一样的白衬衫,哥哥周宁生穿在身上,是漫画里的男主角;弟弟周静生穿在身上,鼓起的肚皮绷得扣子摇摇欲坠。
周静生小哥哥周宁生近三岁,而陈绿莎还要小周静生两岁。周陈两家是邻居,父母多年交好,陈绿莎自出生起,就享受着两个周姓哥哥无微不至的呵护。
在懵懂无知的年纪里,陈绿莎依照外表在心底里将周家兄弟划分得泾渭分明:宁生哥哥是好看的,聪明的,耀眼的,喜欢的;静生哥哥是肥胖的,笨拙的,沉默寡言的,讨厌的。
陈绿莎幼时性格顽劣,尤其喜好捉弄周静生。抢他零食,夺去他正在看的书,或是在他认真写作业的时候,像粒炮弹一样闯入他的房间,逼他念一篇佶屈聱牙的古文故事。周静生从不抗辩,几乎可谓逆来顺受。
周宁生是完美的。
持这一观点的并不只陈绿莎一人,周静生将其贯彻得更为彻底。他与周宁生上同一所小学,上同样的兴趣班,穿同样的衣服,甚至连餐具的花色都要选一模一样的。大人常常笑周静生是哥哥的小跟班,但周静生自己似乎从不在意。
陈绿莎读小学,与周家兄弟在同一所学校。
放学时,陈绿莎坐在周宁生的自行车后座上,遥遥领先;周静生跟在后面,费力蹬踏板,气喘吁吁。陈绿莎心生恶念,说要赶去前面音像店抢刚上新的专辑,催促着周宁生骑得再快一些。
周静生自然追赶不及,他笨重的身体突破极限般地向前倾去,脚下越蹬越块,脸涨得通红一片。
这样的画面自然与“赏心悦目”无关,陈绿莎望着那被越甩越远的身影,心里冒出这样模糊的念头:为什么要还要追赶呢,放弃就好了呀,多狼狈啊。
后来周宁生在风云人物的路上一骑绝尘,收获无尽的宠爱;周静生仍然肥胖,仍然讷言而寡合;而陈绿莎不知哀愁,期望这样的日子天长地远,最好永远不要有长大的一天。
然而十岁那年,周爸爸工作变动,要举家迁往北方。
搬家那天,陈绿莎去周家送别。大卡车停在门口,周家父母和周宁生正帮忙往车上搬运行李。周宁生看她瘪嘴又要哭,蹲下身来柔声安慰:“阿绿已经是大人了,别哭好不好?寒暑假的时候,你可以去找我们玩。”他指一指屋内,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外面热,你进去陪静生说说话吧。”
周静生坐在卧室窗前,穿着衬衫,鼓起的肚皮将扣子绷得摇摇欲坠。他正襟危坐,脊背挺得笔直,手里捏着钢笔,不知道在写什么,一笔一划落得缓慢又谨慎。
陈绿莎没有走近,遥遥地站在门口,那个一直受她欺负却从无埋怨的周静生,在泪光中的身影渐渐模糊不清,“周静生,你们都走了,我怎么办?”
周静生合上钢笔盖子,转过身来看她。陈绿莎第一次注意到,逆光之中,周静生有那样一双好看的眼睛,像是盛着沉睡的湖。
他似乎不知如何安慰,走上前来,给了她一个笨拙的拥抱。
3
陈绿莎的童年,在周家搬走那一天真正结束。她似乎一夕长大,开始觉得学校里那些不知忧愁的笑脸幼稚得可笑。
两年间,陈绿莎与周宁生最多的交流就是书信。她向他抱怨烦闷的生活,上涨缓慢的考试成绩,也分享一些开心的事,譬如他们搬走的院子里,蔷薇花开了,还如以前一般繁茂。
信的末尾,她会留一句“问周静生好”。